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八十岁的老祖父坐在蝙蝠飞舞的屋檐下,喃喃讲述“湖广填四川”的故事。这是川西平原静谧的黄昏,牧童唱起晚歌把耕牛赶回牛圈。我记得,唠唠叨叨的祖父带着忧伤的情绪给我们讲这段神奇往事已不是第一次,他布满皱纹的脸在渐渐黯淡的光线中显得特别古老沧桑。他讲道——
传说清朝初年,经过明朝末年的大乱之后,四川剩下的人就不多了。四川总督赶紧给皇上奏本说:“四川的土地肥得流油,荒着太可惜了,请皇上赶紧迁人来。”
皇上看了奏本后,点点头,马上喊户部尚书来问:“爱卿,哪些省的人最多?”户部尚书回答说:“湖广(湖南、湖北)、广东两省的人最多。”
这下,皇上便下旨到湖广、广东,命令两省总督迁人到四川去。
广东总督接旨后吓慌了,赶紧喊来户籍司查户口。查来查去,查到说客家话的汉人人口最多。于是总督就下令到客家人居住的州县,叫当地官员喊客家人搬迁。嗬哟!这些客家人哪里肯搬哟,有的哭,有的骂,不管县官咋个催,他们都不动,说:“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个地方,一下子要搬那么远去,哪有这本书卖?”
县官禀报给州官,州官又上报给总督。总督虽说可怜这些客家人,但不敢冒犯皇上,只好派士兵押客家人去四川。
客家人男女老少被绳子拴起,连成一串串,一路哭一路骂地离开了家乡。
祖父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移民往事太多次,因此神情并非是想象中的那般沉重。相反,倒显得十分轻松自如,甚至有几分滑稽,仿佛在讲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陈年旧事。
许多年以后,当我在故纸堆中爬剔“湖广填四川”这一历史事件的真相时,我发觉祖父的讲述似乎有悖历史的真相,因为我在族谱、典籍、地方志和官史中很难见到一个村落被强迫迁往四川的记载。更多的,是一些卧薪尝胆的家族,为了个人的生存发展和家族的绵延壮大,怀着一腔热血和必胜的信念主动投奔四川的。他们知道,苍天在冥冥中为他们指明了另一条生活的道路。而祖父在他的私人叙述中,却把这次移民事件说成是跟“流放”“发配”“充军”性质相类的事件。这到底是族谱、典籍、地方志和官史隐瞒了事实的真相,还是祖父的私人叙事已成为所有移民的集体记忆?记忆的沉痛甚至悲哀,难道可能导致他们回避这段历史的真相么?
无论如何,既然清朝政府把移民填川作为一项国策,那么祖父的叙述可能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整个“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完成以后,从外省进入四川的人口多达160万。很难想象,没有大规模的政府强制措施,一块残破的土地怎能招来如此多的移民?或许当时有的省份移民“奉旨填川”确是真事。
屋檐下的光线愈来愈暗,祖父呷一口竹筒里的桑叶茶,接着说:
官兵押着我们村落的男男女女跋山涉水,跨州过府,一路浩浩荡荡向四川走去。当时老祖先们的身上只有简单的行李,也许是一床棉被,也许是一只麻袋。每个人的手都被一根又粗又硬的绳子捆绑着,当他们一个一个连在一起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群瘸腿的鸭子。
“他们屙屎屙尿怎么办?”一个孩子在黑暗中问道。
祖父甜蜜地笑了,因为他知道孩子们会这么问。而且这样的问题,以前孩子们也提及过多次。
祖父说,有一个人想拉屎的时候,就得对押送的官兵说:“官爷,我想拉屎了。”
官兵这时候便很不耐烦地瞧这人一眼,骂骂咧咧道:“你他娘的真是懒牛懒马屎尿多!”
然后就叫队伍停下,上去两个人,把这人手腕上的绳子解开。被解开绳子的人很欢快地跑到路边的草丛中去方便。方便完了,又跑回队列中来,重新被缚住双手,继续向数千里以外的那个名叫四川的地方走去。
孩子们竖着耳朵听祖父讲,觉得那些老祖先的经历真是很好玩,有点像捉迷藏,有点像过家家。
祖父咳嗽一声,继续说——
老祖宗披星戴月走几千里的路,这一路上要拉多少次屎、屙多少次尿啊!因此后来他们想拉屎屙尿的时候,干脆就直接对押送的官兵说:“官爷,我想解手。”官兵因为经历这样的事情多了,也明白他们的意思,就上去解开绳子,让他们钻到路边的草丛里去拉屎屙尿。如此一来,到四川来的移民便开始把上厕所称作“解手”了。几百年过去以后,人们还这么说,那都是老祖宗们的发明啦。
“我喜欢‘解手’这个词。”一个孩子坚定地说,“我觉得它比‘上茅房’‘跑警报’好听一万倍。”
祖父笑笑,照例伸出他的双手,手心向上,让我们看他手腕上的绳印。尽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们只看见祖父的手像两只黑乎乎的铁铲,但我们真的相信祖父的手腕上有一圈绳印,那是老祖宗遗传给我们的一个密码或暗记。通过它,我们能够不时回想起祖先的经历和业绩。
在幼年的记忆中,我一直觉得“湖广填四川”离我们的村落很近,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而且新鲜有趣。但成年以后,我知道那已是多少年前的陈年往事了,已被归入尘封的历史。但奇怪的是,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祖父在黄昏的屋檐下吐露的话语,他把“湖广填四川”作为身边的故事讲述,而不是作为舞台上的戏曲扮演。因此,我们这一代人可以说从小就生活在移民社会的背景下,真实地感受过这次事件对我们日常生活的影响。
祖父不止一次让我们辨认他手腕上的绳印,这个嗜好也同样遗传到孩子们身上。我们常常在学校的教室和河边的柳树下伸出一双黑乎乎的手,让同伴仔细辨认腕子上的印痕。无论它真是绳印,还是皮肤的折皱,反正有印的会被理所当然地视为移民,而没印的人则只好被视为四川土著了。因为祖父说过,移民来到四川,虽然被解开了绳子,但因为双臂反剪捆绑的时间太久,至今还是要把双手背在身后才舒服。
现在当然没人相信一根绳印能保持二三百年的时间,但仅仅从民俗的角度去看,它无疑获得了奇异的再生力量。
双手长期被捆绑留下了“后遗症”,在我出生的村落中,许多老年人都维持着这种看法。而且,他们还常常反剪双手慢悠悠地踱步,以此来证明这种举止确属祖先遗传,难以改变。总的来说,故乡村落的生活至今被这次移民事件的影子所笼罩,时间虽然像屋檐下的光阴慢慢溜走,但村落里的人一刻也没有忘记那次特殊的经历。这就仿佛骤雨过后的田野,那些残存的水珠和氤氲的雾气总是勾起人们对这场雨的回忆。
在靠记忆和传说维系村庄历史的特殊环境里,我知道一个传说会像一根接力棒代代相传。当“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已经风平浪静许多年以后,这些传说还像风中的芦苇一样坚强地挺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