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严嵩深知政治的残酷性,他也清楚世蕃儿的作孽多端,他更意识到徐阶这类人会像当年的夏言一样,一旦得势,必然锱铢必报;至于皇帝与他,彼此是心照不宣的,他能理解。老人寂寞无助地在家里待了数日,硬着头皮不惜降尊纡贵做了一次无用的努力和争取。他把风头正劲的徐阶请到家里,率全家老小齐刷刷跪倒在徐大人面前,请求道:“嵩旦夕且死,此曹惟公乳哺之。”老臣我将死之人,膝下这一帮儿孙们就仰仗徐大人您多多关照。“阶谢不敢”,徐阶知道时机并未完全成熟,还不能顺杆子爬,他装作惊讶,上前扶起严嵩说道:不敢不敢,严阁老您放心好了。转过身去,徐阶窃笑着,心里无比受用,你老东西也有今天!
不久,嘉靖接到御史邹应龙“极论嵩父子不法”的奏疏,降下圣旨,安慰了严嵩几句,命其离职休养,将严世蕃抓入大牢。严嵩的预感是没有错的,天子不需要他了。
严嵩从未认为严世蕃所作所为是对的,可那毕竟是唯一的亲生儿子,年迈之人更看重天伦之乐,他想做些努力,数次在嘉靖面前为儿子请求宽免。嘉靖未予理睬,最终将严世蕃发配到蛮荒边远的雷州去充军,其子与几位亲信也都统统遭贬。在严嵩身边只留下了一个孙子,算是皇帝的一点恩典。
出于朱家江山社稷的考虑嘉靖不得不这么做,以拉拢鼓励新势力为皇朝卖命,但从心底来说,他对严嵩是有些依依不舍的,没有一个人像严嵩那么贴心,那么跟自己对脾气,没有一位臣子能像严嵩那么言听计从好驾驭。“嵩既去,上追思嵩赞玄功,意忽忽不乐。”嘉靖哪里知道,他的这种对严嵩的念念不忘,对于徐阶来说如鲠在喉,看来死灰尚有复燃的可能啊!严嵩被剥夺了所有权力,但并不等于从此安宁,徐阶原本暂已停歇的炮火重新点燃,以更加猛烈、必欲置之死地的决心投向严嵩。
首先是大开杀戒,全面清除所谓的朝中严党,凡与严氏父子略带瓜葛的,一律扫地出门;其次是派人密切注意严嵩老贼的动向,不放过蛛丝马迹,立足于斩草除根。
嘉靖四十二年(公元1563年),严嵩启程离开北京,一路颠簸向南,落脚在南昌住下。伺候了嘉靖二十多年的严阁老,没有想到自己的晚境如此凄凉,夫人早已仙逝,终生未置一妾,儿孙远戍边地,众叛亲离,孤寂难耐啊。煎熬了多日,他提笔给皇帝写了一封信,言辞恳切:“臣年八十四,惟有一子世蕃及孙鹄,俱赴戍千里之外。臣一旦先狗马填沟壑,谁可托以后事?惟陛下哀其无告,特赐放归,终臣余年。”孤苦伶仃的严嵩向皇帝提出能否特赦严世蕃,老臣咽气时床前总得有个哀告之人吧?嘉靖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让严嵩更为惊诧的是,给一家人带来屈辱灾难的严世蕃并没有消停,一个朝廷钦犯,居然在去雷州的中途与同伙恶人罗龙文双双潜逃。罗龙文投靠了倭寇,扬言要取徐阶和邹应龙的人头;严世蕃堂而皇之来到老家袁州,明目张胆地呼朋唤友,毫无忌惮地动手修建自己的豪宅。听到这个消息,严嵩浑身战栗不止,他知道逆子严世蕃的末日为期不远了,正在朝中虎视眈眈的徐阶,要的就是严世蕃这样无法无天的表演。“儿误我多矣!”不听话的小子啊,你把老爹害苦了!
嘉靖四十三年(公元1564年),严世蕃因“通倭犯上”罪,再次被逮捕下狱。死到临头的他仍执迷不悟,押解至京城后,不仅频频口出狂言,甚而试图依托从前的人脉关系逃脱制裁。这个与其父处事方式完全相反的严世蕃,种种表演都在按照徐阶的愿望在展开,顺理成章,朝中新贵们一盆盆脏水借此泼向他和老父亲,连嘉靖皇帝也找不到免惩严氏父子的理由了。
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严世蕃与罗龙文被问斩弃市,结束了其狂野不羁的一生。随之,八十六岁的严嵩也被推向更加不堪其辱的人生末路。在徐阶一伙的穷追猛打下,嘉靖帝诏命:“严嵩削籍,没其家。”剥夺严嵩所有的职位头衔俸禄,抄没全部家产。迈着蹒跚的脚步,形同乞丐的严嵩颤巍巍踏上回老家分宜的路途,最终寄居在乡邻家中,靠同乡的施舍艰难度日。而此刻,在辉煌壮丽的皇朝大殿里,嘉靖悠然自得地刚刚服下一粒丹药,正飘飘欲仙;千辛万苦终于坐在首辅宝座上的徐阶,正跟他的喽啰们觥筹交错、高唱凯旋;大明王朝各种肮脏的交易在朗朗乾坤下,一如既往地进行着。没有人也没有心思会记起,千里之外的地方,一个为大明辛劳一生的年近九旬的老人,正在为一件寒衣与一碗薄粥发愁。
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举目皆是世人的冷眼,身心遭受病痛的折磨,这就是曾经的大明王朝首辅的暮年光景。饥寒交迫下的严嵩苦苦撑持了两年,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寄食墓舍以死。”悄然地死在荒郊野外的坟场。
据说朱元璋当年在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是江西人出手相助,登基后为表感激,许诺说凡江西人有事均可以老表的名义来朝见他。是呀,江西人乐于助人,江西人也听话好使唤,江西人更容易打发,——自有明以来被推上断头台的江西籍人士不在少数。谷应泰在《明末纪事本末》的评语里说:“非特嵩误帝,帝实误嵩。”算是说了句公道话,不要人云亦云地以为严嵩坏了嘉靖的大事,实在是,正因为一心只想着照顾好天子,才导致了严嵩的有口难辩、声名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