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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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俄罗斯送别

那日我离开喀山,准备返回西边800公里远的莫斯科,寄宿处的俄国老太太为我们举行俄罗斯式的送别仪式,令人永生难忘。

那是一个宁静的初夏夜晚,我与同行的钟君打点好行李,坐在客厅和只身在喀山大学进修的赵君话别。火车开驶的时间已近,我们起身着装就履,赵君则踅步到孀寡独居的老太太房中告知远客将归。长年患有糖尿病的老太太披着睡袍从房中缓步走出时,我们这两位不速之客已经在玄关就位,准备在门傍向其致谢话别。但年近古稀的老太太并未前来相送,却径自转身踏入客厅静坐。在赵君的呼唤下,我们一齐涌进客厅,在她身畔环绕就席。

我们环坐的公寓离窝瓦河支流喀山河不远,凉风从西伯利亚穿过大草原与河面长驱而来,顺着窗口袭掼挺入,轻柔的窗帘像柳树夜舞般地,恣意在窗旁摆躯弄影。老太太在我们坐定之后,轻轻地开启了她那老人家特有的干瘪双唇,缓声地讲起远客将别,希望一路平安,他日容能再会。短语即毕,沈寂就此覆盖大地,主人低头默然,凉风似亦因此静默止息。我们这两个台湾客虽不明其意,亦暂且入境随俗,依着主人颔首不语。良久,老太太才缓缓起身,安静地说了声再见与祝福你,就此与我们话别。

出得门来,送行的赵君告知这是俄罗斯典型的送别仪式,我低头向前没有答腔,依旧沉浸在方才那种沉默的情绪。说起来,俄罗斯人实在很难称他们是寂静的民族,但为何如此告别?送别难道不是像台湾那样,用狼藉杯盘与耳热酒酣来表现吗?用吃喝来送别,岂不是四海皆然吗?直到坐上火车西归,在斜阳的映照下,远眺一望无际的俄罗斯大草原,我才似乎有所理解。人生自古伤别离,若非情不得已,何人甘心抛子遗妻,远扬异域?更何况在情不得已的背后,还常反映出体制的可怕压力。

在帝政俄罗斯时代,人口结构以国家奴仆化的贵族阶层和广大的农奴群众为主,那时大多数人民都被钉死在土地上,除了官老爷们被中央派任到地方出占肥缺之外,道别故里只身走天涯的若不是被流放的异议分子,就是不堪体制压迫的逃亡农奴。社会主义革命后,内战与外国干涉革命战争造成黎民辗转流徙;新经济政策的好日子过不了几年,斯大林体制宣告成立,接着大整肃与大流放开始,帝政的旧模式再度包裹着新名义强行推出,直到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大业。

如此威严经年,残酷百代,在送行的亲友看来,别离与其说是他日终将衣锦还乡的愉悦,不如说是人生的不幸与无奈的悲哀。想象离乡背井之辈,形只影单地在这片大草原上荡步,四野莽莽,天际苍苍,遥想远离的亲友,自身能否平安回归再会,人力不能知,似乎只有无语的穹宇能对。在广袤如此的欧亚大陆中,体制的密网与空间的威力,实在是一种难以言诠的阻绝,于是乎别离成为一种深情,无言是情感的真挚,寂然则是伤怀的表现。沉默是俄罗斯的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