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严嵩主观上怎么想,事实上他跟夏言一样,也只是大明天子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至于后人将其归入奸佞之列,朱厚熜绝无心思去管这等闲事。“言既死,大权悉归嵩矣。”修史的人明显是要暗示我们,严嵩多么善于媚上,巧于弄权,认定了夏言的倒台身死就是严嵩一手制造的,似乎忘记了大明帝国龙椅上巍然端坐着的嘉靖皇帝,忽视了“拱卒”还是“出车”、“环相”抑或“跳马”,棋局的推进完全掌握在这位弈者的手中。
也许严嵩真的“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但这个人谨严、忠诚、稳妥、可靠,朱厚熜因此而偏偏就喜欢这枚棋子,他能让他安心去炼丹求长生不老。
经历了权力场一次次的腥风血雨,我们无法说严嵩成熟了——他原本就不稚嫩,只能说他麻木了,见怪不怪了,听天由命了;真正要问到内心深处,严嵩这时候也许更希望回到他的钤山书堂去。——政治有时就像一列不由你驾驶的火车,中途想要下站或退回,都可能成为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残酷的现实决定了,严嵩这个“人”越做越恶,谁叫你迈上了政坛呢,权力又那么地大呢?
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严嵩已七十岁,人生当进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却被朱厚熜置于更为凶险的政治风口浪尖上。
皇帝对严嵩的宠信与日俱增,有了前几年靠边站的教训,严嵩面对耀眼的权力地位,心里其实在一直打鼓,他暗自告诫自己,低调再低调,保不齐哪天又要马失前蹄,将来能全身而退,不至于像夏言那样死无葬身之地就很知足了。
“八月,加严嵩上柱国。”皇帝要授予严嵩上柱国的功勋荣誉,严嵩体已老迈,风风雨雨过来的人了,他知道过盛的荣誉对人是个负累,他通晓“登峻者戒在于穷高,济深者祸生于舟重”。因此当皇帝授予他这一殊荣时,“嵩力辞”,他坚决地谢绝了。严嵩并非是在作秀,他诚恳地对皇帝说:“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国初虽设此官,左相国达,功臣第一,亦止为左柱国。”陛下,人臣岂敢称“上”,大明建国之初虽然设立了“上柱国”这一名号,为太祖皇帝立下头功的大将军徐达,也不过是个左柱国。接着,严嵩又拿唐朝德高望重的老功臣郭子仪作比,表明自己不慕权势与虚荣的真诚心迹。最后严嵩几乎是恳求嘉靖:“乞陛下免臣此官,著为令典,以昭臣节!”在严嵩的一再辞谢下,嘉靖应允了他的要求,也很为他不贪恋权势荣誉而高兴。
皇帝是格外喜欢严嵩这个老头了,忠心耿耿、俯首贴耳,难免要给予一些特殊的照顾以示关爱。嘉靖发现严嵩的宅院过于狭小,专门命人拿修宫殿的材料去给他建了一座大宅院,院子里遍种花草;一早一晚,皇帝命御膳房给严嵩送去御膳、法酒;严嵩年近八十了,走路颤颤巍巍,皇帝特许他可以坐着轿子出入禁苑。这一系列的特殊待遇,在别人特别是政敌的眼里,都成了不容饶恕的越轨行为,俨然是个“二皇帝”嘛!
熟悉明世宗嘉靖朝历史的人都清楚,嘉靖皇帝自从在大内遭宫婢之变,险些被几个宫女用丝巾勒死,后来就搬到了西苑的万寿宫,吃住问政都在这里,一般的大臣自然是很难见到他的。作为首辅,尊皇帝命在西苑值守,一日数次面君,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欲加之罪抑或人云亦云的修史者,把这个也认作了严嵩的一条罪状,成了他架空皇帝、一手遮天、为非作歹的铁证。遗憾的是谎言稍不留心就露出了马脚,《明史》里刚刚指责罢严嵩专断,接着就说:“然帝虽甚亲礼嵩,亦不尽信其言,间一取独断,或故示异同,欲以杀离其势。”皇帝虽然亲近礼遇严嵩,但也不完全信他所说,有的事情皇帝会自行决断,有时会故意否决严嵩,借此敲打提醒严嵩。那么由此可见,一切尽在嘉靖皇帝的掌控之中,严嵩有什么条件去独断专行、为所欲为?
树大必要招风,树欲静而风不停,这是政治舞台上任你何方神圣也无法左右的事情。随着严嵩权力的日渐扩大,地位的日益显赫,他以及他那个外向性格的儿子严世蕃的一举一动,都在周围人的密切关注之下,各怀心思的朝中官僚们,平地都想给你掀起三尺浪,何况严世蕃常常给人家自动送上爆料。
机会终于来了,嘉靖二十九年年底,蒙古俺答抢掠到了京城附近的通州,“大杀掠,致书索贡,多嫚语。”公开轻慢要挟大明天子。在这件事上,严嵩一则安慰皇帝“此穷寇乞食耳,毋足患”,让皇帝不用担心,二则制止赵贞吉冒然与敌开战,三则明确指示兵部尚书丁汝夔不要出战,待敌自退。如何对付这场危机,这是个严峻考验,也是一根导火索,作为首辅的严嵩当然责无旁贷,——这时候大家都希望他弄权、希望他一手遮天!但他的风格向来是处事谨慎,何况这是一件关乎大明社稷与天子安危的大事,他不能不慎之又慎,当年英宗朱祁镇的教训不能不记取。我们可以不赞同严嵩当时不战示弱的方式,但战与和、出兵与缓兵属于正常的政见分歧,与人格大可不必扯在一起。事后来看,正是因为严嵩的温和忍让策略而没有挑起大的战事,保持了明王朝的安宁。往远一点说,严嵩并非只顾自己官位而不顾大明天下,很早以前他就反复向皇帝建议过应重视北部边境,也一再告诫兵部官员要高度留心蒙古人。
借这件事,朝中那些早就对严嵩把持权柄心怀不满的人,开始发起一轮又一轮攻击。
第一个倒严先锋是锦衣卫的二杆子沈炼。——这种直性子的人官场上常被人拿来做炮灰。其实沈炼要发泄的对象是严世蕃,原因是严世蕃经常借喝酒戏弄人,沈炼很看不过眼,俩人的怨气结在这儿。但倒严派心里清楚,“小阁老”跋扈是因为上面有个“大阁老”,那么给皇帝告状就不管他大还是小,胡子眉毛一把抓,扳倒为是。沈炼一口气历数严嵩父子十大罪状,请求皇帝杀严嵩以谢天下。仔细看那十条,一多半讲的是严世蕃,纳贿呀、受馈赠呀、货取呀、索岁例呀、运财还家呀,即使有,也尽是严世蕃所为,严嵩至多只能承担“久居政府”教子无方的责任,怎么就要杀头呢?嘉靖着眼在大明江山安稳上,至于官僚们多吃多占几个,对他来说不足挂齿。——明王朝的官员贪腐是司空见惯的事,用心良苦斗倒严嵩的那位徐阶徐首辅,名下田产四十余万亩,资产难计其数,海瑞查看了一番,惊叹徐家“产业之多,令人骇异”。嘉靖要的是一位老实持重的人来为他打理政务,因此我们不难想见沈炼莽撞行事的下场,“诏以炼诋诬大臣,廷杖之,谪田保安。”诏命杖责沈炼,发配到保安(今河北涿鹿)去种地。
第二位倒严干将是刑部郎中徐学诗。徐的奏折写得可谓是言辞犀利、字句铿锵、文采飞扬,几可与《讨武曌檄》媲美,可惜又是一篇空泛的泄私愤文字。与沈炼同病的是,徐上书所言大多皆非严嵩所为,仍是严世蕃的一些劣迹,奏疏中不时出现“纵子世蕃”、“世蕃狡鸷、擅执父政”的字眼,再次暴露了倒严派抓住严世蕃搞掉严嵩的既定方针。还是那句话,皇帝有皇帝的算盘,嘉靖不会因你们几句谩骂就草率砍去股肱。“疏入,帝谓其乘间报复,下镇抚司拷讯,斥为民。”览罢奏折,嘉靖无须多想就料定这是借机报复,交镇抚司抓入大牢严加审问,贬作庶民。
第三员大将也是倒严声势最大的,是兵部员外郎杨继盛。这一回倒严派们显然是吸取了以往的教训,做了充分的准备,周密部署,沉着出击,点中要害,力求一招毙命。——杨继盛被后世颂之为刚正不阿、视死如归的英雄,只有深谙为官之道的人明白,杨不过又是一个炮灰,是大滑头徐阶的一杆枪而已。首先由杨继盛出场渲染要采取破釜沉舟的方式来“死劾”,拼死告倒对手;接着在杨继盛的《请诛贼臣疏》中,细化严嵩十大罪、五奸,特别提到“徐学诗、沈炼……皆言贪污之小,而未尝发其僭窃之大。”抛出了可置严嵩于死地的一个毒招——老家伙一直架空皇帝意欲窃取大位。政治权力的争斗虽多诡诈,但常常又表现得并不比小儿过家家高明多少。来看杨继盛证明严嵩企图篡权夺位的依据是什么:“去年春,雷久不声,占云:‘大臣专政’”,天上打雷但听不到响声,算命先生说这是因为大臣专政;“又冬,日下有赤色,占云:‘下有叛臣’”冬天的日头火红火红的,还是算命先生说这是因为皇帝身边有叛贼。于是结论出来了:“其灾皆感应贼嵩之身。”这一切异常现象都是因为****严嵩。——严嵩真是神通广大啊,莫非他是仙界天神转世?既已是天神,又何必来这肮脏的人间受虐?!
但不管怎么说,严嵩是不得安宁了。一波一波地冲击让他疲于招架,孽子世蕃的惹是生非不无担忧,徐阶的口蜜腹剑又令他不寒而栗。年近八旬的老人了,阎罗王的邀约早已送达,却还要在这里承受剑拔弩张的煎熬。
我们并非刻意要为严嵩翻案,不能不承认,不管他性情与品质如何,当大浪铺天盖地兜头涌向他时,已经深陷政治权力漩涡的严嵩,选择的是针锋相对而非束手就擒,决意与对手刺刀见红。这是无须掩盖和否认的事实,但同时需要厘清的是,这其中更大的动因来自于年轻气盛的严世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