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雪用力地点点头。
我边走边说:“我不学画,是不愿意伤妈妈的心。她已经够不幸的了。我父亲当年是个穷画家,可能连画家都称不上。他在美术学院毕业后,在江南一带旅行流浪。后来在苏州城遇上我母亲。听妈妈说,两人在稻田邂逅。父亲在稻田写生,请妈妈当模特。两人一见钟情。母亲爱慕父亲的才华,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嫁给父亲。这是一段听起来十分浪漫的爱情。婚姻想必也是幸福美满。但生活终究是生活。父亲一直郁郁不得志,怀才不遇。也是执著的人,婚后虽安了家,又有了我,但为艺术仍四处流浪。母亲毫无怨言,她深爱父亲,愿为他承受一切。可是后来父亲变了心。他遇上一个旅法的华人女画家,和女画家一见如故。不久,父亲不辞而别,扔下我和妈妈,跟着女画家去了巴黎。说是为了艺术的追求,但谁都能想到,两人是好上了。都是搞艺术的人,有共同理想和追求。彼此爱慕是人之常情。后来也证实了这一点,父亲和女画家在巴黎同居结婚了。他彻底抛弃了我和妈妈。妈妈是伤心欲绝。那时我已经五岁了,懵懵懂懂能感受发生了什么事:爸爸不要我和妈妈了。母亲每日哭泣不止,可以说是以泪洗脸了。你说能不伤心吗?”
我停顿一下,樱雪点点头。
“为了我,妈妈从伤心中走出来,坚强地生活着。我们相依为命。我恐怕是继承了父亲的艺术基因,从小便表现出绘画天资。妈妈却不怎么欢喜。大抵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但那时她没有决然反对。”
“可是后来……”我在一株杉木前站住,“在我九岁那年,父亲死了,客死他乡。我和妈妈见都未见上他一面。据妈妈说,是女画家后来离开了父亲。父亲贫穷潦倒病死。自从父亲死后,妈妈就禁止我画画了。她担心我日后会像父亲一样,为所谓的艺术抛妻弃子。对一切不管不顾。更重要的是,她担心我同样贫困潦倒养不活自己。父亲给她造成的伤害太大了。她一直不肯原谅父亲。她在我面前很少提起他,若提起,必定是要我以父亲为鉴。我也无法原谅父亲。他既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他太自私。他只为自己。他是个失败者。最后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
我情绪激动地握起拳头捶打树干。
“你父亲给你们的伤害确实很大呀。”
我转过身看着樱雪。“从此,我和母亲就真正相依为命了。我们的生活并不拮据。妈妈也是大学毕业,在国企上班。每月领固定工资,又有各种福利。住着祖上留下的房子。面积很大,两个人住绰绰有余。总之,生活不成问题。但始终不是一个完整的家,缺少一个顶天立地的角色,氛围总有点不对。妈妈极少言笑,平时面相严厉。她从不向外人敞开心扉。她内心深处有一道围墙,为了保护自己,同时也为了保护我。刚韧、倔强、理性、独立。也许这是单身母亲所必需的。”
我侧转身,向前继续走。“妈妈对我管教严厉,几近苛刻。她把人生所有的希望和情感都寄托在我身上。她要求我用功读书,努力做人,将来才能出人头地。我学习上从来未敢松懈。成绩拿第一,中学读重点,大学上名校。我唯有不断取得这些荣誉,才能使妈妈开心。我生活上亦是如此。不敢马虎和放松。从来不过度玩耍。漫画书、动画片、电子游戏,这些从来与我无关。我和一切能引起玩物丧志的东西保持疏远,和女生也不敢过分亲近。而画画更是犯了大忌。
加上又是独生子,大概独生子女都有孤独的倾向性。自小我便沉默寡言,自顾自地玩耍,自顾自地说话。和班上的同学不交好。要好的玩伴仅有一个,就是清树。进入青春期后便是俞纪美。
我学业的优秀令妈妈宽慰,得到老师的赞赏,也被同学和家长高看。但我并没有感到愉悦和荣耀。因为这不是我想要的。反而是彻头彻尾的孤独。班上同学和隔壁小孩都对我另眼相待。例如他们几乎不约我出去玩耍。各种聚会活动也不叫我参加。当然这有我的缘故,我一次次地拒绝他们。他们也从不在我面前提什么抛弃、父亲、单亲、独生子等字眼。一方面他们怕我受到伤害,另一方面觉得遭遇家庭不幸的孩子,又学业优秀,孤僻、冷漠和傲慢是情理之中,或多或少会敬而远之,避之不及,这是人之常情。而我又确实给了他们这样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