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祖先为什么泪别家园千里迢迢赶往四川?
有关这个问题,清代的地方文献《滟滪囊》《蜀难叙略》《蜀碧》《蜀警录》《蜀龟鉴》《蜀破镜》《荒书》的记载以及流传至今的民间传说都基本一致,那就是认为张献忠屠蜀把四川人杀了个精光。
民间传说更为直接:八大王(即张献忠)血洗四川,杀得鸡犬不留。这样的传说曾经像流行感冒一样广布四川的乡村与城市。过去,成都曾经有一块连书七个“杀”字的石碑,也一度被认为是张献忠的亲笔手书。这些传说和记载,归结起来,似乎想说明这么一个问题:明末清初四川的残破都是由张献忠一手造成的,他是四川历史上这次罕见劫难的罪魁祸首。
而且,有关这段史实的编撰者们也认为张献忠是天煞星下凡,他血洗四川,乃是上天的有意安排,既躲不过,也逃不掉,似乎是历史演进过程中的一个必然事件。《荒书》曾经记载四川遭受劫难前的一些“预兆”:
丁丑闰四月四日,雅州地震。六日,马湖、叙州、泸州、越嶲皆震。二十九日,荣县黄时泰家地鸣,声闻半里。剑州大水,漂没甚众……己卯二月,保宁府天鼓鸣。五月,觜星下移……庚辰,成都郭外北城街东岳神泥身动。
这些反常的征象:地震、地鸣、洪水泛滥、星相异常、神庙中的泥塑簌簌抖动,似乎都预示着一场大灾难的降临。把自然界的奇异现象跟人类的历史相连接,这是中国历史的古老传统,我们且不管它。
张献忠作为明末农民起义军的首领,受到清代史书作者的攻击也属正常。本书所要表明的观点是:中国历代农民战争虽然对推动历史进程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同时对社会财富的破坏和对生命的漠视也是不能忽视的。就拿张献忠来说,他对加速明王朝的覆亡起到了有力的推动作用,但与此同时,他对四川所造成的破坏也是不能原谅的。
张献忠何许人也?
据史书记载,他是陕西延安卫柳树涧(今定边县东)人,面色微黄,又号“黄虎”,性情凶悍,曾经当过延安府的捕盗快手。按说这个差事对于张献忠来说也是好差,手拿器械耀武扬威,专门捉拿盗贼之类,日日吃香喝辣,又是官府里的人,应该知足常乐。但张献忠在做捕快的过程中,执法犯法,与蟊贼恶棍沆瀣一气,最终被官府捉拿下狱,革去役职。
失业后的张献忠忽然感到天地一下子变得宽阔了,他先是参加了当地的农民起义,占山为王。后来朝廷招安,他又变节做了谷城县的守卫。有一次,兵部的一名官员前去检阅张献忠的部队。张献忠为了多领赏银,便命他的部队排成一排,鱼贯着前去接受检阅。先头部队接受检阅完毕,又换一身衣服,跑到队列的末尾去接着接受检阅,如此往复循环,就显得他张献忠的驻军十分庞大浩荡。从这一点来看,张献忠还算一个胸有谋略的人。
张献忠正式竖起反叛的大旗以后,与之几乎同时揭竿而起的,还有米脂县的李自成,诨名闯王;罗汝才,诨名曹操;其余尚有老回回、过天星、扫地王、黑煞神、邢红郎、爬山虎、撞破天、一条龙、蝎子块、破甲锥、上天猴、小红郎、四天王、八金刚、满天星、一斗粟、摇天动、黄龙、北斗、奎木狼等。单看这些诨号,就有《水浒》一百单八将“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夸张气势。然而,在野史、专书、笔记、文集、地方志中,这些揭竿而起的农民英雄却被诬作“贼”,张献忠也无可幸免地被称作“献贼”。
张献忠在四川的杀戮行径经各类史籍渲染,变得十分狰狞可怖。那么,张献忠为何对四川怀有如此深仇大恨?在此,我们不妨瞧瞧野史传说,看它们是如何把张献忠的仇恨与四川这个地名联系在一起的。
有一个故事曾经流传广泛,说的是张献忠的部队驻守在湖北与四川交界处的碚石境内时,有一天张献忠走出军营,在山峦上大便。像所有的草莽英雄一样,张献忠性情粗鲁,不拘小节,撅着个白花花的大屁股在野草丛中快乐地排便。可以想象,当时山风浩荡,五颜六色的蝴蝶在他身边翩翩起舞。张献忠一边吭哧吭哧地排便,一边咿咿呀呀地哼着家乡的秦腔。排完大便以后,张献忠伸出一只汗毛丛生的手,到四川境内捋一把草,打算擦去屁股上的污迹。没想到他这一次触到了一簇荨麻,顿时蠚得他哇哇大叫。
荨麻在民间又称蠚麻,苗株间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遇到人禽接触时,会用绒毛般的细刺蜇人。张献忠毕竟是英雄人物,这点痛算什么?于是他又把手伸到湖北境内去扯草擦屁股。这一回,湖北的草没有蠚他。
张献忠擦净屁股,系上裤带,站在山冈上思考一个问题:他娘的,老子早就听说四川人厉害、狡猾,没想到连草也敢欺侮人!四川你记着,这次你可跟八大王结下梁子了,待我杀到那儿的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个故事,我在童年时常听祖父和村里别的老人讲。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竟然把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争跟一次简单的排便行为相连接,而且讲述得那么生活化、细节化,充满了民间的想象和判断。固然,一个做过“大西国”皇帝的人,不大可能跟一棵荨麻结缔仇隙。但是,四川是否确实给张献忠留下过不好的记忆呢?
关于此问题,记载张献忠屠蜀事件甚详的《蜀碧》,倒是有一段十分精彩的描述。
说是张献忠小时候曾经跟随父亲到四川内江贩卖大枣。他们赶着一头驴,驴背上驮着满满两筐又大又红的枣儿。来到集市上时,便把驴系在一个大户人家门前的石牌坊上。待卖完枣,回来牵驴,却发现那乡绅家的家奴正用鞭子抽打他们的驴。张献忠的老爸不解地问,你为什么打我的驴?我的驴又没惹你。那家奴气势汹汹,厉声质问,你这蠢驴拉屎拉尿,把我家的石牌坊弄得乌七八糟!
张献忠的父亲一看,果然自家的驴拉了许多粪蛋,把乡绅家的石牌坊弄得很脏,便赶紧赔不是。但那家奴不依不饶,命令张献忠的父亲非得把驴粪收拾干净不可。张献忠的老爸人生地不熟,不敢耍横来硬的,只好把驴粪驴尿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一侮辱性事件,自始至终被张献忠看在眼里。由于他当时年纪尚轻,没有胆量揎拳捋袖上去痛扁该家奴一顿,但这份耻辱却深深刻进他幼小的心灵。书上说他临去之时,对天发誓:“我复来时,尽杀尔等,方泄我恨!”
上面两则故事都是说张献忠跟四川草、四川人过不去,所以才萌生了屠蜀的想法。好像张献忠是一个特别喜欢记仇的人,心眼小得跟针尖似的。
看来,过去编撰史书的人也跟今人的智慧差不多。一个历史事件的结果出来以后,若不开动脑筋找到合理的解释,岂不是显得这个结果很唐突?也许上述故事的编撰者也觉得,这两件小事还不足以构成“张献忠剿四川”的必然理由,于是又把张献忠说成是天上的灾星下凡,说他对四川造成的破坏非人意所为,而是逃也逃不掉的天灾。
《蜀碧》即讲,张献忠乃“天煞星”下凡。甚至连张献忠自己也承认:“我系上界一星,玉皇差我下界,收此造孽众生。”同时,在张献忠的军营里也有童谣流传:“流流贼,贼流流,上界差他斩人头,若有一人斩不尽,行瘟使者在后头。”
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大凡中国的农民起义,事先都有某种神话、传说和歌谣作为舆论先导。比如,太平天国起义首领洪秀全就自称是上帝之子。这种传统,无非是笼络人心,为起义军的壮大和反抗朝廷寻找正义的支持。
此外,将明末清初“蜀难”原因推到张献忠一人身上的最有趣说法,是说张献忠有精神病(古洛东《圣教入川记》)。《蜀碧》有一段文字也说,张献忠“天性特与人殊,恒醉柔而醒暴,一日不流血盈前,即悒悒不乐”。这样的描述,已经把张献忠活画成一个杀人恶魔了。
下面就举几个例子:
《蜀破镜》记载说,张献忠的儿子有一天晚上偶然从张献忠身边走过,大概在冥想心事,张献忠喊他,他没有答应。张献忠火冒三丈,赓即命令士兵把这个儿子绑出去斩了。第二天早晨起床以后,张献忠摸着后脑勺想了想,心里有些后悔,便把妻子和爱妾都招来,问她们:“昨晚我杀儿子,你们怎么不挺身而出说句劝阻的话?”众人不敢吱声。张献忠越想越气,于是把昨天晚上行刑的人和身边的军士数百人都斩首处决。
又一天晚上,张献忠被成群结队的老鼠骚扰。他躺在床上,怒不可遏,不但把御冠摘下来摔烂,而且拍桌子骂娘,还把双脚蹬在空中乱踢腾,大嚷大叫。这时已是“漏三下”,张献忠遂下达一条军令,军中士兵今晚必须每人捉一只老鼠,明天一早在辕门交验。没有捉到老鼠的士兵,能把自己的人头交上来也算数。这一夜,士兵们毁屋穿壁,闹腾得整个军营像炸开了锅。
《蜀碧》有一段描写,则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张献忠的部队很残忍地把妇女的小脚斩下后,“叠累成峰”,张献忠便与众爱妾在峰下饮酒作乐。张献忠喝得醉眼乜斜,忽然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峰峦”说:“要是再有一只又尖又小的三寸金莲叠在顶上就好了。”这时候,张献忠平日宠幸的一个小妾抬起自己的脚,开玩笑说:“大王,你看奴家这只脚如何?”张献忠睁着一双醉眼,瞧了瞧,说声使得。于是士兵们就把这名爱妾的脚砍下来,置于“峰巅”。
类似的记载,在各种地方文献中多如牛毛。这些事件无一例外地说明,张献忠性格中确乎存在着任性、反复无常、乖戾的一面。作为一介武夫、一个粗人,张献忠也有被川人引为笑谈的时候。
比如张献忠经过梓潼文昌庙时,梦见文昌帝君前来与之攀谈,就想写一篇祭文去庙里焚祀,但手下的文书怎么写都表达不出张献忠的意思,于是张献忠高叫道:“笨蛋,这么简单的文章都写不好。听着!我来念,你们来写。”众文书忙握笔在手,只听张献忠咳嗽一声,念道:“咱老子姓张,你也姓张。为甚吓咱老子?咱与你联了宗罢!尚飨。”底下的文书幕僚想笑又不敢笑。
还有一次,张献忠在成都开科取士,状元是华阳县人张大受,年未三十,身长七尺,颇善弓马,张献忠很喜欢。次日张献忠坐朝,文武官员两班齐集,只听鸿胪寺上奏说,新科状元张大受入朝面谢圣恩。张献忠想了想,谁叫张大受?蹙额皱眉半天,下诏道:“这驴养的!老子爱他得紧。但一见他,心上就爱的过不的。咱老子有些怕看见他。你们快些与我收拾了,不可叫他再来见咱老子!”
诸如此类的记载,既让我们看到张献忠狰狞的一面,又让我们看到他“可爱”的一面。通观各类记载,不难发现张献忠已是被历史学家“妖魔化”了的一个人物。他的真实面目,也许已经被历史的烟雾完全遮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