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愣娃高唱秦腔,一碗粘(读然)面喜气洋洋,没有辣子嘟嘟囔囔。”这首民谣是用来描述陕西人的,估计原创者也一定是陕西人,——只有陕西人有这份自嘲的勇气。实在是太形象了,几个关键词:愣娃、秦腔、粘面、辣子,其中任何一个词单独拿出来,都可以做陕西人的名片,刻划陕西特别是关中道生民的性格及其生活特征,惟妙惟肖,堪称经典。专写陕西地域小说的贾平凹,几百万字不抵这三十几个字来得生动传神。
陕西渭南(北宋时谓之华州下邽)人寇准,其人生仕途的经历,可以为这首民谣作最好的注脚。
寇准的家庭并不贫穷,且称得上是一个殷实的官宦人家、书香门第。据说寇准少年时很贪玩,“颇爱飞鹰走狗。”这大约与他父亲去世得早有关系。家里没有一个大男人撑着,一个寡居的妇道人家拉扯调皮捣蛋的儿子,难免有些力不从心。但事情往往不循常规,有一天,寇准的母亲实在是被这个不听话的儿子气急了,顺手抓起墙根的秤砣砸了过去,砸在寇准的脚背上,砸得顿时血肉模糊。——这位母亲无疑也是烈性的秦川女子,陕西人逢事不大愿意多费口舌,特别是在教育孩子上,你在关中农村,极少看见父母和颜悦色循循善诱地拿言语开导孩子,不听话尻(音钩)子上就是一脚。挨了一秤砣,寇准浪子回头了,他从母亲的目光里看到了哀怨,突然意识到男子汉大丈夫当有大志向,从此开始发奋读书。十八岁时去考进士,人们都知道宋太宗选人才有个特点,皇上亲自面试时,淘汰的多是年少的后生,鉴于此,有好心人便教寇准把年龄改大一点。谁知这个倔小子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不改就不改呗,还刺打了人家一句:“准方进取,可欺君邪?”我这就要踏上为官之路,怎么能一上来就先欺骗皇帝呢?
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公元980年),十九岁的寇准中了进士,皇帝授予大理评事,在朝廷见习见习。一年后做了巴东县(今湖北巴东)知县。在县任上,他大刀阔斧,除旧布新,政绩突出,很快被调往朝中,升迁殿中丞(皇帝身边属员),接着又进入中书省任右正言(中央决策机构的谏议官),很快担任三司度支推官(中央财税收支诉讼查办),转盐铁判官(盐铁司决诉讼)。从此寇准就开始了在皇朝中央国家机关的仕途生涯。
初登仕途,寇准就按照他耿直的性格做事,毫不理会官场上那一套虚头巴脑的东西。宋太宗端拱二年(公元989年)的一天,赵光义召集文武百官在殿内议事,寇准当然也参加了。到他发言的时候,言语直来直去,好的就说好,不好的则直言不讳。太宗皇帝发现这个年轻人有个性,敢说实话,当下表示很喜欢。随后提拔寇准做尚书虞部郎中(掌管中央机关后勤)、枢密院直学士(相当于国务委员),专门负责干部选拔工作。
三板斧砍过,居然得到了皇帝的认可和肯定,寇准信心大增。这一天,在殿中奏事,寇准逮着个机会口无遮拦地说开了,他只凭自己的感觉在讲,没想到与皇上所想的根本就不对路,赵光义听不下去了,气愤地起身离开龙座要走。寇准却刹不住车,上前拉住皇帝的衣襟,“令帝复坐,事决乃退。”硬是拦着皇帝重新落座,他把要讲的话讲完,事情有了个决断这才罢休。“上由是嘉之。”太宗皇帝不仅没有因此恼怒,反而更加欣赏寇准的这股子执拗劲。当朝对在场的大臣们说:“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征也。”拿寇准当了大唐太宗皇帝身边的魏征。
初涉朝政的这一段时间,寇准在皇帝面前树立起一个敢讲真话、坚持原则的诤臣形象,得到了宋太宗的格外器重,同时在朝臣中也赢得了一个刚正直爽的美名。其实这对寇准来说,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寇准跟魏征没法相比,魏征是揣摩过天子喜好、然后再察言观色、进而讲求方式方法的建言,寇准则是天生的炮筒子性格,不分场合,不顾左右,自以为是。他这种样子,大家再给点掌声,那就出大麻烦了,无意中就助长了他的不懂屈伸、不习惯三思而后行的毛病。
太宗淳化初年(公元990年),天下大旱,到处歉收,百姓煎熬,国家整体形势陷入低迷。太宗皇帝召几位近臣来,询问时政的得失,大家纷纷把责任都归咎于老天爷不下雨,唯独寇准标新立异。他说:天不下雨是因为人祸的关系,老天是用干旱来惩罚朝廷的论罪不公平。皇帝听了这话非常不开心,喝令诸位退下。太宗独自一人回到寝宫想了一会儿,联系到寇准的性格,猜想这里头恐怕一定有什么原因,不妨叫来让他把话说完。寇准被单独叫来,皇帝说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寇准环视一下现场,说:单独跟陛下您一人我不讲,要我讲的话,请陛下把两府(中书省、枢密院)的大臣都叫来,当他们的面我再讲。太宗命传二府人员入内。寇准脖子一梗这才开始说:朝廷先前刚处理过两桩受贿案,祖吉和王淮二人犯的都是贪赃受贿罪,判罚的结果却大不一样,私吞一千多万的王淮,仅仅被撤职杖责,不久又异地做官,比他情节轻的祖吉却被砍了头,王淮之所以轻判,不就是因为他哥哥王沔在朝里做参政吗?
寇准讲这个话时,参知政事(副相)王沔就在现场。太宗当即问王沔:是这么回事吗?王沔不敢欺君,只好点头认错。通过这一件事,皇帝对寇准的不怕得罪人、据实禀报大加赞赏。迁升寇准做谏议大夫、疏密副使(副相),改同知院事。一下子进入皇帝近侍和国策智囊的核心圈。——皇帝倒是痛快了,多少同僚却在惊诧地看着寇准,这个愣头青的家伙怎么这么干?!
寇准的横冲直闯看起来还是满成功的,不仅没有惹祸,相反深得天子赏识,官职扶摇直上。——千万不要因此就认为坦荡直率是为官当权的优点。细细分析一下,寇准暂时的官运亨通,不完全在于他的率真个性,更多地得益于宋太宗赵光义这时候需要听实话,喜欢朝臣中有这么个愣头青来揭别人的短,以避免他受蒙蔽,好控制臣子。寇准没有去想这些,很为自己的表现赢来天子欢喜而得意,暗自还鼓励自己,再接再厉继续这么大刀阔斧干下去。岂不知,官场同僚中,出现这么个炮筒式的人物,是很令人厌恶和恐惧的,说不定这小子哪天一发炮弹就射到咱头上。因此,渐渐地寇准就有些曲高和寡了,同僚们对他宁可敬而远之。
寇准荣升疏密副使,同为疏密副使的张逊就与他很合不来,俩人经常发生矛盾,相互攻讦,甚至向皇帝奏事都各说各的,往往意见是南辕北辙。日积月累,怨恨越来越深。——记住,一位陕西人一旦与你不对脾气,九头牛也拉不会来,不管你事后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寇准总是目中无人不尊重对方,人家张逊职位与他平起平坐,较寇准更早为太宗所熟知,资历也比他老,自然没有让他的份,针锋相对地跟寇准对着干。张逊看不惯寇准的妄自尊大,恨不得哪天想办法赶走这个二杆子。机会来了,有一天寇准与温仲舒骑马从街上走过,突然跑上来一个疯汉,对着寇准的马连声高呼万岁。这事正巧被张逊的好友王宾给看见了,说给了张逊。普天下只有皇上才能被喊万岁,你寇准凭什么让人喊万岁?这不是要跟天子比高下吗?张逊马上唆使王宾把这事儿奏报给皇帝。宋太宗听了当然气愤了,责问寇准:可有此事?寇准再没脑子也不会去做这种傻事呀,他忙叫来温仲舒给自己作证,声称臣绝无此邪念。张逊这边戳撺王宾言之凿凿地连番上奏,强调确有其事,臣听得真真切切,不敢欺骗圣上。闹到后来,寇准与张逊两个人,在皇帝面前不顾体统当面对骂相互揭短。宋太宗无心管他们谁是谁非了,各打五十大板,下令贬谪张逊,然后免去寇准疏密副使,去青州(今属山东潍坊)任知州。
这是寇准正意气风发时栽的第一个跟头。一般情况下,仕途上的聪明人都懂得吃一堑长一智,反省一下自己,以便今后吸取教训,灵活处事平和待人。寇准不长这个记性,在青州反而潇洒起来,终日宴饮,傲视群小,不问政事。庆幸的是太宗赵光义看来是从心底里喜欢寇准,或者耳边整天听到的都是阿谀奉承之词,皇帝腻歪了,离不开寇准这道别致的调味剂,自从把寇准贬出京城,“既行,念之,常不乐。”皇帝心里老惦记着他,为此还常常闷闷不乐。有一天太宗突然问身边的人:“寇准在青州乐乎?”寇准在青州过得还愉快吧?皇帝身边的人大约也不希望寇准这号的,再回到朝廷捅马蜂窝,齐声回答皇上:“准得善藩,当不苦也。”寇大人到那么好个地方任职,应该挺舒服的。谁知过了几天太宗皇帝又问起寇准,这下身边的人不敢再糊弄皇帝了,这三番五次地问,明显是想把寇准再调回身边来,但也没必要替替他贴金,据实禀报吧:陛下想念寇大人,总忘不了他,听说他每日纵酒,不知这是不是也在想陛下。太宗听罢半天不做声。第二年,一纸诏书把寇准又调回朝廷,任参知政事,九九五年加给事中(出入皇帝身边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