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楸梧千官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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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狡兔李善长(6)

明太祖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李善长心有不甘地回到老家定远。一般人来讲,曾经位极人臣,如今田产千亩、仆佣众多,且又年近花甲,该是收起那份功名是非心,安享天年了。孰不知,在政治舞台上表演惯了的人也会成瘾,久不上镜、听不到掌声,会心痒难耐浑身不自在的,寂寞对于政客来说,有时足以致命。——据称当今省部厅局退下来的一些官员,电话哑然、门前冷落了一个月,五脏六腑便开始出毛病,纷纷住院就医;也正因此,各级衙门设立了名目繁多的群众组织或学术机构,连大型国企也挂起各种学、协会的牌子,专供高官退下来身心过度调整之用,只要名字后头还能带个“长”字,那根脆弱的权力神经就不至崩断。

李善长难以忍受自己被冷落在棋局之外,朝思暮想着能重新登台再秀一把。恰巧这时朱元璋关于最终首都放在哪里左右徘徊,但已着手大规模开始修建中都凤阳,而原来奉命主持这一浩大工程的官员能力有限毫无章法,太祖皇帝突然想起李善长张罗这等事是其专长,遂将督建凤阳的事交给他来管。角色虽然小了些,但李善长很乐意,总算意外得到个露脸的机会。更何况,李善长窃喜这份差事,别人眼里以为只是个与泥瓦匠打交道的工头,岂知这活干好了直接能得到皇帝的欢心。以曾经的当朝宰相来领导几拨队伍搞土木建筑,纯属小菜,李善长却干得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尽职尽责全身心盯着每一个施工环节。在他不辞辛劳地精心调度指挥下,工程进展顺利,卓有成效。太祖朱元璋听说后非常满意,连番派人携重礼前往凤阳慰问。为了表示对李善长的特别嘉奖,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朝廷提拔李善长的弟弟李存义作太仆寺丞(马政官员),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朱元璋将大女儿临安公主嫁给了李善长的儿子李祺,特别使李善长喜出望外的是,太祖让人在京城给李善长建起一座府第供其享用。一连串的荣宠,使李善长郁结多时的失落感一扫而光,热血再次沸腾起来,如今成了皇帝的亲家翁,儿子做了驸马爷,李善长预感自己东山再起的日子为时不远。

这边李善长正沾沾自喜地做着美梦,突然皇帝下诏,“坐削岁禄千八百石”,减少李善长年俸禄一千八百石,兜头一盆凉水泼了下来。朱元璋是清醒的,不可以让李善长过于得意。李善长在家中心里正被凉意侵袭,“寻命与曹国公李文忠总中书省大都督府御史台,同议军国大事,督圜丘工。”太祖又任命李善长和李文忠总理中书省、大都督府和御史台,可以参与大政方针的商议,专门负责督促祭天大典主体建筑施工。初看这个任命头衔都不小,实际上前面的一大串都是荣誉虚衔,真正算数的还是个工头角色。这纯属朱元璋杀了一下李善长的威风后,小小不然又递给他一颗不甜不酸的糖果。皇帝发现这个老头还真闲不住,那就给你找点事干干,继续去给朕监管土木工程。执迷不悟的李善长就这样被天子摆弄得忽热忽凉,但那一份贪权的欲望和侥幸的心火却永不熄灭,乐颠颠地为工程项目跑前跑后。——政客在权利的诱惑面前与宴席旁的乞儿无异。

这一天,李善长刚刚赴大都(北京)清点完工程所用木料,正由北南返走到瓜州(今属扬州市),半道上接到圣旨:“着李善长回凤阳住。”满腔热忱的李善长不知何故地让皇帝又敲打了一下,不允许他回南京。可惜他还是没清醒,反而令人可笑地抱怨说:我住在凤阳监管京都工程,这不得两头来回跑嘛!这一时期,李善长完全是朱元璋手中的一个玩偶,高兴了送你颗糖吃,不高兴了给你一巴掌,随意调遣,大权不给你。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三月,皇帝又恩准他返京居住,转而指使去陕西清理茶政。

再沉迷于权利梦中的傻瓜这会儿也多少看出了一点蹊跷,李善长毕竟在政坛非一天两天,他感觉到了朱元璋对他的疑忌、慢待和耍弄。好几次他忍不住对他的老部下、如今正当权的右丞相胡惟庸发牢骚说,皇帝这是拿我这老头当猴耍呢,我都多大年纪了叫我去运茶?!天下定了,用不着咱了!

这位胡惟庸胡丞相是李善长命中的扫帚星。胡与李善长同属定远老乡,一直关系密切,胡得以官至相位,完全得益于李善长的荐举提携,因此两人一直有来往,即使在李善长被免去相职坐冷板凳期间,仍过从甚密。俩人还有另一层关系,李善长的侄子即李存义之子娶的是胡惟庸的侄女。同乡、至交、亲戚等多层关系把这俩人紧紧地拴在了一起。胡惟庸品质修养极差,政治野心大而权谋低劣。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当上左丞相居百官之首后,开始忘乎所以,飞扬跋扈,拉帮结伙,排斥异己,进而图谋不轨。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朱元璋以“枉法诬贤”、“蠹害政治”罪将其处死。他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明初四大案之一的“胡惟庸案”的主角。

其实胡惟庸的死应当给李善长敲响了最响亮的警钟。太祖朱元璋深知他们二人关系亲密,朝中也有人上奏太祖,称李善长与胡案有瓜葛。朱元璋当时有他的考虑,胡惟庸该杀,但不等于要完全浇灭淮西集团的气焰,况且李善长确实对大明江山有功,念及旧情,最终朱元璋没有再深究,赦免了李善长等人。这一次震聋发聩的警钟,原是李善长最该幡然悔悟急流勇退的时候,也可以看作朱元璋给他的最后一次全身而退的机会,假如他清醒理智,唯一正确的选择是,真诚地向朱元璋提出告老还乡。遗憾的是,他再次选择了与幸福的擦肩而过。

胡惟庸案发时,一度李善长十分紧张,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闭门不出,焦急地观望着。等处决了胡惟庸,渐渐风平浪静下来,他个性中的弱点暴露出来,又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指手划脚继续在朱元璋面前表演。

处决了一个胡惟庸,不过是洪武大帝杀一儆百的信号,布衣皇帝朱元璋上台后,忧心忡忡的就是宰相专权、“臣操威福”,在他的统治期内,杀臣子以树皇威是家常便饭。李善长所缺乏的恰恰是对皇权神威的敏感,而这种迟钝常常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大约过了不到五年,弟弟李存义首先被揪了出来,以胡党成员的罪名被流放崇明。这一次李善长同样先是吃了一惊,惴惴不安了几天,见皇帝并无大动作,继续他的侥幸心理,没有采取任何自救的隐退措施。

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年),为了一份高官厚禄苦苦恋栈十多年的李善长,终于让太祖皇帝找到了彻底打发他去坟墓的口实。已经七十七岁高龄的李善长竟然看不破世事,一方面想继续头顶冠冕,一方面还不忘置纳财产享受荣华。——不知年轻时那些汉唐文章他读罢都派作了什么用场?

在李存义被贬时,朱元璋原是希望李善长有自知之明的,谁知“善长不谢”,不以为然,这直接导致了“帝衔之”,朱元璋生气了;就是在如此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李善长“耄不检点”,莫名其妙竟着手为自己再建一座大宅院,跑去向信国公汤和借用卫士三百人,汤和转身就把这事告诉了皇帝,朱元璋心头又给他记上了这一笔;有个叫丁斌的犯人是李善长的亲戚,依法要被发配边地,李善长多次登朝请求赦免自家亲戚。朱元璋忍无可忍了,一顿大发雷霆之后,押上丁斌,命御史严加审讯。这个丁斌曾在胡惟庸家效力,这一审不要紧,从他嘴里冒出个惊天秘密:“惟庸有反谋,使存义阴说善长。”胡惟庸曾想谋反,而且让李存义告诉过李善长。——这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呀!紧接着便墙倒众人推了,有人揭发李善长曾私自释放为胡惟庸暗通蒙古人做联络人的封绩;李善长的家奴报告:“善长与惟庸通赂遗、交私语”,不仅拿过胡惟庸的贿赂,俩人还常在一起密谋。就在李善长被众人诋毁有口难辩命悬一线的关头,老天爷也站出来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会有言星变,其占当移大臣。”偏偏在这个时候,占卜说星象有变,需要诛杀一位大臣方可免灾。

这就不能怪太祖皇帝不近人情了,天意如此啊,朱元璋下令查抄李善长家,定罪与胡惟庸同为奸党,一家妻儿老小仆妇七十口锒铛入狱,悉数问斩,赐李善长自尽。

临刑的这一天,白发苍苍的李善长迈着蹒跚的脚步,他竟没忘带上太祖当年赐赠的“铁券”,欲哭无泪;仰望苍天他含悲大声发问:这一切,就是我孜孜以求的功名富贵吗?这就是我为子孙儿女挣得的家业吗?!——嘶哑哀痛的声音,是对官场血腥的控诉,更是对自己一生痴迷权力的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