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楸梧千官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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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老表严嵩(1)

人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种活法,可能你骄蛮一生而安然无恙,甚至广受追捧、英名远扬,也可能你谨小慎微一辈子,终了却遭人唾骂。有的人凶神恶煞一般畅行无阻,死后人们还给送上一顶英雄好汉的桂冠,有的人夹着尾巴做人,到头来不见得就会换来对他善良的认知。特别是在上述命运多舛的背后,再搭上一面官场血腥的布景,是是非非则更难辨别得清。贤与佞的声誉,一定程度上在于你身后的话语权属谁,取决于修史立传的那杆笔攥握在宿敌还是朋友的手中。——我们当然无比崇尚与感谢太史公以来的修史者,但又不能不正视浩繁史籍常常挂一漏万与黑白颠倒的事实。

严嵩于明宪宗成化十六年(公元1480年)出生在袁州府(今江西宜春)分宜县一个贫寒人家,父亲严准是个屡试不中的乡下穷秀才,唯一的骄傲,大概就是生了个聪慧好学的儿子。严嵩五岁开始接受启蒙教育,九岁入县学,十岁县试已显出超凡脱俗相。明孝宗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十八岁的严嵩乡试中举,一时引起轰动,邻里歆羡,惊讶地望着这位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然而,此后严嵩的科举之路并不顺利,大约在七年时间里先后考了三次,才在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会试中二甲进士,终于跻身封建王朝的后备人才库中,做了翰林院庶吉士。虽然艰难曲折了一些,二十五岁上才金榜题名,但严嵩的真才实学是有目共睹的,在翰林院见习期间,他的经义文章馆试时总能拔得头筹,诗词唱酬之作常令同辈自愧弗如,而其俊逸遒劲的书法,朝野皆闻。当时的朝中大佬、诗书兼通的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都为这个才华横溢的晚辈竖大拇指,士大夫们“咸伟其才”,人人都佩服严嵩的造诣与才能,在他们看来,朝中不日将升起一颗政治明星。

人所不知的是,在朝中待了不到两年的严嵩,内心其实是十分郁闷的,对于远大的仕途,他似乎丧失了曾经有过的兴趣。恰逢老母亲这一年去世,严嵩有了一个合理的借口,便以丁忧之名离职返乡。按照常理,这时已经二十七岁的严嵩,对于自己的政治前途,应当是万分急切才是。事实却正相反,他选择了远离势利与喧嚣,一种无名的力量催促他赶快回到纯朴的故乡去,安心地做做学问。严嵩于明武宗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毅然辞官回到分宜乡下。

客观上,就当时的朝廷官场环境来看,太监刘瑾正得意忘形,对南方人士大加排斥,特别公开提出“毋得滥用江西人。”后世论者多认为处在这样的现实情况下,严嵩看不到飞黄腾达的希望,从而选择了暂时的隐退。那么要问一问,刘瑾专权时节,是否所有的江西人都选择了悄然离去?即使承认了严嵩后来的“奸”,我们也必须客观公正地看待这一时期他的选择,严嵩之所以甘愿退居老家,有两个因素,一个是他胆子小,他见不得血腥屠戮,另一个则明显表现出,他这时还是一个清高自许的书生。年轻的严嵩当然也渴望功名,但他对权力和高位并非生来热切而贪婪,他也不具备与生俱来的投机钻营个性;或者起码可以这样说,作为读书人出身的严嵩,精神世界原本是清洁的,这时候尚未受到恶浊政治空气的熏染,还固守着文人雅士孤高自许的那份纯真与洒脱。

最初的严嵩,把自己仅仅看作是读了些圣贤诗书的文弱书生,他自己用行动也在说明,也许做学问才是他的本行。三年守制期满,官员告别故里重新就职,这是普遍而顺理成章的事,而严嵩选择了退居不仕。期间朝廷曾多次令其回京就任,严嵩决然地一次次加以婉拒,已经而立之年,属于时不我待的关键阶段,他却默默开始了长达十年闲云野鹤的读书写作生活。

在老家钤山脚下的钤山堂,严嵩埋头于诗书,生活固然清贫冷寂,但心境坦然,不必为名利的争夺而胆战心惊。“近知理俗事,学中南山田。”俨然又一个陶渊明式的高士,吟诗填词、挥毫泼墨、躬耕田塍,悠然自得。

因为毕竟是袁州府飞出的金凤凰,文采骄人,书法超群,又以如此遗世独立的清流姿态处世,迎来乡里乡亲的爱戴和敬佩,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很快,严嵩成为袁州府乃至享誉全国的名士与鸿儒式人物,地方官吏们也不得不对他的名望有所倚重。正德七年(公元1512年),袁州知府姚汀盛情邀请严嵩担任地方志的总编纂。严嵩一丝不苟亲历亲为,率领一班门徒,圆满完成了《正德袁州府志》的编撰工作。

假如一个人的命运能够交由我们来预先设计,严嵩这时已经“诗文峻洁、声名始著”,完全可以以满腹经纶、儒雅多才、淡泊名利的清流形象继续,从而给后世留下一个文化巨擘的美名。遗憾的是,他人的命运不仅不容我们来设计,即使严嵩本人,也都无法主宰与把握自己的命运。

对于他这样一位曾经金榜题名的一流人才,已经进入封建王朝备用人选的年轻才俊,任何一个王朝都不会放任自流,起码不愿在他身上留下弃贤不用的把柄。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年),朝廷不惜动用大人物的私人情谊,再次召严嵩赴京入朝。无奈之下,严嵩不得不放弃他安逸舒适的田园生活,应召还朝复官,执教于宫中内书堂。

权谋之术、官场之道,书本上万难学得到,务必要身临其境,亲自历练体会一番,才能弄清其中的玄机与奥妙。虽说已经年近不惑,但刚刚真正步入官场的严嵩,却并不熟悉——或者是不认同——政客们的游戏规则,身上也未沾染政客们的习气,所以此刻,大凡有他说话的机会,他都直抒胸臆、直陈利害,毫无曲笔和隐晦,对朝政、对武宗的各项旨意,不加掩饰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如果真地确定严嵩属于“奸臣”,这一时间段里恐怕他脑海里连何以为“奸”的概念还不曾有,全然是政坛上一块有待用功磨砺的毛坯;而严嵩是否对精心磨砺成为官场老手有高度的兴趣,看看他下面的所作所为,应当不难找出答案。

正德十三年(公元1518年),严嵩得到一个体面的差事,以钦差的身份前往南方传达圣旨。书生严嵩认认真真地办完了这一份重要的差事,启程回京。路途中,他得悉临江府(江西南昌)的宁王朱宸濠反叛朝廷,消息说宁王的队伍所向披靡,大有一举拿下南京另立中央之势。胆小怕事的严嵩面对突如其来的世事纷乱,内心十分恐惧,他害怕陷入这种打打杀杀的乱阵,天性使然,他仍然本能地更愿意去扮演一个读书人的角色。经过一番考虑,严嵩调转方向,假借身体患病辞职再次回到了他的老家钤山堂。

一个被后世视作白脸奸臣的人,一个贪权好利的人,且又正年富力强,却做出如此毫不留恋功名利禄的选择,爬虫们会不在乎权力台阶上的寸土寸金吗?仔细去研究严嵩这个人,也许他难进入贤相之列,但绝不属于李林甫式天生耍奸溜滑的角色,对权力他看不出贪婪来;从个性上来分析,他此前及此后一切言行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懦弱与谨慎,天然地喜欢夹起尾巴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