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准再次坐到相位上是在天禧三年(1019年),这时候他已经年近花甲。按照常理,一个人到了这个年纪,身上的棱角早就被磨得圆滑,代之以成熟与稳重。那我们看看寇大人遵从还是没有遵从这个仕途上的一般规律。
为了更有效地开展工作,真宗皇帝给宰相寇准配了两个副手,一个叫丁谓,一个叫曹利用。丁谓是寇准自己选的,曹利用是皇帝有意掺进去的沙子。——寇准好自作主张的本性天子是清楚的,弄个心腹丁谓,如果不在其中夹个楔子,朝廷还不成了寇准的天下了?皇朝向来自有一套“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颠翻銮舆”的秘籍。
这个曹利用跟寇准的过节说起来有年头了。澶渊之役,真宗派去跟辽国议和的首席谈判代表,就是曹利用,皇帝私下给曹利用的谈判底线是,只要辽太后的岁贡条件不超过一百万,即可答应。临行前曹利用被寇大人悄悄叫了过来,下了个死命令:无论如何不能超过三十万两,超过这个数你小子回来人头落地!曹利用一听这话,心里对寇准那个气呀,皇上都认可了一百万,你凭什么非要降到三十万?你这不是借这趟差使要我的命吗?虽说事情最后按照寇准的要求顺利办到了,但曹利用在这件事上给寇准记了一笔账。
后来在枢密院,曹利用做寇准的助手,寇准从不拿正眼瞧他,每每议事,曹利用发表点个人看法,寇准不问青红皂白当众便训斥:你一介武夫懂个什么,给我闭嘴!弄得曹利用很没面子。
这一回宋真宗安排曹利用在寇准身边,正是要利用两人之间的恩怨以便控制。
丁谓是寇准看上并提议的人选,按说他们俩一定意气相投配合默契,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寇准这个人从正面说,他在朝中从不结私党,俗话所谓的“一个好汉三个帮”,他不需要,他只管自己称大佬就行,什么敌和友、亲与疏他统统不管,瞅谁不顺眼他一概不留面子。有一天大臣们聚餐,寇准平时不拘小节惯了,吃饭喝酒没有个斯文样,这会儿胡子上沾满了汤汁。丁谓一直心里挺感激寇准的,难得有个献殷勤的机会,看见宰相胡子上的汤汁,忙起身拿过手巾来给寇准擦嘴。不料寇大人狗咬吕洞宾,扬起胳膊一把拨开丁谓,耻笑道:你这参知政事是国家要员呢,给上司擦嘴是你该干的事吗?丁谓尴尬地站在原地,最后臊哄哄回到自己的座位。不识好歹的寇准,你等着,有你跪地求爷爷告饶的那一天!丁谓再无心思吃酒,一肚子都是对寇准的怨恨。
——如果我们说寇准不谙官场之道、不善人际相处,这反反复复上上下下多少次了,他该有个记性吧?另者,嫉恶如仇我们容易理解,但完全无来由地把希望亲近你的人拒之于千里之外,这就怎么也难说得通了。官场上,即使出于本能,一个毫无权谋心术的人,也绝不会像他这样,莫名其妙地要把自己弄成个孤家寡人。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了解一下高岗,当年共产党建国初期“一马当先”的人物,也是一位标准的老陕,从个性特征上做一下比较,与寇准虽隔着九百多年,但西北黄土地倔强生硬的基因一脉相承。
不知不觉间,寇准在他的周围树立了许多个对立面,他看人家个个不顺眼,人家凑在一块儿提起他,更如同眼中钉、肉中刺。雪上加霜的是,真宗皇帝患上了中风,已经无力打理朝政,皇后刘娥参与政事,真宗又给予她十二分的信任。丁谓等人见风使舵,迅速簇拥到干练的刘皇后身边,而寇准仍一意孤行地仰仗病入膏肓的天子。——胜负结局其实看看双方的选手及其实力,就很容易判断出来了。
寇准对刘娥妇人参政首先就颇有微词,几次在真宗跟前念叨;刘皇后四川老家的远亲多吃多占了一点,寇准天王老子的面子也不给,执意要依法惩处。如此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就把自己推向了刘皇后的对立面。
刘娥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当年跟着表哥银匠龚美离开蜀中到开封谋生,靠一手击鼗(打击乐器)的绝活和清脆的嗓音,赢得了赵恒的青睐,纳之王府,宠爱有加。太宗皇帝要棒打鸳鸯,想从太子身边赶走这个民间卖唱女,赵恒将其藏之于奴仆张耆家,暗中照常幽会。刘娥以王子地下情人的身份,一待就是十五年,十五年里甘愿不要名分地苦苦守候,想想看她是一个意志力何等执着的女子,又是一个多么富有见识的女人?再者说,人家并没有胡来,朝政到了她手中,纵横捭阖调理得井井有条,某种程度上来看,北宋真、仁两朝还多亏有这个女人支撑。寇准不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具体对待,偏偏要在一旁掣肘,不停地在皇帝那儿说三道四,非要给自己树一个强大的敌人,更不要说还有丁谓等人的推波助澜。
寇准对此并非没有知觉,但他一根筋地相信还有皇帝,明明真宗已病得言语不清,在他看来,只要还有一口气,皇帝就是天下第一的主子。这个方向性的错误,导致寇准走了人生最大的一招臭棋,他跑去跟皇帝的亲信太监周怀政沆瀣一气结成同盟,皇上那儿有什么动静,周怀政会第一个透露给他。有一天,躺在内室的宋真宗突然独自念叨:朕康复无望了,可否让太子来监国呢?这话被周怀政听到了,一阵窃喜,他知道寇大人想的盼的就是这个消息,急忙跑来告诉了寇准。寇准一听心花怒放,圣上若决意让十岁的太子监国,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踢开妇人当道,由咱家带着少年天子发号施令了吗?然后再找个借口把丁谓、钱惟演这帮混账东西扫地出门,咱这宰相干起事来就痛快了。
寇准兴冲冲地来到真宗病榻前,支开了近侍,悄声对皇帝说:“皇太子人所属望,愿陛下思宗庙之重,传以神器,择方正大臣为羽翼。”太子声望很高,希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传位给太子,再选择一个正直的大臣从旁辅佐。寇准接着没忘了踢丁谓等人一脚:“丁谓、钱惟演,佞人也,不可以辅少主。”陛下您可不能让丁谓钱惟演这些佞臣来辅佐少主。——不管寇准有没有私心,但这话让刘皇后、丁谓一伙听见,当然的结论是:只有我寇准可以辅佐少主。
“帝然之。”皇帝竟然立马点头同意,其轻松顺利的程度,是寇准事先没有料到的。寇准如获至宝,大喜过望地回到家中,立即密召翰林学士杨亿前来,吩咐赶紧起草太子监国诏书。寇准太冲动了,他都来不及去细想,真宗皇帝病得奄奄一息,兴许连他所奏何事未必完全听清;另外一个他没有用心的是,眼下朝政大权掌握在皇后刘娥手里,皇帝俨然只是一件摆设。
急不可待的寇准为了鼓励笔杆子杨亿办事利落些,当面许诺:一旦太子监国,罢免了丁谓,杨学士您随便挑选位置,老夫保证成全你。杨亿受命去闭门拟诏,这边寇准热血沸腾难以自持,转头命仆役:去,备几个小菜,温一壶老酒,老夫要畅饮几杯。半壶酒不多时便进了寇大人的肚子,兴致更加高涨起来,不由得眉飞色舞地对身边人讲起了他的宏伟构想:待明天旭日东升,妇人、贼子一网打尽,我寇准将辅佐少主主宰天下,再为大宋建立新功!一番豪言壮语后,甜美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天亮,杨亿的太子监国诏书倒是按时交卷了,但皇上命人捧到寇准面前的却是罢免他的圣旨。寇准一时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痴痴地张望着。原来他身边有个遭他辱骂毒打的奴仆,昨夜偷听了他酒后所说的话,连夜跑出去报告了丁谓,丁谓马不停蹄找见刘皇后,二人一同来见真宗。丁谓先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奏称寇准暗结私党,密谋赶皇帝下台,陷害忠良,企图杀灭异己。皇后刘娥接着说道:这等心怀不轨的臣子,就应当立即撤职查办。真宗皇帝此刻把昨天给寇准点头的事,早忘得一干二净,艰难地欠起身子,有气无力地说:就按皇后的意思办吧。
在刘皇后的直接指挥下,诏命寇准降职作太傅。皇上仿佛多少想起了一点什么,颤巍巍对皇后道:再给寇准封个莱国公吧。
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寇准的宰相之位飞了,接替他的是丁谓和李迪。——一个人最好不要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与人争斗,论搞阴谋诡计、栽赃害人,显然这都是寇准的短项,较之丁谓,他差得远了,偏偏他还要在这上面与之一比高下,结果自然是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