苗道一道:“此事说来却是因琳丫头的师傅而起,因事关尹师妹的名节,小道在此也不好明言。”慕展元笑道:“既然如此,道长不说便是。”泗水渔隐道:“时候不早了,各位今晚就权且在寒舍歇息下罢。”杜可用颔首道:“说的也是。大伙儿好生将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哪。”正说着,忽然远处江面上人声鼎沸,灯火四起,照得夜空仿若白昼。
泗水渔隐凑到窗边细瞧,只见许多条大船从长江上游放将下来,为首大船桅杆上,呼呼扯着一面旗帜,上书“大元征南都元帅伯颜运粮……”字样。苗道一皱眉道:“是鞑子的粮船过来了。我们快走!”杜可用道:“我们连夜赶往半闲庄,与两位庄主会合,商议大事。”泗水渔隐点头赞许,道:“正应如此。”从床铺下摸出一些碎银子,再卷了两三套换洗衣服,用包袱背了,手中拿着铁桨,随大伙儿取路向南而走。
走了半袋烟的工夫,忽然听见西北方向有女子哭叫和几个元兵肆声大笑的声音。泗水渔隐剑眉一扬,咬牙恨道:“这些丧尽天良的兔崽子!”苗道一道:“我去宰了他们。”杜可用道:“只怕对方人多,一时半会救不了那女子,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使得前功尽弃,误了国家大事。”南宫琳哼道:“你不去就拉倒。我们四人自去。”
众人正犹豫不决,又听那女子凄声哀告道:“兵爷,饶了奴家罢!奴家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那几个元兵哪里肯轻易放手,逮着那女子双手,便往芦苇丛里拖。泗水渔隐横掌如刀,将拦住去路的一丛芦苇秆齐腰砍为两段,怒道:“我们难道就眼睁睁见那女娃儿被鞑子兵欺辱?”苗道一道:“此断非我侠辈中人所为。”
慕展元沉吟了半晌,道:“不如这样罢。楚大叔和苗道长去救那女子,余下的人继续前行,按原计划在半闲庄庄外醉仙楼会合。”苗道一拱手道:“好,我们醉仙楼再会。楚大哥,走!”两人夺路而去,消失在随风起伏跌荡、漫若一片汪洋的芦苇丛里。
杜可用道:“我们也走罢!”三人展开轻功,继续望半闲庄方向前行。南宫琳刚奔出一射之地,心中忽然想到一事,不由暗暗叫苦:“那个慕非被我点了穴道,还待在茅屋里哪。”当下转身踅回。杜可用、慕展元二人轻功远胜南宫琳一筹,遥遥领先,是以未曾察觉。
南宫琳正忙着赶路,忽觉身后风声骤紧,一条人影如鬼魅般从旁侧飞掠而过,不由吓了一大跳,定过神来,见那人径直望江畔而去。南宫琳心生好奇,忍不住跟了上去。那人奔到江边,矮身在芦苇丛中伏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元军大船。南宫琳在他身后不远处也蹲了下来。
蓦地里,远处忽然传来一名元兵的惨叫声,紧接着又有若干兵刃相交,金铁齐鸣。南宫琳听声辨位,识得兵刃声正是由西北方向传出,忖道:“苗师伯他们与元兵干上了。”粮船上,号角声大作,数百名元兵跳下船来,拖枪曳矛,望那边包抄而去。待元兵过去,芦苇丛中那人忽然跃起,飞身扑上当头大船。一名值夜元兵见有人上船,正要吆喝,早被那人随手点了穴道,扑通放倒在地。
那人夺过火把,就船蓬上点燃,火借风势,早呼啦啦燃开了。这些粮船,因元军不悉水战,而长江又风疾浪高,便用铁链子系在了一起,以求稳便。一船着火,被这顺江东风一吹,火势登时蔓延开来,江面上火光冲天。元军纷纷从舱里涌了出来,大呼救火。借着火光,南宫琳已认得那人正是慕非,心中大惊:“这人竟然有如此高深的武功?”
慕非手持火把,飞身跃上舱顶,在大船间来回纵跃,随手点火。元兵在下面高声呐喊,四处奔走,拿他没半点法子。一个百夫长挺身而出,喝令弓箭手列阵放箭,登时万箭齐发,向慕非射去。慕非扔掉火把,随接随掷,宛若生了一千只手般,元兵被他射倒了一大片,余者骇声呐喊,弃弓奔走。
蓦地里,中军舱里飞身扑出一人,大喝道:“小贼如此猖狂,欺我大元无人么?”来人身材瘦长,头上戴着束发铁箍,正是那假冒狗肉头陀的藏僧亦怜真。亦怜真左脚跟进,横掌扫向慕非面门。慕非向右一闪,抢占到了“谦”位,右手随即向左拍出,左手五指并拢成掌,插戳亦怜真腹下“气海穴”。亦怜真身子后仰,避过慕非这一掌,左手收回护住小腹,右臂自左侧抡出,拍开慕非左掌。慕非上身腾起,右手横臂向前下切,推开亦怜真右掌。
不待招式用老,慕非复向右拧腰,左手成平穿掌,由右臂上向前斜穿,直戳亦怜真面门。亦怜真喝道:“好掌法!”身子微微左倾,右手收回,左手向右拍出,扫向慕非左掌。慕非向右再闪,抢占到了“渐”位,左手仍成平穿掌,由右臂上向前斜穿,直戳亦怜真心窝。此招唤作“云龙三现”,源于《易经》,乃是逍遥游身掌中的连环快招,左手在瞬间连穿三次,攻敌上、中、下盘,招式如燕子在水面觅食,一起一落,快且逍遥,后由八卦门祖师董海川发扬光大,成为镇门绝技。
亦怜真身子向后急退,脚下一个趔趄,失足从舱顶跌了下去,头下脚上,倒栽进甲板上水缸里,半天爬不出来。元兵齐声呐喊,四散而逃。慕非微微一笑,飞身下船,几个起纵,便消失在漫漫芦苇丛中。南宫琳见元兵搜上岸来,不敢久留,起身投南而行。
走不多时,南宫琳遥遥望见慕非衣袂飘风,在前面徐徐缓行,急急叫道:“喂,你等等我呀。”慕非闻言止步,转过身来,脸上微有惊诧之色,道:“琳儿姑娘,是你啊?”南宫琳左足轻轻一点,几个起落,便已纵身跃到他身前,道:“喂,你到底是甚么人?”慕非腆然一笑,并不作答。南宫琳跺了跺足,气呼呼地道:“不说就拉倒,谁稀罕么?”慕非抬眼见到她轻颦薄怒的神情,忽地想起了《诗经》中“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者不忘。”这几句,不由得怦然心动,脸上登时绯红似霞。南宫琳追问道:“喂,你这是上哪去呢?”慕非正要说话,忽听得有人轻声叫道:“那边是杨兄弟么?”南宫琳心想:“这里哪有甚么杨兄弟啊?”抬起头来,却见芦苇丛里闪出一骑,黄衣黄甲,却是一名大宋将官。
那大宋将官驰到慕非身前,滚鞍下马,兴奋地道:“杨兄弟,大哥与你自赣州一别,甚是想念。今日却系什么好风吹得你来?咦,这位姑娘是……”南宫琳双手一拱,道:“终南山全真教门下南宫琳。”那大宋将官奇道:“全真教还收女弟子么?”南宫琳道:“我是挂名弟子。”那大宋将官颔首道:“难怪如此!”
慕非笑道:“杜大哥,小弟听说文伯父正在此地与元军鏖战,特地赶来相助,还送来了一份大礼。”那大宋将官奇道:“甚么大礼?”慕非道:“我把鞑子的粮船给一把火烧了。”那大宋将官大喜道:“因见这方火光冲天,我奉文大人将令,特地前去查探。既是如此,我马上去向大人回禀。你们慢慢跟来!”说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慕非二人展开轻功,紧随在他之后。南宫琳忍不住问道:“喂,那将官为甚么称你作杨兄弟哪?”慕非道:“我本来就姓杨啊。那将官姓杜名浒,是文伯父身边的参将。”南宫琳惊诧地道:“文大人?就是那个尽以家资充军费的状元郎文天祥么?”杨慕非点了点头,道:“不错!”南宫琳拍手笑道:“那我非得跟去瞧瞧了。”
行了十余里,前面忽地尘头大起,一彪军马从斜刺里抢出,气势如虹。飞龙大旗下,一人铜盔铁甲,挥矛跃马,正是参将杜浒。杜浒高声叫道:“杨兄弟,待会斩了伯颜老贼的人头,大哥与你喝庆功酒去。”杨慕非拱手笑道:“恭祝大哥马到成功。”杜浒仰首长笑,引着大军扬尘而去。谈笑间,又有飞虎、飞豹、飞熊三支军马,分头奔出。
又走了一阵,来到常州城南门外,只见城门紧闭,数十名大宋官兵手持刀枪剑戟,在城楼上严阵守戊。见了杨慕非二人,一名军官厉声喝问道:“来者何人?”杨慕非朗声说道:“在下杨慕非,求谒故人文大人。”那军官微笑道:“原来是杨公子。末将已恭候多时!”放下吊篮,将两人接入城中。杨慕非道:“请将军在前领路,我有要事面呈文大人。”那军官点了点头,道:“好,请跟我来。”杨慕非抱拳道:“有劳!”
两人刚进了指挥营,便见一个头戴儒冠,身着长袍的中年文士迎了出来。杨慕非上前跪倒磕头,道:“文伯父!”文天祥喜不自胜,笑道:“非儿,快快请起!令尊令堂,近来可好?”杨慕非道:“托伯父洪福,家父家母均身体安泰。”文天祥手捋长须,微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咦,非儿,这位姑娘是……”南宫琳不待杨慕非开口,抢着说道:“我叫南宫琳,是全真教门下挂名弟子。你就是文天祥么?”她天性率真豪爽,想到甚么,便说甚么,不像杨慕非那样斯斯文文,每句话都讲究分寸。
杨慕非见她说话行事如此鲁莽,急忙为她打圆场,说道:“文伯父,你不要怪责琳儿姑娘。她不是有心冒犯你的。”南宫琳小嘴一扁,嚷道:“我何时冒犯他了?”杨慕非耐心地道:“直呼长辈名号,是极不礼貌的。”文天祥摆手笑道:“非儿,这些腐儒之礼,讲他作甚?琳儿姑娘,你既是全真门人,不知可认识一位苗道长?”南宫琳奇道:“凝和子苗道一正是琳儿大师伯。文大人难道认识他么?”
文天祥道:“当年,我进京赶考时,正巧在临安遇到了苗道长,曾与他下过几局棋。”南宫琳拍手笑道:“哦,琳儿记起来了。苗师伯那次下山回来后,便将自己数十年辛苦收集而得的棋谱,全部付之一炬。敢情是被文大人杀得铩羽而归,无处发泄怒气!”文天祥笑道:“哎呀,这倒是文山的不是了。”
一阵轻松的谈笑之后,杨慕非问道:“文伯父,小侄却才看见飞龙、飞虎、飞熊、飞豹四队精兵倾营而出,不知城中还有多少人马驻守?”文天祥沉吟道:“还有三四千老弱残兵罢。”杨慕非惊道:“城中无精兵把守,鞑子若行围魏救赵之计,强攻常州。那可如何是好?”文天祥笑道:“非儿,眼下他们粮船被烧,军心惶惶,哪能想到这一层啊?”杨慕非长眉深锁,道:“伯颜熟读兵法,老谋深算,只怕……”他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尖锐的号角声。文天祥脸色倏地大变。号角声未歇,一名军士急急抢进大营,跪禀道:“大人,鞑子兵……大队进犯常州。”文天祥脸色苍白,身子微微一颤,对传令官说道:“传令下去,请陈炤、姚岩、刘师勇三位将军坚守西、南、北三处城门。”那传令官道:“是!”匆匆出营而去。
文天祥苦笑道:“非儿,不幸被你言中了。我们去东门看看罢!”三人来到城楼上,但听得战鼓之声雷鸣,数万余元兵抬着云梯,黑压压的一片,正自涌将过来。待元军逼近,文天祥一声令下,数千枝羽箭便如飞蝗密雨般,向元军大队中射去,霎时间人仰马嘶,血肉横飞。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元军便折了两千多人马,但攻势丝毫不减。他们以盾牌护身,踏着同伴的尸体,前仆后继,向城墙边蜂拥而上。杨慕非暗暗心惊,忖道:“鞑子兵人多势大,常州又苦无援军,只有以妙计可败之。”当下埋头苦思破敌之策。
忽见敌阵中令旗招展,元军大队分向左右,推出八尊红衣大炮来。众军士相顾骇然,不禁暗生退怯之心。文天祥厉声道:“诸位兄弟,鞑子侵我疆土,毁我城池,夺我财帛,杀我亲人,此仇不共戴天。杀敌报国,便在此时!我等大宋英雄儿女,敢不戮力上前?”众军士闻听此言,登时精神大振,振臂疾呼道:“杀敌报国,杀敌报国!”猛听得轰隆隆震天巨响,炮灰漫天飞舞,城墙上立时坍陷了一个大缺口,元军便如蚂蚁般爬上城头。杨慕非见情势危急,叫道:“琳儿姑娘,我们去冲杀一阵。”南宫琳大声应道:“好!”两人率着数百名军士,扑上前去,剑光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只战到旭日东升,元军死伤了三四千人,仍兀自不退。
大元征南都元帅伯颜见双方僵持不下,疾步跃上木台,亲自擂鼓督战,元军立时士气大振,各个出力死战,尸体在城下愈堆愈高。但元军仍前仆后继,奋力猛攻。不一会儿,便有数百名元兵爬上墙头。杨慕非杀得两手酸麻,血染征袍,但元军兀自不退,不由得暗暗叫苦,寻思道:“看来此城守不住了。”忽听得元军后阵里喊杀声震天,一队宋军势若风卷残云般,向元军中军营冲去,当先一人手舞铁矛,威不可挡,正是飞豹旗大将王安杰。大元行省右丞阿塔海令牌向下一挥,喝令放箭,霎时间万箭齐发,纷如雨下,宋军将士纷纷坠马。
元阵里号角声起,两队铁甲骑兵从两肋包抄而出,将王安杰所领的五千精兵重重围住。蒙古铁甲骑兵号称“魔鬼之师”,纵横欧亚,所向披靡。不过半个时辰,飞豹旗的五千军马便尽数战死。王安杰全身上下多处受伤,鲜血染红了整件征袍,仍兀自死力杀敌,挥矛纵马向伯颜冲杀过去。伯颜骇然失色,疾呼道:“放箭!”霎时之间,数千枝羽箭便如飞蝗急雨般,一齐向王安杰射去。
王安杰身中数箭,便似刺猬一般,仍兀自站立不倒。中军营护卫亲兵二十八宿见王安杰如此悍勇,心下皆是一惊。朱雀七宿高声疾呼,拍马冲下木台,迎上前去。王安杰大吼一声,力贯右臂,铁矛脱手掷出,向伯颜急急射去。角木蛟大惊,纵身挡在伯颜面前。那铁矛贯胸而过,余势未衰,射在了伯颜左臂上。伯颜忍痛拔掉铁矛,登时血如泉涌。众亲兵慌忙上前为他敷伤止血。王安杰仰首长笑数声,方才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文天祥在城头上远远望见,不禁捶胸痛哭。
便在这时,一名传令官飞马来报:“文大人,西城门失陷,陈炤将军阵亡。”众将士闻言一凛,面如土色,均生退却之心。文天祥厉声喝道:“诸位兄弟,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咱们绝不可弃城而逃。”话声未毕,又是两骑急急驰到。文天祥脸色一沉,喝道:“姚将军、刘将军,你们为何擅离职守?”刘师勇急道:“文大人,常州已被鞑子攻陷。咱们快突围出城罢!”文天祥凛然道:“我文天祥誓与常州共存亡。尔等休得再提弃城二字!”姚岩道:“文大人,俗语有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文天祥怒斥道:“住嘴!”众将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规劝。
蓦地里,杨慕非身形一幌,已抢到文天祥身前,伸手点了他腰间“章门穴”,道:“文伯父,对不起了。”文天祥怒道:“非儿,你这是在作甚么?快解开我穴道!”杨慕非诚挚地道:“文伯父,太史公有云,‘死有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如今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若如此轻生,怎对得起家乡父老?”文天祥默然不语。参军谢翱劝慰道:“文大人,杨少侠所言极是。为了我大宋江山,请你务必保重贵体。”文天祥叹气道:“好罢,我听你们的。”杨慕非喜不自胜,伸手拍开文天祥腰间穴道。
姚岩大喜道:“杨少侠,咱们快些出城罢。”杨慕非沉吟道:“鞑子人多势大,我们若就这样贸然出城,恐怕难以安然突出重围。”刘师勇道:“杨少侠,你有何妙计?”杨慕非笑道:“我们可以摆一个火马阵。”南宫琳奇道:“何谓火马阵?”杨慕非道:“准备数百匹战马,并在马尾上系上布条,是谓火马。待城门打开时,将布条点燃,战马必然受惊,向城外疾冲,可使鞑子阵型大乱,溃不成军。我们跟在火马之后,趁机突出重围。”姚岩拊掌大笑道:“妙极,妙极!我立即下去准备。”
又战了片刻,元军众兵将正苦于久攻不下,突见城门大开,人人欲争头功,登时蜂拥而上。忽听得前军一声呐喊,数百匹火马冲出城来,势若惊龙,凡给它们带上了的,无不烧得焦头烂额。元军众兵将齐声呐喊,四散而逃,阵型立时大乱。杨慕非等人乘势冲出,渐渐闯出了元军的重重包围。奔出了数十余里,眼见追兵渐远,众人滚鞍下马,略事喘息,清点人数时,却仅剩下七人,连姚岩、南宫琳也在乱军中失散。①
杨慕非心急如焚,道:“文伯父、各位将军,你们先行一步!我去找琳儿姑娘。”文天祥道:“非儿,你一切小心在意。”杨慕非点头答应,翻身上马,复向常州城驰去。行到半路,只见一小队元兵押解着十余名大宋官兵迎面驰来。为首一名千夫长,手中高举长矛,矛头上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正是大宋将领姚岩。那千夫长见了杨慕非,拍马迎上,提矛向杨慕非小腹刺去。杨慕非让过来矛,反手一剑撩出,将他连盔带甲削下了大半边头颅。那千夫长手下的兵卒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杨慕非纵马杀将过去,左冲右突,便似入无人之地,剑锋到处,众元军将士纷纷坠马。行了数里,忽听得前面远处金铁交并之声大作,他放眼望去,只见一群元兵正围着杜浒厮杀。杜浒浑身血污,一条丈八蛇矛左右遮拦,已自抵敌不住。杨慕非大叫道:“杜大哥,小弟来助你一臂之力。”双腿一夹,纵马直冲了过去。杜浒见杨慕非到来,精神陡长,蛇矛上下翻飞,转瞬间便刺死了十多名元兵。杨慕非道:“杜大哥,不可恋战,快往临安方向撤!小弟助你抵挡一阵。”杜浒高声答应,且战且走,渐渐脱离了元军的包围圈,拨马向东南方驰去。
杨慕非退思剑疾挥,舞起一团白光,当者无不披靡。忽听得一人大喝道:“哪里来的蛮子,如此嚣张?”凉风侵体,一枝方天画戟已刺到后心。杨慕非反手一剑削出,当的一声,那枝方天画戟便只剩下了半截。那人一惊之下,勒马急退,大声嚷道:“尾火虎、氐土貉、箕水豹,这蛮子好生厉害,咱们并肩子上!”一人阴森森地应道:“斗木獬,你他妈真窝囊,连一个穷书生也打不过。”
杨慕非拨马转身,只见三个蒙古勇士各曳兵刃,缓缓逼近。斗木獬冷哼道:“尾火虎,你若真有本事,便独自一人上前,将这蛮子拿下。”尾火虎脸色一沉,喝道:“好,你们全给我退下,看爷怎生拿下这臭小子。”右手铁轮横掠,虎虎生风,砸向杨慕非面门。杨慕非退思剑斜引,奋力将铁轮拨开,左手随即轻飘飘的捺出,正是一招“且自逍遥”。尾火虎见他这一掌浑似无力,仰首纵声长笑,左手反拍出一掌。砰的一声,两人掌力相接,尾火虎身子向后直飞了出去。氐土貉和箕水豹大惊失色,各曳刀锤,双双纵马抢上。
杨慕非抓住铁轮,架开氐土貉铜锤,右手挥剑斜撩,剑尖直指箕水豹咽喉。箕水豹矮身避过,右腕疾翻,抓向杨慕非退思剑剑身。杨慕非平剑疾削,反刺他手腕。氐土貉大喝一声:“臭小子,休得嚣张!”铜锤向杨慕非当头砸下。杨慕非身子疾向后仰,避过他那一锤,双腿使力一夹马腹。那马一声长嘶,从斜刺里蹿出数丈。氐土貉收招不迭,砰的一声,铜锤正好击中箕水豹头盖,只砸得他脑浆迸射。他不意间竟误伤兄弟,正自愕然。杨慕非铁轮反手掷出,重重撞在他胸口之上,氐土貉立时狂喷鲜血,跌下马去。斗木獬大骇,面如土色,拍马落荒而逃。
杨慕非四下里寻遍,却仍不见南宫琳的踪迹,心下着实担忧她的安危,正万分焦虑间,忽听得号角声长鸣,远处尘头大起,一大队铁甲骑兵冲将过来。杨慕非见识过铁甲骑兵的厉害,不敢单枪匹马直撄其锋,只得拨转马头,往来路上奔去。
走不到十余里路,忽听得前面马蹄声大作,两骑快马疾驰而来,正是义兄杜浒和参军谢翱。他俩一见杨慕非,心下大喜,紧加三四鞭,拍马上前。杜浒大叫道:“杨兄弟,你没事罢?”杨慕非道:“杜大哥,我没事。文伯父哪?”杜浒道:“在鬼泣谷外小山坡上歇息。”猛听得身后远处号角长鸣,喊杀声大作,漫漫黄尘里,一大队铁甲骑兵涌将过来。杨慕非叫道:“追兵将至,我们快走。”三人拍马迳向东行。
驰了数十余里,前面闪出一座险要的山谷来,但见东西山岩峭拔,中间仅一条崎岖不平的小道尚可通行。又向前走了十余丈远,钻进了一片黑压压的大树林子,眼见四周古木森森,文天祥等人正在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杜浒大叫道:“文大人,鞑子兵追来了。”刘师勇纵身跃起,急道:“文大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撤离罢!”文天祥沉吟道:“鞑子兵铁骑脚力甚快,我们若是仓惶出走,只怕还未奔出二三十里,就给他们追上了。”谢翱颔首道:“大人所言甚是。这鬼泣谷地形险要,乃兵家必争之地。我们若是在这里埋伏下一支军马,准能打得鞑子兵落花流水。”杨慕非微笑道:“文伯父,我有计策了。”文天祥大喜,道:“非儿,说来听听。”杨慕非压低嗓音娓娓道来,众将士听罢,皆拊掌大笑。
阿塔海领兵追至鬼泣谷外,忽地勒马停下,挥鞭一指谷口,问道:“虚日鼠,此地却是何处?”虚日鼠回禀道:“此处唤作鬼泣谷。”阿塔海遥观山势,沉吟不语。亢金龙纵马上前,急急问道:“阿塔海大人,怎么不追了?”阿塔海皱眉道:“宋军中有用计的高手,却才便因中了他们的诡计,使我军损伤了数千人。他们若是在这里设下埋伏,我们定是有去无回。”虚日鼠道:“只怕宋贼使的是空城计。”正说着,忽听得“哗哗”声响,山谷里飘出一面大旗来,上书一个大大的“宋”字。阿塔海凝目远望,只见谷中密林里树浪滚滚,黄尘滔天,隐隐约约听得战马长声嘶鸣,仰天长笑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亢金龙,传令下去,后军改作前军,缓缓撤回常州城。”
亢金龙切齿道:“阿塔海大人,宋贼伤了我六名弟兄,此仇不共戴天。亢金龙愿带小队军马进谷,查探宋贼虚实。”阿塔海颔首道:“也好,你去罢。”亢金龙喝道:“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水蛇,你们随我进谷!”双腿一夹,抢先冲进了鬼泣谷。鬼金羊五人齐声应诺,紧随其后。
杨慕非眼见亢金龙六骑愈驰愈近,心下大急,从刘师勇手里要过铁胎弓,拉满弓弦,飕的一箭,向亢金龙面门射去。亢金龙眼疾手快,马鞭向前急急挥出。那枝狼牙箭受他鞭风一带,从身侧斜斜掠过,噗的一声,洞穿了翼水蛇的铁甲,贯胸而过。翼水蛇一声惨嗥,倒撞下马。众宋军将士斗志骤增,纷纷弯弓搭箭,但听得飕飕飕连声劲响,星日马、张月鹿翻身跌下马背。亢金龙等人大骇,拨马便回。阿塔海见亢金龙仓惶败走,鬼泣谷中又鼓声大振,慌忙鸣金收兵,向常州城方向急退。一路上,元兵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
众宋军将士见略施小计,元兵便骇极而退,不禁相顾失笑。文天祥轻拍杨慕非肩头,慨然说道:“非儿,今日多亏了你,我们才得以逃脱噩境。”杨慕非脸上微微一红,道:“文伯父,你过奖了。这些计策都是我从《资治通鉴》一书中学到的。”文天祥颔首称许,微笑道:“好孩子,有出息,伯父我当年没有看走眼。非儿,你随我一起上京罢!我把你跟柳娘的婚事给操办了,也免得有后顾之忧。”杨慕非吓得脸色苍白,连连摆手道:“文伯父,不,不!”
文天祥诧然道:“怎么了?”杨慕非嗫嚅着道:“非儿不着急,伯父你还是以国事为重罢。”文天祥哈哈大笑道:“傻孩子,这跟国事没甚么冲突啊。你我不是外人,不须害臊。”杨慕非急道:“文伯父,我……”他本来就性情内敛,寡言少语,此刻万分窘迫之下,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文天祥见他神情惶急,大是诧异,问道:“非儿,你有甚么难言之隐么?”谢翱察言观色,心知杨慕非必有苦衷,便为他解围,道:“文大人,鞑子兵虽中了一时之计,仓惶后撤,但伯颜老贼老奸巨滑,只怕很快就能洞悉我们的计策,派重兵前来追杀。儿女私事,咱们暂且搁下,还是先往临安撤退罢!”
文天祥点了点头,道:“也好!非儿,你跟柳娘的婚事,我们到临安后再慢慢谈。”杨慕非道:“文伯父,小侄眼下有要事缠身,只怕不能跟你去临安了。”文天祥喟然长叹道:“好罢!你办完正事,便上临安来找我。”杨慕非道:“文伯父、众位将军,你们一路保重!”文天祥翻身跨上马背,道:“非儿,你在江湖上行走,万事小心在意。”杨慕非道:“是,小侄谨遵伯父教诲。”眼看着文天祥六人纵马驰出,蹄声渐远,渐渐消失在树林间。
【注】:①此次常州保卫战,乃是宋将张世杰派刘师勇收复常州后,元军再次围攻常州时发生。常州失陷后,仅刘师勇等八人逃出,全城军民皆惨遭屠杀。而文天祥奉命出师救常州,也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