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如伴虎,何况陪伴的是一位曾经跟自己有一箭之仇的君主。事实上,没有齐桓公,管仲之所谓“春秋第一相”根本就无从谈起,管仲比谁都更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故而维系、保护好他与齐桓公之间良好的君臣关系,是最最重要的。
管仲为此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他把功夫主要下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满足桓公的心愿。作为齐国君主,桓公最大的心愿无疑是轻轻松松治理好齐国,国泰民安,自己好享君王之尊、之荣、之清福。因此,在桓公问政于管仲时,管仲重点陈述的就是这方面的内容。从治国的基本指导思想到农林牧副渔如何发展,管仲讲得非常具体,而且充分考虑到了齐国的现实情况,力求使其治国方略令人信服具有可操作性。我们知道,世袭制下的古代君王,虽然幼时家族长者会采取一些必要的启蒙培育手段,聘请师傅教其熟读诗书,掌握经国牧民之道,但毕竟都是纸上谈兵,与开国之君不同,他们极少有人经历过实战的历练,宫中过着钟鸣鼎食的优裕生活,对国家政治的复杂性知之不多、少有体验,加上颐指气使惯了,对于处理各种矛盾纠葛的方式技巧,几乎闻所未闻。当公子小白意外地抢先坐上齐君大位,他急于想做的就是吸取兄长襄公诸儿的教训,用心来经管好祖宗留下的这块江山。至于如何治理、从哪儿下手,齐桓公无疑当时是一头雾水。而管仲的一套方案,对他来说恰如雪中送炭、如获至宝。年轻的姜小白面对驾在自己肩头的一挂大车,正愁无力拉动它滚滚前行,管仲的一番人马调配,使之轻松启动,敬请桓公安然坐在首位,怡然欣赏沿途风光,他能不信服、能不依赖吗?当然,齐桓公并非胸无大志的昏庸君王,他不满足于小国寡民的自给自足,他怀有更大的心愿,那就是称霸诸侯。在春秋战国诸侯争雄的时代,是什么成就了诸子百家学说?是四方诸侯,是这些君王割据一地却都梦想做老大的称霸心理。齐桓公也未免俗,他起码懂得穷会受人欺负,落后就要挨打,家长(周王室)已形同虚设,诸兄弟都在争发言权、主导权,而恰恰管仲给他提出了一个“尊王攘夷”的实用主义的妙招,周王室虽然只是个空壳子,但法统威名还在,这块牌子还有用,齐国不是小吗,咱何妨借壳上市?当摆在姜小白面前的内政与外交两大难题被管仲一一破解后,管仲与齐桓公的关系随之必然发生质的变化,疑虑顿消,信任倍增,达寡人之宏愿者,惟此人也!“国有大政,一凭仲父裁决”的一揽子全权委托,还值得我们大惊小怪吗?
第二,打消桓公的顾虑。一旦换取信任,大权到手,可以目中无人、越俎代庖,甚而僭越取而代之。司马懿家族是这样做的,隋文帝杨坚也是这样得到的江山,中国自古皇权更迭中此种现象屡见不鲜。因此在君王的潜意识里,那种功高盖主的担忧和阴影挥之不去。管仲在这上面下了很大的功夫,他从起步时就长考,无论如何要走好这一步棋。他首先把自己扮成一个戴罪立功的角色,赋予桓公一份再生之恩的心理优势;其次管仲之论政、治政,潜台词里始终明确无误地表现出,这完全是为您建王霸之业,是成就您千古名君的英名,我管仲只是您手中的工具、鞍前马后的走卒而已。随着齐国的政通人和、百业兴盛,管仲在百姓与诸侯间声名鹊起,那一根不能越雷池半步的弦他绷得更紧。周襄王的弟弟叔带与戎人、翟人合谋联手袭击周王,齐桓公派管仲前去协助平息叛乱。管仲在洛邑谒见周襄王,襄王打算用上卿的规格来接待管仲,管仲忙叩头辞谢说:“臣陪臣,安敢!”我不过是诸侯的臣子,怎么能担当起那么高的礼遇?管仲一再恳求不受,襄王只好以下卿礼待之。“我是诸侯的臣子”,这话更多的是说给桓公听的,——走到哪儿,臣都有自知之明,都不会忘掉自己的身份,都会摆正自己的位置。
第三,迎合桓公的喜好。司马迁在这一点上对管仲的评价很准确,“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顺应君主的喜好,补救其不足,以此来保证君臣关系的和睦,这就是管仲的伴君之道。当初,桓公倒是蛮坦诚和谦逊的,拜管仲为相不久就把自己的习性癖好和盘托出,“寡人不幸而好田”,我这人特别喜欢打猎,甚而痴迷到外国使节来访都顾不上接见,文武百官禀事都找不到空闲;寡人又好饮;寡人更好色!仲父说说咱这几个嗜好会影响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吗?管仲一本正经地答道:“人君唯犹与不敏则不可。”做一国之主,关键是怕优柔寡断。显然,管仲这里是避重就轻、避实就虚,他明知桓公所言的“三好”,就人君来说均非良好习惯,但他避开了正面的臧否,而抓住桓公性格中最具人君气质的“果敢”来作答,既巧妙绕过了棘手挠耳的难题,又不显山不露水地赞美了一下主子。葵丘之盟后,齐国的诸侯霸业已走上顶峰,齐桓公“自谓功高无比”,于是他大兴土木,乘坐车马、衣着服饰均比照周王,俨然一副君临天下的派头。对桓公这种骄纵而恣意享乐的行为,老百姓中是颇有微词的。后人常拿管仲与唐之魏征作比较,遇到君王如此骄奢,魏征是注定会犯言直谏的,免不了要给唐太宗讲一番“谦受益、败由奢”的大道理。而管仲不这样,管仲异乎寻常地站出来说他也喜欢奢侈,“尝至味尔,罢至乐尔,雕卵然后瀹之,雕撩然后焚之。”食要最好的美味,听要最动人的音乐,禽蛋要刻上画才煮着吃,木料要雕出花再拿去烧。你们国人不是看不惯桓公劳民伤财贪图个人享乐吗,我管仲也“于府中治三台,又树塞门,设反坫。”“塞门”属影壁、屏风之类的东西,反坫是厅堂放置酒器的台子,这些原本只是君王才可设置拥有,管仲故意逾矩讲排场。老实人鲍叔牙当时就很不理解,忙跑去问管仲,老百姓都议论桓公穷奢极欲,你怎么不劝说反而自己跟着这么讲究起来?管仲给老朋友说了实话:主子不辞辛劳成就霸业,不就图这份快乐吗?你不让他去享受他会很不自在的,他这样却被人们指责,咱做臣子的假装跟他一样,不就可以替他分担些百姓的非议了吗?鲍叔牙恍然大悟。
再看管仲是如何迎合桓公好色的。齐桓公好色是历史上有名的,本来就有三位夫人,王姬、徐姬、蔡姬,又召了六位跟夫人待遇一样的女子,什么长卫姬、少卫姬、郑姬、葛嬴、密姬、宋华子等,其他嫔妃宫女则难计其数了。管仲呢?“有三归”,——娶了三个同姓的女子做老婆,平时家里的器物是“镂簋、朱紘、山节、藻梲”,华丽无比。而这些尚不足道,管仲迎合主子最大的创举是首开中国官妓,他把这件事情办得并不鬼鬼祟祟,而是冠冕堂皇,且从表面上看似乎跟齐桓公之喜好毫无关系。管仲先行拟定了一个提案,详细阐述了官方开设妓馆的必要性及其重大社会价值,一曰增加税收,所谓“俗性多淫,置女市收男子钱以入官”;二曰有利于社会安定,缓和旷夫及好色之徒的******,免于滋事;三曰吸引人才,大批名士得知齐国开妓,将纷纷前来寻乐;四曰以色御敌,兵不血刃便可使敌国上至君王将帅下到普通兵卒人人疲软、尽失斗志、乖乖缴械。就这样,一项前无古人的基本国策在管仲的倡导下付诸实施。究其实,有多少平民百姓有钱有福消受娼妓呢?靠妓女若能保家卫国何用养兵习武?也就是说,最最重要的一条管仲没有写进去,那就是方便齐桓公淫乐。据称,开办官妓的政策一颁布,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单他的宫中就开了七个馆,每个馆里拥有百十个美艳的女子,桓公左拥右抱流连其中,情不自禁叹道:知我者,仲父也!
第四,顺从桓公的意志。在重大军事、外交决策上管仲始终以桓公的意志为最高准则,虽细节处不无建言谏诤,但总体把握在遵从齐桓公旨意的大原则下行事。特别是在“人”这个极其敏感的问题上,一般情况下,管仲一门心思低头做自己分内的事,谨慎流露他的好恶亲疏。易牙、竖刁、卫开方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这三个人各怀鬼胎又都以各自的讨巧方式获取了齐桓公的宠信,管仲并没有因此去跟这伙人直面相争,也没有在桓公面前去揭穿、诋毁或试图排斥掉他们。君王喜欢,你不知趣地去鼓动将之撵走,一则让桓公割爱,主子心底殊非所愿,二则无端树敌,给自己反找来麻烦,既然桓公乐于食易牙所烹、喜竖刁之忠、信开方之诚,无碍大事,任君随心所欲去好了。
管仲正是在准确把握齐桓公江山美人要兼得的特殊秉性的基础上,投其所好,纵其所欲,顺其所为,从而给自己在君主心目中打下牢固的信任基础,同时也为自己政治上的有所作为赢得了一个自由宽松的活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