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湖广填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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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新四川人”与“新四川文化”(1)

如果从康熙元年(1662)算起,“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在这既漫长又短暂的岁月中,一种新的文化和一种新的人群已经孕育成熟。说它漫长,是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很难想起那段往事,即便想起来,也觉得那段历史只跟祖先有关,跟自己似乎风马牛不相及,挨不上边的。

说它短暂,是因为“湖广填四川”虽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但它的影响却深深地烙进了我们的性格,融入了我们的血液。我们今天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许多都是移民社会遗留下来的产物。

首先,四川人吃苦耐劳的作风没有改变。在移民社会的初期,这种作风被写入族谱、族规,作为金玉良言传诸后代。吃苦耐劳是如此重要,它几乎决定着一个家族能否在新的恶劣环境中生存壮大,关乎一个家族的生死存亡。时间虽然过去那么久,但祖先这种安身立命的警诫之语还像一口警钟,时时在他们的头脑中敲响。

陈世松的《天下四川人》引用过外地人对四川人的几种看法:

广东老板认为,四川民工吃苦耐劳,叫干啥就干啥,从不喊苦喊累,付酬时给多给少不在乎,从不讨价还价。因此,在各省民工中,他乐于招聘四川民工。

部队军官认为,四川兵个头虽小,头脑灵活,能吃大苦耐大劳,打仗时敢冲敢打,关键时刻舍身亡命,不怕牺牲。因此在各省士兵中,他最喜欢带四川兵。

北方农民认为,川妹子性格泼辣,责任心强,勤俭刻苦,任劳任怨,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是养家带口、成家立业的好帮手。因此,许多北方农民愿意娶川妹子当媳妇。

从这些评语里面,我们不难看出四川人祖先的影子。我这里所说的祖先,不是几千年以前那些不真实的偶像级前辈,而是他们的“一世祖”——所谓“一世祖”,就是最先随“湖广填四川”移民潮来到四川的那个人。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绝大多数四川人在计算他们家族的历史时,都从这时候算起,其中的原因莫非是把四川当成了一个新家,“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来四川,那么我们就从现在开始吧。如果仅从世系的角度看,今天的四川人距离“一世祖”不过十几代,当初那种像树根扎牢大地的精神肯定不会轻易丢失。

其次,“湖广填四川”让四川人有一种语言表达上的特殊天赋和嗜好。为什么四川人老是喜欢在某些场合“搬嘴劲”“摆龙门阵”“冲壳子”?这都是移民社会带来的“后遗症”。当初“五方杂处”的社会现实,迫使人们用语言去同别的人群交流。在交流的同时,又想通过语言取得话语上的主动权,因此就需要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前面我们已经谈到过“吃讲茶”的典故,那就是通过讲道理,来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纠纷。这种能力经过二三百年的锻炼以后,现在已经变得炉火纯青。

易中天的《读城记》在说起四川人对语言的偏爱时,以成都为例进行了一番有趣的探讨:成都人为什么热衷于摆龙门阵?一个简单的解释,自然是成都人爱说也会说。“重庆崽儿砣子硬,成都妹妹嘴巴狡”。由此可见,成都人的嘴巴功夫是全国有名的。在成都,一般人的嘴巴功夫就算好的了,而又有两种人嘴巴功夫特好,一种是小商小贩,另一种是街头女郎。成都小商有句行话,叫“赚钱不赚钱,摊子要扯圆”。摊子怎么才能扯圆?当然是靠嘴巴吆喝。

过去成都街头最常见的一种吆喝是“卖耗儿药”,你听:“耗儿药,耗儿药,耗儿吃了跑不脱。”见还没有买主,又吆喝:“买得着,划得着,不买你要吃后悔药。闻到死,舔到死,耗儿一吃就变狗屎。早点买,快点买,免得耗儿在你屋头下崽崽。买一包,送一包,保你全家清静睡觉觉!”

成都女子也有小商小贩的伶牙俐齿,比如你一不留神在街上踩了她的脚,她会柳眉倒竖问你:“咦,怪事,你是三只脚吗咋个?牛都过得去,未必你过不去?”要是她踩了你的脚,说法一下子就变了:“挤啥子挤?进火葬场还要排队转轮子得嘛!”

夜市或自由市场,成都的生意人爱拿个大喇叭筒,站在自家店铺门前或摊位跟前,扯开喉咙招揽顾客。卖衣服的喊:“人是桩桩,全靠衣裳,来看来买,进口面料,港台花样!”卖皮鞋的嚷:“大哥大姐,叔叔孃孃,跳楼大拍卖啦,快点来买快点来抢,买得多划得着哟,不买你要吃后悔药!”而其他城市或地方的情景,则要逊色得多。同样是做生意,北方来四川卖大饼的东北人,就只会守着个摊位,傻里傻气喊:“大饼——大饼——”看他那样儿,实在怪可怜的。

小的时候,我父亲有一句口头禅,对我一生影响甚深:“吃不得,你就该死;说不得,你就该输。”我父亲是广东入川移民后裔,他总结生活规律没有孔夫子“食色性也”的高度,却也充满哲理。在他看来,言说和带兵打仗一样,在势均力敌的关键时刻,你嘴上功夫不行,当然就只有败下阵来。有一个时期,我曾经仔细咀嚼过父亲留下的这两句格言,我想,他一定是从祖先那儿偷来的,或者是从现实生活中总结出来的。

由于四川人把嘴上说话的功夫上升为一种生存哲学,所以他们就比较留意生活中能“说”的素材。听四川人摆龙门阵,内容包罗万象:“既有远古八荒满含秘闻逸事古香古色的老龙门阵,也有近在眼前出自身边顶现代顶鲜活的新龙门阵;有乡土情浓地方色重如同叶子烟吧嗒出来的土龙门阵,也有光怪陆离神奇万般充满咖啡味的洋龙门阵;有正经八百意味深沉庄重严肃的龙门阵,也有嬉皮笑脸怪话连篇带点黄色的荤龙门阵。”(林文询《成都人》)如此场景我们一定是经常见到:街头蹬三轮车的四川苦力,趁中午顾客稀少,坐在梧桐树下的街沿上,大谈特谈克林顿拉链门事件,说莱温斯基如何如何。话题一转,又说到美国总统,说到伊拉克战争,说到“傻大母”在家乡的一个地窖里如何被美国兵抓捕。这样的国际大事,当然得从报纸上捡来,否则你怎么能在七嘴八舌的言说中抢到话头?

四川的报业比较发达。尤其是成都,大大小小各种日报周报、晚报晨报、机关报、企业报,林林总总据说有数十家之多。由于四川人需要海纳百川吸取各方面的言说素材,所以四川人看报,并不拘泥于本地外地。在一般的报栏前面,也没有“本地主义”思想,一视同仁地将外地报纸和本地报纸同时展出。

四川还有一个语言上的特殊现象,属于移民社会的残留物,那就是新的方言会不断产生。

在旧的环境中,各省移民从故乡带来的方言特别丰富,单说对父亲的称谓,就有“达”“阿爸”“爸爸”“阿爷”等。那么随着移民们的相互融合,更多的新词汇将被创造出来,而且这种创造充满了灵感,充满了时效性和及时性。

比如前些年四川球市火爆的当口,一个名叫“雄起”的新词被创造出来。什么叫“雄起”?雄起就是跟“雌伏”相对应的一个词语,字典里没有,但四川人可以根据形势的发展变化自创。近些年,又有诸如“脑壳有乒乓”“水场合”“拉豁”等词语产生,关于四川的时效性方言,由叶的《来路不明的夜晚》有一段很好的描述:

我的朋友安妮爱说话,被称作“话王”。可是她在几年前去了青岛工作,于是不停地抱怨在那里无话可说——无有趣的词汇可说,并隔三岔五就打来电话询问:最近成都流行说什么?这个时候我总会向她炫耀一番。

成都的流行语翻新快流行面广,渗透力远远超过其他任何流行事物。那些贴切有趣的言语出没于茶馆麻将桌和迪吧里,使这个城市如此喜欢并且善于表达。

例子很多,比如前些年流行的“踩扁”,就是说,如果全兴队0比5输给了申花,那全兴就是被申花给“踩扁”了;打麻将输得精光,也是被“踩扁”了。想想被踩得扁扁的样子有多惨!还有“比牙齿白”:警察要罚款时,得和他“比牙齿白”;回家晚了,得和老婆“比牙齿白”。这是用调侃的话来比喻一个是训人训得白牙花花,一个是赔笑赔得不敢闭嘴。

四川的流行语有时代感。以前形容谁脑子转不过弯,就说他“脑壳有包”,现在说他“脑壳有千年虫”。一个厂快撑不住时,叫它“垮丝”了,就像一枚用久的螺丝钉,丝被磨光了的样子。一个江郎才尽的人也算“垮丝”,反正就是不中用了呗。

在成都的流行语里,“绕粉子”是最有生命力的。十年前,朋友安妮还是“小粉子”时,这个词就在男生中流行着,直到现在,经久不衰。

“绕粉子”是北京的“泡妞”、广州的“抠女”的同义语,粉子指绝色女子,在这样的女子身边绕来绕去耍点小花招,远比泡妞抒情,比抠女轻松。

如果没有“湖广填四川”五方杂处的方言基础,成都这座城市也不可能有如此蓬勃的语言创新能力,四川人也没有对语言的特殊嗜好,更不会出现“说不赢你就该输”的“蛮横”哲学。

“湖广填四川”影响到现代四川人、四川文化,除了上面提及的吃苦耐劳、善于言说等方面外,还有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对于“吃”的坦然和热爱。移民们经过若干年的辛苦创业,白手起家,丰衣足食。这时候田也有了,房子也有了,钱也有了,那么接下来该干点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吃吧。

四川的“吃文化”或“饮食文化”有两个特点,一是名目繁多,推陈出新;二是极端的平民化。这都跟“湖广填四川”分不开。你想呀,湖广人有湖广人的一手,江西人有江西人的一手,广东人有广东人的一手,陕西人有陕西人的一手,贵州人有贵州人的一手……大家聚在一块儿,自然会形成相互学习、取长补短、推陈出新的这么一个文化竞争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