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文种在伯嚭和吴王面前把越王说得愚蠢庸陋一文不值的,勾践一个字也没听到,他看到的,是文种出色地完成了一次逆境中的外交斡旋,避免了一场亡国毙命的灾难,保全了国家也保全了勾践的性命和君位,至于屈身事吴,实属无奈,怪不得文种。
请注意,世间事,凡强者宽容怜悯弱者一方,强者往往在享受一番胜利者的滋味后,会自负地将其抛诸脑后,而受辱的弱者却牢记着这一份耻辱,时刻寻找报仇雪耻的机会,求得生命尊严的一种平衡。
夫差给了勾践以喘息之机。按照投降时谈妥的条件,勾践去吴国的日期日益临近,勾践心里不是滋味。暂时降吴,在勾践、范蠡、文种这里,不过是权宜之计,这是三人心照不宣的一致想法,只是对勾践而言,较范、文二位臣子所蒙受的羞辱和承担的压力要大得多。国虽在,主子却要过江去作人臣,受人家的喝令使唤,战争的创伤来不及医治,心灵上的痛却在加剧,这一口郁结于心头的闷气何时才得以畅快地吐出?这一笔债来日必须由夫差偿还!——夫差的宽容并没有换来施舍者常自以为是的对手的那一份感恩戴德,相反,仇恨的种子越埋越深、越长越大。
复仇的火焰在勾践狼狈不堪走下会稽山时,便已从心头熊熊燃烧。冷静下来,回想这次的一败涂地,勾践深为自责,他十分诚恳地向范蠡和文种两位臣子检讨自己的失误,真心实意地请教复国雪耻的办法。文种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亟不可待地向越王献上他的“伐吴七术”:一曰重财帛,以货毁其君臣;二曰贵籴粟缟,以空其邦;三曰遗其美女,以惑其心志;四曰遗之巧匠,使起宫室高台,尽其财,疲其力;五曰遗其谀臣,使之乱政好战;六曰强其谏臣,使之自诛;七曰富家国、备利器,厉兵秣马待时机。文种的七条(也有作九条的),可谓是刀刀见血,其阴、其狠,夫差不死,除非他有十个脑袋。
临行前,勾践想把代理权交给范蠡,范蠡推辞了,范蠡是这样婉拒越王美意的:“兵甲之事,种不如蠡;镇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东周列国志》将这一段话安在了文种的头上,大约是为了突出文种的锋芒毕露而反衬范蠡的谦和吧,当时勾践问二位谁主内谁主外,文种抢先说:“四境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臣;与君周旋,临机应变,臣不如蠡。”范蠡紧接着说:文种独立开展工作的能力很强,您就放心将国事交给他,保证耕田战备两不误,老百姓相安无事,“至于辅危主、忍垢辱,臣不敢辞。”吃苦受罪的事,非臣莫属。于是,范蠡陪着勾践夫妇到了吴国,文种留在国内厉兵秣马、积极备战。
代理国政的文种无疑是称职的,他积极推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仅仅用了三年时间,就使一个饱受战争摧残、破败不堪的越国,经济上迅速复苏,财富大大增加,人民生活得到安定。
忍辱负重的越王勾践夫妇和范蠡,凭借他们毫无破绽的表演,最终骗取了吴王夫差的相信,允许其回到越国。文种得到越王回国的消息,率领群臣在浙水边拜迎。——要说唯一没有被勾践和范蠡欺骗的,那就是伍子胥,从当年会稽山之假像,这个人就看穿了勾践一伙的心思,无奈吴王身边有个贪财嗜淫的太宰伯嚭;今天,当听说吴王要“亲送越王出城”时,伍子胥再次提醒吴王,您这是放虎归山呀大王!您不要被勾践装出的乖顺相所迷惑,“虎卑其势,将有击也;狸缩其身,将有取也,”来日必被其擒矣!
——历史的是非真叫人难以厘清,我们是敬佩仁义的夫差而蔑视穷追不舍的伍子胥,还是赞同伍子胥的痛打落水狗而讥笑夫差的软心肠?是欣赏勾践非凡的意志品质而唾弃夫差的有眼无珠,还是厌恶勾践的阴险毒辣而同情夫差的慈悲胸怀?幼时《农夫与蛇》教我们的明白无误的道理,为什么今天人们更热衷于赞美勾践?也许,我们唯一的收获是,利益面前,一切的策略和手段,均属正常合理,人间本就没有绝对的是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