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不能这样害了萧靖。
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连忙伸手探向他的腰间,翻出了那个装着药丸的药囊。里面果然还有两粒药。
“萧靖,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她将药塞入他的嘴里,却发他牙关紧咬着,药根本就塞不进去。她当机立断,将药先含在了自己的嘴里,然后低下头,以舌尖顶开了他的牙关,慢慢地将药渡了进去。
好不容易将药喂进去,她看着他苍白削瘦的脸庞,泪水再度滑落。
“不要死,萧靖,若是你死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撑下去——真的不知道——”重新将头伏在他的胸膛上,她紧紧地拥着他冰冷的身躯。
“我求求你,不要死——”
天,终于亮了。
她抬起头,看着那微露着晨光的天际,唇边扬起了苦笑。
“连见我都一面都不肯了吗?泓——”
应该绝望吗?
应该……放弃了吗?
就像株养了好几年的暗香兰一直没有开花一样,上天似乎一早就安排好了,不给她任何的希望和机会。
转过身,她悲伤而落寞地离去。
见她终于离开,藏匿在角落里的人这才狠狠打了几个大大的呵欠。
“终于走了,白等了一晚上。”一个太监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娘娘的消息究竟可不可靠啊?”
“废话!”另一个太监狠拍了下他的头,“回去了,我们给娘娘回个信。娘娘肯定也跟我们一样,等一晚了。”
这苦差以后可别再摊在他头上了。
太监在心底晦气地啐了一口。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却有点熟悉的阁楼。
这里是什么地方?
回想起昏迷前的情景,他猛地坐了起来,但心口却又是一阵剧痛,让他眼前又涌上阵阵黑暗。
“你终于醒了吗?”
耳畔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他转过了头,看着那张同样苍白憔悴的脸。
真的是她。
姚羽琦。
原来……那并不是临死前幻觉……
此刻,她那双满是疲倦的眼睛里分明藏着极大的喜悦与欣慰,却一直在极力地装出平静淡漠的神色。
心口,为之隐隐一抽。
他掩唇低声咳嗽着。
“知道这是哪里吗?”姚羽琦环视了下四周,苦笑,“这是芷兰姐姐和谢太医最后见面的地方。”说着她看向脸色依旧苍白的萧靖,“昨夜你昏倒了,我只能把你扶到这里来。也幸好这地方僻静,平时没什么人来。若是被有心人看到你我半夜三更还在一起,肯定又会掀起一番风波吧?”
“谢谢。”萧靖淡淡地道。
“不用谢我。你曾经救过我,而我现在救了你,我们只不过是两不相欠了。”姚羽琦又看了萧靖一眼,“我不敢请太医,只好拿了你的药胡乱塞了几颗给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了。”萧靖掩唇轻咳着。
“真的没事就好。”姚羽琦微垂下眼帘,想起昨夜的情景,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如果他真的就这样死了……可怕的念头刚刚浮现,就被她甩却。
不,他不会死的。
两人一阵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终于,姚羽琦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和宁贵妃——”
“你是想问昨夜的事吗?”萧靖淡淡地问。
“如果你不方便说,就不要说了。好好休息吧!等体力恢复些,再走。”姚羽琦转身就欲离去。
萧靖却突然道:“她确实是我的母亲。”
姚羽琦停住了脚步。
“不过,我不姓皇甫。”萧靖微垂眼帘,神情嘲弄,“我只不过是一场酒醉后生下来的孽种。”
他的父亲叫萧亭江,与先皇皇甫奕是结义兄弟。
萧亭江足智多谋,可谓是皇甫奕的左膀右臂,但他并不喜欢官场,更不喜欢争夺名利,所以,他只是在暗中为皇甫奕出谋筹划。
皇甫奕当年曾非常宠幸宁贵妃,就算是去萧府,也是带着宁贵妃同行。
宁贵妃貌美惊人,温柔而善解人意,又能吹奏一手极好的箫曲。久而久之,萧亭江竟对宁贵妃产生了感情,但因为对方是自己兄长的妃子,便一直苦苦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一次皇甫奕和宁贵妃去萧府,宁贵妃不舒服,皇甫奕让萧亭江安排了地方给宁贵妃休息。原本皇甫奕也要留宿萧府,待贵妃身体稍缓再一起回宫。而此时,宫里却传来紧急通报,要皇甫奕速速回宫。皇甫奕只能先行回宫,让萧亭江等宁贵妃醒了再做安排。
萧亭江眼见所爱之人就在自己府上,却是无法触碰,苦闷之下喝了不少酒。
趁着醉意,他闯进了宁贵妃的房间。而此时不知皇帝已先行回宫的宁贵妃,却将萧亭江当成了皇帝。
第二天一大清早,萧亭江酒醒才知自己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原本他要向皇帝请罪,却被宁贵妃阻拦。因为宁贵妃不愿意就这样离开皇帝,她宁愿让这件事成为秘密,永远地埋藏在二人心底。
面对爱人的苦苦哀求,萧亭江也只能允诺,但往后的每一个日夜都沉浸在痛苦之中,只能用酒来麻醉自己,也渐渐与皇帝疏远。
而宁贵妃回宫不久,便发现自己怀了孕。她原想打掉胎儿,无奈被皇帝早一步发现。皇帝以为是他的孩子,龙颜大悦。
她心中很清楚,这个孩子并不是皇帝的,不能将这个孩子留在皇宫里。
于是在孩子临盆之时,宁贵妃买通了稳婆,将孩子送出去,丢在雪地里,然后换了一个死婴回来,让皇帝以为胎儿刚出生便夭折。毕竟还是不忍心杀死自己的孩子,她甚至派人通知了萧亭江,让萧亭江去雪地里捡回自己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我。”萧靖的脸上满是落寞。
他出生的那夜,虽然宁贵妃通知了他的父亲,但因为那时父亲沉迷于酒林,直到东方发白才看到送信人留下的书信。
那一夜,他差点冻死在雪地里,后来他虽然被救活了,但心脉已被寒气严重侵蚀,自此落下了无法治愈的心疾。
姚羽琦无言以对,没想到萧靖竟有着这样一段惨痛的身世。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笑。
若换成是她,也许她应该盼着自己在那出生的那个雪夜就此死去吧?
“后来,她又怀了孩子,这一回,孩子真是皇帝的亲骨肉了,她自然疼爱。可是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深宫之中,多少双眼睛在紧紧盯着她?当年那个稳婆还是被当年的苏皇后找到了,而且将这件事告诉了先皇,先皇一怒之下,大病了一场,自此便是一病不起,直至崩天也没有原谅她。而她也当然被苏皇后关入了小木屋里。苏皇后恨她,不要她死得那么痛快,要慢慢地折磨她——而这一关就是二十年不见天日——”
“所以,她恨极了我和父亲。若是她真从小木屋里出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萧靖紧紧揪住了心口,脸色再度惨白,“就是杀了我吧?”
“萧靖,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姚羽琦扑过去,抱住了萧靖冰冷的身躯,“不要再说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上一代的恩怨,根本与你无关——不要再说了——”
“无关吗?不——”萧靖摇头,“就是因为有了我,她才会被关进了那间小木屋里,而父亲也最终因为愧疚和歉意而自尽身亡。”
萧靖低头看着床边的玉箫:“父亲常说,她很爱吹箫,常吹的那首曲子,他极爱听,于是,他教会了我,让我日日吹与他听。直到临终,他还想念着那支箫曲,想念着她——”
“萧靖——”姚羽琦抬起了头,心痛地看着萧靖苍白的脸。
“其实,你不该靠近我——”萧靖轻轻地推开了她,“你靠近我,只会——”他话音未落,突然伸手紧掩住了唇。
“萧靖——”姚羽琦吓了一跳,连忙摊开他的手掌一看,赫然又是一片血红。
萧靖摇头:“我没事的。”
“这叫没事吗?你一直这样吐血,这叫没事吗?”姚羽琦终于忍不住落泪,一滴滴的泪水滴落在萧靖的手掌之上,与他的血混在了一起。
“不值的。”萧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拭去她的泪珠,“你不值得为我流泪。”
“萧靖——”姚羽琦再度抱住了他,“值不值得我自己心里清楚。其实我对你——”
萧靖突然打断了姚羽琦的话:“是你告诉皇后宁王和德妃的关系,对吗?”
姚羽琦身形一僵,慢慢地放开了萧靖。
“是。”
萧靖垂下眼帘,声音有些沙哑:“你真的变了。”
姚羽琦苦笑:“是啊,我变了,不过,这样倒好,我比以前活得开心。我可以铲除自己想铲除的敌人——”
“你是真的开心吗?”萧靖抬头,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眸。
姚羽琦沉默。
萧靖收回了目光:“你快离开这里吧,一夜未回羽心殿,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嗯。”姚羽琦点头,“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吧,等身子恢复些了再回去。记住,要去看太医。”
萧靖点头。
姚羽琦转身离开,并为他关上了阁楼的房门。
站在门外,轻靠着门没,她伤痛地轻闭了眼帘。
刚才,他是故意岔开话题的,他在阻止她说出自己的心意。
“萧靖,你记着,不要在我之前先死了。”
低低说了一句,她大踏步离去。
而阁楼里,萧靖正掩着唇压抑地低声咳嗽着,唇角不住地有鲜血溢出。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自那次救她受伤之后,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
其实他也早就应该死了。
在那个出生的雪夜,他就应该死了。
他的存在,让他的双亲都痛苦不已。
而也正因为他,改变了昔日那个纯真少女的命运。
她活得很不开心。因为她的眼睛里没有笑容,也没有希望。
是他一手造成的啊。
萧靖轻轻合上了眼帘。
他该要如何偿还她?
姚羽琦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羽心殿,竟发现皇帝一个人坐在殿里。
“皓——”姚羽琦吃了一惊。
皇帝淡淡地微笑,神色并无异常:“一大早你去哪了?”
“我只是去附近走了走。”姚羽琦迅速恢复了镇定。
“怎么起得这么早?”
“睡不着。”姚羽琦走过去,为皇帝倒了杯热茶,“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昨夜原本是想过来,临时有事给绊住了。”皇帝伸手揉了揉脖颈,舒展了下筋骨,“跟大臣们商量了一晚上。”
“嗯。我知道。小李子已经通知过我了。”姚羽琦走过去,为他轻捶着肩膀,皇帝舒适的闭了眼。
寂静了片刻,皇帝忽然淡淡地问:“羽琦,若我不是皇帝,你是否就会真心接纳我?”
姚羽琦一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你说什么呢?我现在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皇帝睁开了眼。
“已经和你是夫妻了。”
皇帝笑了:“我喜欢你说句话。不过,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要的,是你的真心。”他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眉峰却微蹙了起来。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没事。可能刚才外面太冷。”姚羽琦微垂下眼帘,抽回了自己的手。
“是吗?”皇帝重新闭上了眼睛。
姚羽琦悄悄打量了下皇帝的神色,还是一片平静。
昨夜她一整夜都不在羽心殿,应该没被发现什么吧?
这时,晨星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几件衣服:“娘娘,天气寒冷,让奴婢给您换几件保暖的衣衫吧。”
“快去吧,多加几件衣服。”皇帝微笑。
“好。”姚羽琦不收暗赞晨星聪明。
姚羽琦跟着晨星走入了内室,晨星大大地吐出了一口气:“娘娘,你这一大清早去哪了?奴婢过来的时候,就只有皇上一人在。”
姚羽琦心头一跳:“皇上什么时候过来的?”
晨星摇头:“奴婢也不知道。皇上一看见奴婢,就问奴婢,您去哪了?脸色也不太看好。奴婢灵机一动,只好说您早起去散步了。”
姚羽琦稍稍放下了一颗心。
也许皇帝是清晨过来的吧?
天已经完全亮了,下了一夜的雪也终于停住了,一缕阳光划破了沉重的天际,带来了久违的明朗与光亮。
皇甫泓站在庭园前,抬头看着那蔚蓝色的天空,心神却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一夜未眠。
自那木屋回来后,他就站在这园前呆呆地站了一夜。
终于还是去见了那个人。
这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去见了她。
就只那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疲倦的眼睛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底。他还记得他年少时,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是美丽而清澈的,黑白分明,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但二十年后,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在看到那双眼睛的刹那间,原本沉淀在心底的恨意忽然间消失了,反而生出一股冲动,想将那间该死的木屋毁了,让她重见光明。
他不应该恨她的。
归根结底,她也是名受害者。
但那时,当年少的他从云端跌进地狱的时候,他若不恨,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支撑下去?
他一直在憎恨着。
憎恨着这世间所有的人。
其实,他更恨的是他自己。恨他没有力量救出他的母亲,恨他没有力量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唇角轻轻一勾,他牵起了一抹自嘲的轻笑。
想起了昨夜她最后所说的话,他不禁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这二十八年来,他真正感到开心的日子,是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吧?
那时,还不知彼此身份的他们,一同开心地等待着暗香兰的花开……他忽然间,有点想回到那段时光,至少,他曾经开心过。
园外忽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声,他眉峰微微一蹙,敛起了脸上的神色,走过去打开了园门。
一道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门外。她的发间落满了细雪,满身的狼狈,脸色更是苍白憔悴,早就没有了往日的淡定与从容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为什么昨夜你没有来?”蓝心雅低低地问。
皇甫泓淡淡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去?”
似受到了打击,蓝心雅踉跄退了两步,手心握紧:“其实,你是怕皇后会当场逮住我们,是吗?”
皇甫泓微一蹙眉:“既然你心底很清楚明白,为何还要做出这样的蠢事?”
“是啊,蠢事。这确实是蠢事。可对我来说,却是最重要的事。”蓝心雅笑了,笑容凄美而哀伤,“就算被皇后抓住又怎样?以你的武功,你难道不能带走我吗?只要你想走,哪里都可以去!”
皇甫泓沉默了。
“可是你不肯,是不是?若是你带我走了,你一直争取的东西,这几年来你所做的努力,就会付诸流水,所以,你不肯,是不是?”
皇甫泓深深看着蓝心雅:“心雅,你是个聪明人,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
“你终于——肯这样唤我了吗?”蓝心雅一手轻轻地扣上心口,“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爱过我吗?真心实意地爱过我吗?”
皇甫泓没有回答。
“连告诉我答案都不肯吗?”蓝心雅终于绝望了,泪水狂涌而下,“皇甫泓,我真想恨你,可偏偏,我恨不起你——所以,现在,我只能恨我自己——”
皇甫泓暗中握紧了手心。
深深吸了口气,蓝心雅止住了痛哭:“是不是只要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你就可以回到我的身边?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
皇甫泓一怔:“你想做什么?”
蓝心雅牵唇一笑,含泪的目光里带着某种绝决的意味:“泓,我会成全你的愿望。”丢下话,她转身离去。
皇甫泓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紧握的手心才微微松开了些。
“心雅,你还不明白吗?过去的已成为了过去,我们再也无法挽回什么了。”唇角扬起了一丝苦涩的笑,皇甫泓轻合上眼帘。
早在他决定走这条道路的那一刻,他就很清楚,自己会失去很多东西,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