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后,批评家为了自己的立论和言说,把时间在小说中变得干枯、具体,如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一具又一具的木乃尹。似乎时间的存在,是为了写作的技术而诞生;似乎一部伟大的作品,在写作之初,首先要考虑的是时间存在的形式,它是单线还是多线,是曲线还是直线,是被剪断后的重新连接,还是自然藤状的表现。总是,时间被搁置在了技术的晒台上,与故事、人物、事件和细节可以剥离开来,独立地摆放或挂展。时间愈要清晰而变得更加模糊,让读者无法在阅读中体会和把握。而我愿意努力的,是与之相反的愿望和尝试,就是让时间恢复到写作与生命的本源,在作品中时间成为小说的驱体,有血有肉,和小说的故事无法分割。我相信理顺了小说中的时间,能让小说变得更为清晰。在理顺之后,又把时间重新切断整合,会让批评家兴趣盎然。可我还是希望小说中的时间是模糊的,能够呼吸的,富于生命的,能够感受而无法单单地抽出评说晾晒的。我把时间看做是小说的结构。之所以某种写作的结构、形式千变万化,是因为时间支配了结构,而结构丰富和莫定了故事,从而让时间从小说内部获得了一种生命,如《哈姆雷特》那样。
人的命运,其实是时间的跌宕和扭曲,并不是偶然和突发事件的变异。我们不能在小说中的人生和命运里忽视时间的意义。时间在根本上左右着小说,只有那些胆大粗疏的写作者,才不顾及时间在小说中的存在。理顺时间在小说中的呈现,其实就是要在乱麻中抽出头绪来。有了头绪,乱麻会成为有意义的生命之物。没有头绪,乱麻只能是乱麻和垃圾堆边的一团。我的写作,并不是如大家想的那样,要从内容开始,"写什么"是起笔之源。而恰恰相反,"怎么写"是我最大的困扰,是我的起笔之始。而在"怎么写"中,结构是难中之难。在这难中之难里,时间的重新梳理,可谓是结构的开端。所以,我说"时间就是结构,是小说的生命。"我用小说中的时间去支撑我的作品,用作品的生命去丰富我自然生命存在的样式和意义。反转过来,在自然生命中写作,在写作中赋予作品存世呼吸的可能,而在这些作品内部虚设的时间中,让时间成为故事的生命。这就是一个作家关于时间与死亡的三条河流。生命的自然时间派生出作品的存世时间。作品中的虚设时间获得生命后反作用于作品的生命;而作品的生命,最后才可能让一个作家在年迈之后,面对夕阳,站立高处,可以喃喃自语道:
"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