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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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告白

我胸中埋藏着一个大秘密,我需要告白。一个俄罗斯朋友谢尔盖在普列汉诺夫经济学院就读,5月底刚取得博士文凭。我在自己住处准备数瓶伏特加酒和一些简单餐点,邀请了两位俄罗斯女客,共同为他庆祝。

于是饮酒作乐,客人们开始疯闹。两名女客闻乐起舞,翩翩然,狂狂然,仿佛已经忘却我们这两个臭男人的存在。我和谢尔盖和着柳橙汁拼酒,眼看就要败下阵来,赶紧扯开喉咙大唱台湾哭调。意到激昂处,两名女客停下舞步,跟着鬼吼起来,于是台湾歌、俄罗斯民谣与美国六七十年代的流行乐曲,接二连三,此起彼落。情酣耳热之际,谢尔盖突然抓起狂来,又哭又闹,把酒瓶甩出窗外,跟着霹雳啪啦地说了一长串怎么听也听不懂的俄文,然后声嘶力竭,倒头就在地板上睡将起来。

谢尔盖这场酒疯把我整惨了。他倒下后,两名女客帮我善后,我轻声问起谢尔盖那一长串俄文到底在说什么。原来谢尔盖借着酒疯在告解,告解自己如何在15岁初尝云雨、如何在19岁甩掉为他堕过两次胎的女友、如何靠着父亲的权势逃避兵役和进入普列汉诺夫经济学院……

对我来说,这些事迹有趣,但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可是谢尔盖的那场歇斯底里,显然在说,“这些事迹都是我生命史中不可承受的机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一位KGB退休干员回忆录中的一段话:

“1970年代,当我还在苏联KGB训练学校当学生时,情报工作心理学的课堂上,专业的情报老师们曾告诉我们必须记住下面这件事:当一个俄罗斯人知道一个秘密时,这意味着他背负着很大的重担,这个重担使他觉得必须找人倾诉,一吐为快。因此,许多知道一些秘密的人,常会情绪崩溃,在歇斯底里的哭喊中道尽自己胸中的郁闷并泄露所有他所知的秘密。”

我并非心理学家,我身上的台湾文化更让我难以理解“告解”文化的深层意义。然则印象中,与其它国家的人相较,俄罗斯人似乎更容易倾向于作出一些告白式的忏悔,他们似乎常需要告解,倾诉自己心中的秘密,以便拯救自己的灵魂并获得他人的原谅。

俄罗斯文化中的“告解”特色,牵涉到一桩本世纪重要的历史公案:1930年代的斯大林“大整肃”问题。在那个惨淡的时代中,太多的人被以斯大林为顶点的党国体制所整肃,被迫做出许多“认罪”的举动,这不足为奇。但令人讶异的是,有许多斯大林的老战友,第一代的布尔什维克,明明是被整肃和迫害,甚至整肃与迫害尚未到来,就已病态地甘愿自我揭发,自我谴责。这种历史现象如何解释?

瑞典籍的俄罗斯文化史家佛德利希(A.Freidrich),曾经从文化史的角度提出一个解释。他主张,“自我揭露”乃是俄罗斯文化的一个重要特色,造成这种现象的部分原因,是东正教的千年传统所致。东正教属于基督教的一支,而基督教徒则有着从事“告解”(confession)的大传统,“告解”是俄罗斯灵魂的显现方式。苏维埃政权成立后,无神论的国家意识形态封杀了宗教自由,俄罗斯人无法再到教会去向教士们“告解”。于是,国家取代了教会,党官僚与情治机关的人员取代了教士,成为人民告解的对象。从这个“告解”的传统来说,那些在斯大林大整肃时代中自我告白、自我揭发的人们,有许多人并不是因为遭到刑求后才如此作为的;当然,刑求是个刺激因素,但更深刻的原因却埋藏在俄罗斯灵魂深处的告解倾向。

这样的论点可以成立吗?依照这种论理,斯大林能够在1930年代成功地发动与完成“大整肃”,并非因为他是个握有绝对权力的统治者,更因为他是个善于操纵俄罗斯灵魂的撒旦。

本世纪研究俄国革命史三大巨匠之一的波兰共产党人德意奇(Issac Deutsher),曾在着作《斯大林—政治传记》中俊敏地指出,在献身革命的布尔什维克元老圈之中,斯大林那与众人迥异的俄罗斯气质,极为突出。列宁、托洛斯基、布哈林等人,长年流亡西欧,欧文能力强,知识水平极高且充满国际视野,算是十足的国际派,革命理念中少有俄罗斯文化的成份。与此相对,斯大林是俄罗斯土生土长的布尔什维克,唯一的学历是东正教中等神学校毕业,躲避沙皇政府追捕的流亡岁月,也全部在俄罗斯境内度过。对于马克思主义,斯大林没有什么伟大的创见,但神学校毕业的他,深谙俄罗斯人灵魂深处之物,懂得如何操纵俄罗斯灵魂的强与弱。从列宁死后的党内继承权争夺战,一直到“大整肃”时代完全肃清所有老布尔什维克的这段历程,事实上正是一部俄罗斯本土文化阴魂(斯大林)彻底击败国际派共产主义幽灵(其它的老布尔什维克)的历史,也就是一部俄罗斯式的“告解”取代西欧式“启蒙”的历史。

俄罗斯文化传统中这个罕见的“告解”特色,似乎迄今为止,仍不时地出现在国家机器的操作手法之中。1997年6月初,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局长科瓦略夫(Nikolai Kovalyov)公开呼吁说:那些在俄罗斯境内替外国政府从事非法情报工作的俄罗斯人,可以打一支特殊电话向俄罗斯政府告解、忏悔与赎罪,必要时,俄罗斯政府会原谅这些人所犯下的过错,甚至转过头来请他们继续与外国情报机关联络,为俄罗斯政府从事双面谍的工作。

科瓦略夫局长的这种呼吁会有效吗?从我这个外国人的角度来看,觉得这个呼吁仿若天外飞来一笔,不可思议。可是我那位发酒疯的老俄朋友谢尔盖,事后被我问及科瓦略夫的呼吁一事,却意味深长地回答说,“俄罗斯人胸中若埋藏着大秘密,就会需要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