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楸梧千官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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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泥鳅冯道(6)

冯道不大过问政事的这两年,汉隐帝身边的大臣们斗红了眼,相互攻讦直至动刀动枪,弄得刘承祐对谁都不敢放心。公元九五0年后汉枢密使(相当于宰相)郭威奉命去平叛,汉隐帝听信谗言,诛郭威全家,“婴孺无免者”,老少一个不留,又派人带密诏前往邺都(今河北大名附近)去诛杀郭威。郭威被迫起兵,调转枪口向京都大梁而来。汉隐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眼看不敌,逃至赵村百姓家,被乱兵所杀。

公元九五一年,郭威灭汉立周,冯道皮毛无损仍做太师。

郭威做了三年多的皇帝,病死于汴京,养子柴荣继位,是为周世宗。柴荣就位后,意欲亲率大军征讨北汉(后汉亡国后刘知远后裔在太原另立汉政权),冯道劝阻他不必亲自前往。柴荣年轻气盛非去不可,并拿自己跟唐太宗李世民相提并论,对冯道和诸大臣说:“昔唐太宗定天下,未尝不自行,朕何敢偷安!”人家唐太宗当年身先士卒平定天下,我怎么能坐享其成。

冯道也许是老迈了,这会儿犯了糊涂,竟然当面反驳皇帝:“未审陛下能为唐太宗否?”皇上您恐怕比不了唐太宗。柴荣一听生气了,说:我大军杀向北汉势如以石击卵!冯道一反常态地又问皇帝:“未审陛下能为山否?”皇上您做得了一座大山吗?这下彻底激怒了柴荣,率兵击败北汉后,回京就把冯道贬作山陵史,去给周太祖郭威监造陵寝。

办完周世宗交待的最后一件事,妥善安葬了周太祖郭威,冯道病倒了,不久即去世,享年七十三岁。闻听冯道去世的消息,朝野上下纷纷为之惋惜,人们无不赞叹和怀念他古朴的风格、宽宏的雅量和谦逊的品德,恰巧他活得与孔子七十三岁同寿,许多人拿他与圣人并提。

后世人提起冯道,不齿的人很多,骂冯道骂得最令人吃惊的是宋代的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有些气急败坏、有些失态了,给冯道扣上无耻等等大帽子后,毫无理由地把五代天下大乱、政权频繁更替的罪责也强加在冯道身上。如此好像还没解气,又不知从何搜来一篇五代的民间小说,讲一个妇人丈夫死在军中,她带着孩子扶柩归乡,路过开封的时候想住旅馆,旅馆的老板见一个年轻妇人抱着个孩子出门在外,心下生疑不让她住,天色已晚,这位妇人赖着不走,旅馆老板上前拽着她的胳膊将其推出门去。被推出门外,妇人仰天大哭,说我一个寡妇,丈夫刚刚死去,手就被别的男人摸了,不能让这只脏手玷污了我清白的身子,说着不知从哪儿找了把斧头砍了自己一只胳膊。欧阳修是借这个妇人惨烈的忠贞来羞辱冯道的不知廉耻。——请仔细看画面,明知有被冒犯的危险,而赖着不走,等待男人前来拉拽推搡,妇人的用心又何在呢?。

北宋的另一个大家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也斥责冯道为“奸臣之尤”,历史上最可恶的奸臣。

其实这两位骂冯道是假,借骂冯道之不能从一而终,来向他们的主子——大宋皇帝——邀宠,才是其真实的用意,在皇帝面前怒斥三心二意者,等于标榜自己对主子绝对是忠贞不渝,从而赢得宠幸,所以两位的官做得相对很安稳。与之同时代的但遭受过贬谪挫折的苏轼、王安石,就无须借冯道来装点门面了,因此话讲得就比较公正,苏东坡称冯道是“菩萨,再来人也。”冯道就是人间的活菩萨;王安石同样把冯道看成是“佛位中人”,是慈悲的我佛。

假如真把冯道当做一个妇人的话,我们很想问问欧阳文忠公:谁是冯道的老公?谁能称得上他原配的夫君?“她”究竟应该为哪个男人去坚守自己的贞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加上契丹,个个都是荒淫无耻的嫖客,冯道处在这样一群恶汉之中,有一个真心爱护他的吗?“气节”是针对崇高的信仰而言的,在那样一个群魔乱舞的世相下,没有哪一位真正值得冯道去尊敬,冯道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清清白白做人、尽心尽力为民,是不是他应当为了效忠某一个魔王而置百姓的疾苦于不顾?作为一个洞察世事的明智者,冯道对当时的世道比谁都看得清楚和透彻,他的选择也是无可奈何之中的最佳选择。后世君子当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把欧阳修们放在那样的血雨腥风之中,能有冯道一半的淡定和作为么?

摒弃了那些冠冕堂皇的道德歧见,就一个人的处世来探讨,冯道个人生活俭朴,为政清廉勤勉,与人和睦相处,事业成就非凡,一颗平常心,难得老顽童。

其实笔者想要肯定的是,冯道是一个健康真实活生生的“人”,很值得玩味和效法,假如固执地说他是个“大好人”、是个圣洁的榜样,那倒也未必。客观地讲,冯道身上少了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大丈夫气概,但反过来意气用事或者别有用心地将他归之于“奸佞”、“小人”之列,则完全有失公允。冯道一不贪、二不淫、三不妒忌害人,勤勉细密、乐善好施,一个人能做到这些,不已经难能可贵了吗?

冯道给我们的启示似乎是:遵从自己的天性、怀揣天地良心去为官处世,既不与强者为敌,更不去欺侮弱者,心底无私,自得其乐,坦荡率真无怨无悔过一生。

顺便要提及的是,即使在那样一个战火连绵不断的岁月里,冯道面对极其艰难的环境,还做了一件对中国文化出版事业贡献巨大的事情,——这也只有冯道这样的人才能做到,他主持校订了《九经》并雕版印刷,世称“五代监本”,开创了我国官府正式刻印史籍的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