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人性自私的立场上看,李世民与魏征,两个人精给我们联手演了一出高智商的游戏。双方心照不宣,各取所需,唐太宗借魏征这面镜子,来实现防微杜渐、经营江山和自身千古圣主的描绘;魏征则通过李世民来展示自己的非凡才智,以期达到贤明人臣形象的成功塑造。
殊途同归,因此二人之间十多年里相互精心地维护着一种平衡,携手前行。可惜,魏征最后忍不住笑场了、出戏了,打破了君臣间的默契。——“戏”这种艺术形式,台下的人明知是假,但只要你按照设置的情景,煞有介事地演下去,观赏者还是满有兴致的;一旦某一个角色跳出戏来,真地把“做戏”的底儿露给大家看,那整场戏就砸锅了,没法演了,什么说服力、感染力就都烟消云散了,剧中人物原有的崇高境界便一落千丈了。这就如同台上台下共同在做一个美好的梦、感人的梦,叫好鼓掌都是发自肺腑的,突然跑出来一位把大家叫醒,梦破了,方才的一切都成了虚幻的、蓄意制造的东西,人人都会顿时意味索然的。
魏征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笑场、出戏呢?
我们先说魏征的病和死。唐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春,六十四岁的魏征病倒了。太宗皇帝亲往魏府慰问,俩人说了一整天的话;后来太宗又带上太子李承乾来魏府问病。皇上发现魏征家连个正室都没有,当即停建一处宫殿,用原有的材料五天时间给魏征建了个正室;又赐给魏征许多衣料被服,同时命令中郎将住在魏家,随时报告魏征病情。太宗这一阶段赐给魏征的药物、食品多得难以计算,宫中送东西的人摩肩接踵相逢于道。在魏征的病榻前,李世民还答应将女儿衡山公主嫁给魏征的儿子为妻。
魏征死后,太宗皇帝亲临哭吊,下令朝廷停止办公五天,追封魏征为司空、相州都督,谥文贞。同时太宗特允魏征的葬礼超规格举行,太宗亲自为其撰写碑文,刻石立碑,最后又赐给魏家食邑九百户。
李世民作为一代英明天子,在与他的这位臣子演最后一场对手戏时,做得可谓周全圆满,皇帝甚至在魏征安葬多日后,还时常登上凌烟阁去看魏征的画像,赋诗寄托对这位臣子的怀念。他压根不会想到,魏征早就在人面前将包袱抖开了,露馅了。魏征逝世三个多月后,有人告诉太宗皇帝:魏征心术不正,他把他曾经劝谏陛下的话都抄录了下来,送到管理史籍的褚遂良手里。
李世民听到这个,龙体都要崩溃了,魏征的形象在他眼前轰然倒塌。
在最高决策层,“谏诤”一定程度上属于高级机密,平民百姓乃至相当级别的中央与地方官员,都不得了解大政方针决策的细节,黎民看到和感受到的,只是一代天子赋予的恩德与福祉。而魏征劝李世民的话恰恰多属于这个绝密细节范围的内容,试想,一旦下层民众得知,天朝的雨露多是来自于一位为民请命的魏大人,甚而再由史官刻录传之于后世,帝王李世民的功德又在哪里?所以,魏征这里含着两桩罪令李世民无法容忍,一是欺君,二是夺天子之功。——你魏征原来陪我演了这么久,终了竟亮出自己才是主角,岂有此理!
唐太宗当即下令,取消公主与魏征儿子的婚约,推倒皇帝亲笔书写的墓碑,魏征一家从此再不被皇帝照顾,渐渐衰落。
虽然李世民在远征高丽归来后,有几次提起过魏征,也多少恢复了一些对魏家的生活待遇,但魏征的人格形象永远在大唐皇帝的心目中凋落了,这面“人镜”,不再那么有光彩。——其实,我们稍稍用心琢磨一下,如若不是魏征自己炫耀,他那些谏诤皇帝的言行何以记录得那么清清楚楚?一共多少次、讲的什么话甚至天子一副怎样尴尬相,都历历在目,一千多年前的封建皇权下,有如此高的政治透明度吗?即使民主政治常被提起的今天,您能听到一位秘书长是怎么提醒劝阻省委书记、省长大人的吗?
但我们能理解魏征,两个人的功劳,为什么要让你李世民一个人独吞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