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卡车的车厢里坐着,我在前面开车,跟坐在驾驶室里的政治处主任聊了一路,一点没觉着有啥不一样的,其实,我是在开车拉着我未来的媳妇啊。
把她们带到城里放下,她们去办事,我就去拉货,然后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再接上了她返回老边台。那个大嫂在城里亲戚家住下了,政治处主任也没跟车回。不过,回来的车上也不只我俩,另外还有跟车回来的司务长。
回来的路上下起了小雨,司务长怕老百姓淋雨,就带着雨衣爬上了车厢,把驾驶室的位置让给了她。这回她坐在了我身边,我开着车。因为这个年轻姑娘在身边,我稍微有点紧张。
她可一点也不羞涩,一路上问东问西的,把我的家乡都打听明白了。她也跟当年的女青年一样,对雷锋和雷锋班很崇拜,也读过《雷锋日记》,她问我是不是见过雷锋,我说那当然了,雷锋还在日记中提过我呢。她欣喜的都要在驾驶室里跳起来了,一个劲儿的缠着我问有关雷锋的事。问雷锋长啥样,雷锋怎么开车,怎么保护国家财产,怎么学《毛选》。
我跟她说了雷锋做的一些好事,说他还给我家寄过钱呢,这件事雷锋日记里都有。她听了更加感叹地说:“噢,原来雷锋是真的这样的好?!”
我得意地说:“那当然”。
然后她又说了句:“可惜,这么好的人只活了22岁。”
我心里忽悠一下,突然间觉得针扎一样的疼。
然后一路上沉默着,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趟车跑下来,其实我对她还没有太深的印象,甚至没敢仔细看她。但她临下车前又托付了我一件事:她刚才在铁岭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让我再进城的时候帮她取回来。
其实部队的纪律是不允许私自跟老百姓来往的,我也跟她解释了,但她觉得村里交通不方便,让我顺手给取张照片很正常,坚持要我把那张照相馆的票拿着,我这个人不会拒绝别人,就接着了。
几天后,班里又派我进城拉货,我就去铁岭照相馆替她取了照片。照相馆的人简单核对了小票,递给我一个白纸信封。我怕拿错了,想把照片拿出来看一看,但又没敢看——私自看年轻姑娘的照片,总觉得不太妥当。
回到村里,我托房东王大爷家的小闺女小漏儿把照片交给她,没再见面。
过了没几天,我们部队就接到了调离任务,离开了那个村,回到了部队驻地。
直到那年冬天,我才从战友嘴里得知,她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但当时我们已经调离老边台,我也没能接到那封信。
她拿到了我托人交给她的照片后,给我写了封信。那个年代,男女青年之间的通信也是很保守和革命化的,况且我们又是初次见面。据她后来说,那封信里只是对坐车去铁岭和帮她取照片这些事表示感谢,甚至还在信中向我致以“革命的敬礼”,并没敢写其他内容。
但她的交信方式就显得有点特别了。她不好意思当面送到驻地,又不敢托人送信,只好贴上了8分钱的邮票托人带到铁岭再寄回来给我。为了掩入耳目,她在信封上收信人姓名后面加上了“亲启”两个字,寄信人地址她写了“辽阳”,就是我的老家。多有心计的姑娘!
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封信根本就没到我的手里。事隔4个多月后我才知道,当年这封信一被送到运输连连部,就被分信的文书给挑了出来:寄信人地址写着“辽阳”,邮戳却是“铁岭”,还写着“亲启”二字,还是个女同志的笔体,明摆着是有问题么。
文书把信交给了连长和指导员。通过拆信审查,他们从信件内容上并没有看出什么违反纪律的事情,但他们担心有了这个苗头,大家都在一个村,又都是年轻人,将来防不胜防。作为连长和指导员,他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战士不能与驻地的老百姓谈恋爱,这是部队的纪律。况且雷锋班是全军的表率,由于雷锋的影响,雷锋班的战士就更容易得到姑娘的爱慕。雷锋班的战士,就更得以身作则。如果一个战士影响了雷锋班的荣誉,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所以连长和指导员干脆就防患于未然,趁着工程完工,把我们调离了那里,也把那封信扣下了。
手记
当年23岁的雷锋班战士乔安山一身戎装,整整齐齐,挺直了腰板坐在军用卡车的驾驶室里。
卡车车厢里坐着漂亮的19岁初中毕业生张淑芹。爹妈命张淑芹进城去取染好的家织布,张淑芹还到城里头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照片。
多么美好的初秋。多么美好的青春。甚至连回程路上下了点秋雨也是美好而清新的。
他们都没想到,这一次搭车把两个人的命运从此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乔安山没想到,自己的媳妇,是雷锋的FANS。
张淑芹也想不到,眼前这个雷锋班的军人,曾经跟自己的偶像走得很近很近,甚至内心深处对雷锋还有着一份独一无二的愧疚。
这一辈子,无论哪个姑娘爱上了乔安山,都必须要承担起乔安山所背负的东西。
但19岁的张淑芹可没有想到,爱上乔安山还有那么沉重。
这个19岁的姑娘正焦急的盼着快点到家,好去跟同伴显摆:我坐了趟雷锋班的车,开车的就是雷锋日记里提到的“小乔”!
初恋的美好,夹杂着苦楚。爱情,就是两个人分享同一份喜悦,背负同一份痛苦。
但乔安山这座痛苦的大山确实是太沉重了。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找个年轻姑娘一起来背负。
他打算一个人背下去。
背到坟墓里去。
我选择远离“雷锋”
自叙
我随雷锋班离开了老边台,同时也迎来了我一生中又一个重大的变动。
1966年前后,备战、搞三线的任务特别重,东北地区的工程兵紧缺,我所在的工程十团和兄弟工程团联合组建了一个新的工程兵团,由于五机部要在本溪搞一个保密工程,地下的工程量非常大,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们这个新组建的工程兵团就被划分到了本溪五机部,成了五机部的第四建筑公司工程总队,就是要转到地方了。
听说了这个情况,十团就想要回来一些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由于当时的特殊情况,工程兵与基建工人的两种身份经常会发生互换。
工程兵身份改成基建工人身份,基建工人身份改成工程兵身份,这都是经常的事。其中的利益,对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农村兵比较愿意改成基建工人身份,因为如果不具备一定的文化水平,他们在部队里很难提干,提不了干,复员后回到农村还是农民,如果部队转成地方,他们就能转成基建工人,捧上了“铁饭碗”;我参军之前是工人,属于城市兵,就算是在部队不能提干,将来复员了也是回去当工人,所以我们城市兵还是愿意留在部队。
而回十团不但能继续当兵,还能提干!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当时十团组织股的干事跟我谈话的时候,提干,这个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居然就落到了我身上。
提干,意味着我能够成为一名军官,将来转业了,也不再是工人,而是一名干部。这是每个士兵都梦寐以求的好事。
但是,十团,这个让我五味俱全的地方。我一生呆过这么多地方,最有感情的就是十团啊!那是老部队,是培养了雷锋的地方,我在那儿呆了五年,那是我的家啊。
但那里也是雷锋最后生活过的地方,让我一生都抬不起头的地方。那个场景,那些记忆。我有点……
虽然拒绝了上级的好意,但我却没有说实话。我只是一再地说,我文化水平太低,干部的工作我干不了。
决定了不回十团,我的心就踏实下来了。放弃了一个到了手的“干部”帽子,我也没觉得可惜。我还是愿意在一个新环境里生活,不管他是兵还是老百姓,是干部还是工人。我就踏踏实实地等着交领章、帽徽转业了。
冬天到了,出车任务不是特别多,闲下来时经常聚在一起聊天,有一次聊天时大家提起搞对象的事来,当时我们部队的文化教员于征水突然问我,在铁岭老边台搞过对象没有。他说有个姑娘给我写过信。我觉得他在拿我寻开心,生气了。他把连长和指导员看了张淑芹的信并因此将部队调离老边台的事告诉了我。我这才隐约想起来老边台的一些事情,记起我曾经开车捎过一个姑娘进城,还帮她取过照片。我认定那个写信的姑娘一定是她。
听了于征水把张淑芹来信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一群战友就开始起哄,说这个姑娘对我一定是有意思,否则不会动这些心思去寄一封信,怂恿我回信。于征水也劝我,说现在要转业了,不再受纪律的约束,再说我迟早也是要谈对象的,给那个姑娘回封信,先联系着也好。
我觉得出于礼貌应该回信,人家写信来了,结果因为部队纪律严格,我没收到信,耽搁了这么久,也怪对不住人家的。况且现在部队要转地方了,也允许有些通信往来了。
我的文化还是不能写信,写家信都是请连里的秀才们帮我写的。那天我就请在场的战友王宏佩替我写回信。这使我又想起了雷锋……
“小乔,我也不能帮你一辈子读信、写信呀……以后你恋爱了,给人家姑娘写信,还要我来帮你读、帮你写?”
这封信该怎么写呢?战友们帮我分析了半天,结果写了两封信:一封信给我在老边台的房东大爷,托他问问村里有没有个姓张的姑娘给我写过信,如果有,就把另一封信转交给她。由于我只记得房东王大爷哥仨的名字,但分不清楚哪个是我的房东,为了保险起见,信封上干脆写了王大爷哥仨的三个名字。至于她的名字,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记得房东的女儿叫“小漏儿”,信上就只好称她为“小漏儿她姐”。
信里面解释了我并没收到她的信,不知道她在信里说了啥。现在写这封信是道歉,我失礼了。还告诉她工程队要去本溪了,去本溪之前我要回辽阳老家探亲。如果她要回信,就寄到辽阳县唐马寨乔家坨子第二小队乔雪山转。乔雪山是我弟弟。
王宏佩很快把信写好了,他把给她的那封信叠成一个长条儿,然后左一折、右一折,很快折成一个有两个尾巴的小图形,上面写了“小漏儿她姐收”。
信寄出去之后我就回家过新年了。
给铁岭老边台寄出了信,我在辽阳老家也没呆踏实,我又去了趟鞍山。
在鞍山工作的姐姐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我姐夫的亲戚的同学,让我快到鞍山来看看。
说心里话,给“小漏儿她姐”的信寄出后我就没再想这件事,因为我快要记不起来那个搭车进城的姑娘长什么样子了。我很快就来到了鞍山姐姐家相亲。
双方约定在公园单独见面。在去相亲前,姐姐把我好一番嘱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给那姑娘买点什么吃的,该怎么花钱,才显得又大方,又不至于显得太浪费,太不会过日子。
姐姐一直唠叨到我出门才停下。我里面穿着棉军衣外面套着军大衣,沉甸甸的,踩着厚厚的、有点发黑的积雪去相亲,心里一点也没想起来,在二百多里地之外,还有个“小漏儿她姐”。
在鞍山的二一九公园里,我跟那个穿黑呢子大衣围红围巾的姑娘坐在椅子上“相亲”,后来俩人冷的实在坐不住了就站起来走。中间始终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我记得这个姑娘挺漂亮的。但没有具体印象了。
她也对雷锋班好奇,问我是不是真的跟雷锋有接触,问雷锋是不是一看就跟一般人不一样。
虽然她对雷锋很感兴趣,但最后我们也没成——姑娘不同意。我姐说是因为我自己说错了话。我说将来转业后家不一定要安在鞍山。也许这个姑娘并不愿意跟着我居无定所的漂泊。
这次相亲没有成功,姐姐一直在埋怨我,不该回答得那么实在,说什么留不留鞍山的事情啊,把人家姑娘给吓跑了。
我心里倒觉得无所谓,因为我跟那个漂亮姑娘在一起总是很紧张,不知道说啥好。
手记
好像乔安山身边出现过这两位姑娘都首先对雷锋感兴趣,第一次见面都会问到雷锋:
“雷锋是不是看着就跟一般人不一样?”鞍山姑娘问。
“噢,原来雷锋是真的这样的好?!”张淑芹问。
看来,姑娘们对雷锋都很好奇,或者这样说: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对真实的雷锋的好奇,就好比今天的我们想不断探究一些事情背后的真相一样。
二一九公园位于鞍山城区东部,东靠东山风景区。因1948年2月19日鞍山解放纪念日得名。它是全国为数不多的真山真水公园之一。1965年春节刚过,乔安山在这里,跟一个妙龄女子约会。
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没有走到一起。
这样,才有了后面的“小漏儿她姐”。
王大爷哥仨收,小漏儿她姐收。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幽默的书信了,这么玄妙的称呼。
那时候的爱情并不是“坠入情网”,坠入情网只是一时的迷恋,坠入情网,就有从网里再掉出来的时候。婚姻会成为你好好发展的堡垒和港湾,是长远的责任。
有一首流行于20世纪60年代的爱情歌曲就这样唱道:“河水快乐地流向远方,心中怀念我心爱的姑娘……你那美丽的眼睛放射着光芒,鼓舞着我勇敢地走向……”
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老去,惟有爱情永远年轻。当乔安山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总是说半句,藏半句,但脸上流露出难得的微笑。
在社会生活中,无论是青年男女,还是蹒跚老人;无论是白领阶层,还是山野乡民,虽然他们对爱情的理解和表达方式有所不同,但对爱情的追求同样是执著的,他们的情感世界都充满了青春活力。
爱情是甜蜜的。然而,放弃回十团,是苦涩的,也有那么一点悲壮。
如果说刚开始乔安山还仅仅是感到一些自责和悔恨的话,随着雷锋获得的荣誉越来越高,全国学雷锋的高潮也是一浪高过一浪,乔安山就深深陷入罪责之中了。他不敢提,不能提,甚至不愿意提起雷锋的名字,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抵挡不住时代的狂风;他只是一叶小舟,经不起生活大浪的冲击。于是他只有牢牢地将雷锋埋在心底,默默地记着雷锋说过的每一句话,躲在自己的小窝里小心翼翼地过日子。
这是乔安山人生路上一个重大的选择。虽然乔安山现在在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显得庄重、激动、正式,完全看不出小儿女式的抑郁和任何内心的阴影。但是从他这样选择他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不难看出他内心的伤痕。
逃避,有很多的定义,有时候逃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逃避可以冷静思考、理顺思绪,可以得出最后的答案,可以最终面对。
我恋爱了
自叙
工程兵冬天的假期很长。相亲没成功,我听了姐姐几天的埋怨,就回到了辽阳老家继续休假。
一回到辽阳,我就开始惦记着写给“小漏儿她姐收”的那封信,担心王大爷收不到;担心王大爷不知道“小漏儿她姐”就是她;担心她收不到信,又担心她收到信……
那个春节格外的冷,雪一场挨着一场的下,我爹妈和哥哥都不愿意出门,整天窝在家里。只有我,每天都趟着没了鞋面的雪走到几里地之外的队部,看有没有我的信。我心里觉得悬,但总是盼着信能到。每次都是空手而归,还有两次是给几个乡亲把信捎回来,给人家去送信,我心里更不是滋味。
因为我难得回家,我妈一高兴,原本经常生病的身体也好起来了,她天天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给我,可我还是呆不踏实。也许,信不会来了?我总是这么胡思乱想。
就这么过了春节,我要回单位了。临走前,我嘱咐了我弟乔雪山好几回:来了信,一定给我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