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在四川漫长而残酷的战争、瘟疫和饥饿中偷得残生的人,用他们的笔记录了这次劫难的前前后后。现在我们来读这些珍贵的笔录,依然能感觉到记录者当时恐慌、害怕、绝望等复杂的心境。由于这些材料都是记述个人在大时局面前的小感受,因而显得特别真实、亲切。
简阳人傅迪吉写过一本《五马先生纪年》,记录他在张献忠攻占成都平原前后的个人经历,特别详尽。其中有他在张献忠军营中的短暂生活,有他逃离军队回到故乡的见闻,也有他携带家眷投奔亲戚避难的过程,读来令人悲欣交集。
傅迪吉写道,他的父亲傅万镒听说张献忠在成都开科取士,考中的人和落榜的人都不许回乡居住,因为读书人容易造谣生事,所以张献忠命令这些士子全部携带家眷,如猪狗般被“驱入城中”,十人一结。一家有事,连坐九家。傅迪吉当时的身份是秀才,傅万镒害怕儿子因功名而招来大祸,因此决定让儿子弃文从商。于是傅迪吉就伙同傅可法、傅可会等人,从家乡五马桥来到简州城,打算去张献忠的军中贩卖蜀绸。从这段记录来看,其他一些关于张献忠杀人如麻或患有精神病的记载,倒显得不够真实。傅迪吉一行来到简州城中,正值张献忠的起义军抢夺州衙。他的运气不好,也被起义军抓捕关入牢狱。
傅迪吉被关在一间大黑屋里,心想这一回可能凶多吉少。没过几天,起义军的将领就到牢中来“选人”。当然,一是选有特殊才能的人,二是选身强力壮能参军打仗的人。正好傅迪吉有秀才身份,因此就被一个叫张洪宇的下级军官选中了。当时傅迪吉只有19岁,很讨这名下级军官的喜欢,还被收为义子,改名叫“张奇”。
关于这次选人的经历,傅迪吉写道,那名姓张的军官问,你说你认得字?傅迪吉说当然认得。于是张洪宇就向傅迪吉出示了刚从州衙抢得的两个元宝和一柄折扇。傅迪吉拿起折扇瞧了瞧,对张洪宇说,这把扇子是李状元送给彭知州的,上面都明明白白写着。张洪宇一听,大喜说:“好,好,明日招安了他!”
这段记载是傅迪吉的亲身经历,文中叙述的张献忠起义军还是比较有人情味的,并非如官修史籍中被“妖魔化”了的起义军和张献忠本人。傅迪吉还提到,他在被关押期间,有一个怀远籍的营兵想带他到张献忠军营中“耍去”,但后来因为“老爷军令严,不许夹带生人”,才没有实现。由此看来,张献忠的起义军并非是一支专事杀人的部队,它有纪律,有它真正想打击的目标。
顺治三年(1646)初,傅迪吉从军营中逃脱,回到他的家乡简州五马桥。这时战争对地方经济、农业的破坏还不是很严重,只是人心惶惶而已。傅迪吉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他家的房屋已经全部被烧毁了,家里的人也杳无音讯。后来经过打探,才得知家人都逃到附近山上的一座破庙里,结庐共居。此时正值清明,战争如变幻不定的天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意外降临。但当地人为了生存,还是得到地里去插秧。虽然时局动乱,但到了秋天,还是有不错的收成。
随着时局的变化,生存状况开始变得恶劣。仅仅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简州地方开始出现饥荒,“谷一石值银四十两,糙米一斗值银七两”。贺家场甚至有杀人吃、卖人肉的事发生。
顺治五年(1648),傅迪吉因为简州一带生活困难,便带领全家人投奔蒲江的亲戚。他们起程的时候,已经是这年十月。朔风凛冽,一家老小风餐露宿,昼伏夜行,过了大山,又过大河,到了蒲江董家山。这儿离城市较远,又是交通不便的山地丘陵,他们竟然听到鸡鸣声。这一声普通的鸡鸣,竟然使得一路上心惊胆战的傅迪吉“欢欣之怀豁然顿开”。
有时候,人对生活的依恋就是这么简单,一个细小的事物就可以使人万般感念。
一行人继续赶路,当来到蒲江寿安镇时,连傅迪吉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因为镇子两旁罗列着酒肆,饮酒的人又是划拳又是喧闹,“呱呱之声”不绝于耳。这难道是世外桃源么?傅迪吉揉了揉眼睛,自忖道:常言说一个人背运的时候遇上酒鬼是好兆头,今天这个兆头不是更好吗?
第二天,傅迪吉的亲戚李洪春把逃难的傅家接到李家营。这儿是山陵间的一处凹地,村里人看见来了新客,都闹哄哄跑出来迎接。而且附近的田地里都栽种着粮食蔬菜,并没有因战争而抛荒。傅迪吉一家安下心来,在蔡家堰临时找了一个院子住下。
过了一段时间,傅迪吉打算到火井去做点小买卖。
这一趟的行走和见闻,完全熨帖了傅迪吉受伤的心灵,因为他看到火井的人民“极其富庶,朝朝请酒,日日邀宾,男女穿红着绿,骑马往来者不可胜数。且鼓乐喧天,酒后欢呼之声彻于道路”。人们为什么欢呼、高兴?是预感到战争的阴影就要飘走了吗?是庆幸自己在战火中偷得残生了吗?此外,还有许多从城市逃到乡村的人,雇了木匠和工人修造新居,斧子和锯齿敲击木石的声音不绝于耳。傅迪吉心中纳闷,此地与简州相距不过几天的路程,怎么会有天堂和地狱的差别?
傅迪吉心中高兴,在街边摆起了小摊,开始叫卖他带来的东西。他后来记录这次愉快的贸易说:“布衣一件,卖银八两;川北长蓝布,卖银十两。”而且生意奇好,很快把带来的布匹衣物卖光。用这些银两,傅迪吉又买了两只鸡和一头猪。把鸡背在背上,把猪牵在手里,一路欢忭莫名地回蒲江去了。
傅迪吉的经历,让我们看到了战争间隙普通民众对安宁生活的渴求。即便今天读来,也如饮下一杯热茶,异常温暖地滋养着我们的喉舌与身心。
下面,再让我们看看《蜀警录》的作者欧阳直在明末清初战乱中的亲身经历。傅迪吉是以平民百姓的身份记录这次劫难,而欧阳直是以一个官员的视角对这次战乱进行记录,两者间的反差十分巨大。总的说来,欧阳直的记录也许更能体现战争的残酷和时局的动荡。
欧阳直在张献忠据蜀时期,曾因善骑射有文墨,被张献忠强行纳入军中任职,后来营将刘进忠叛变,欧阳直才乘隙逃脱,惶惶然如破笼之鸟赶往老家嘉定。
乙酉春三月,一个月明如昼的晚上,欧阳直一家人乘船逃亡。可是后来,在一个河湾里被起义军的“摇黄”部抓住。义军气势汹汹扑上船来,欧阳直的继妻和幼子都因求生无望,投河自尽。剩下的家奴和婢女也被杀的杀,掳的掳,瞬息间人亡财散。
欧阳直被义军捆绑,披头散发,光着一双脚。当时河滩和荒地里的太阳毒辣,士兵将他押往军营。欧阳直跌跌撞撞地走着,动作稍迟,士兵就用刀背狠狠地敲打他。夜幕四合的时候方才抵达军营,此时欧阳直背上的皮肤已经完全开裂了。军中的小头目为了勒索钱财,用一根绳子系着欧阳直的手指吊在房梁上,先是鞭笞,后是用烧红的铁器炮烙,非得逼欧阳直说出“窖藏”所在。但欧阳直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哪里会有什么窖藏。
后来,欧阳直被押到“摇黄十三家”首领之一邢十万的面前。邢十万坐在一张虎皮大椅上,看见欧阳直满身伤痕,虚弱不堪,就不屑地摆摆手说,拉出去斩了罢。欧阳直心想这回真要去见阎王了。忽然,在烛光和帷幄的掩映下,只见一个满头珠翠的女人款款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跪在邢十万面前说着什么。邢十万听罢,蹙了蹙眉头,又一挥手说,那就让他下去吧。过了一会儿,有两个婢女来叫欧阳直。欧阳直被领到一间精致的房间里,当中坐的那个妇女就是刚才在邢十万面前求情的人。
原来,她是欧阳直一个故旧的侄女,姓向,被邢十万掳入军中做了压寨夫人。因为漂亮伶俐,很得邢十万的宠爱。向夫人搀起欧阳直,耳语道,刚才我在邢贼面前说你是我的姑表兄弟,所以他才手下留情没有要你的命。从今以后,我们就以姑表相称,“庶几可以幸免,切记切记”。欧阳直想不到在危难时刻还能遇上救命恩人,因此小心谨慎,瞒过了邢十万。
向夫人待欧阳直一直很好,一月之内便给了他两个女人做妻妾,而且“衣食起居,悉如亲人礼”。
可是后来,欧阳直听说明朝的军队正向这边推进,便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抛下妻妾,孤身一人从军营中逃脱。抵达定远时,碰上明军,恰好抚军马乾是欧阳直以前的熟人,因为马乾在任广安刺史时,欧阳直曾经在他手下考过童试第一,于是就投入马乾门下做了一名幕僚。
丁亥二月,清军攻打到内江,马乾战死,欧阳直被俘,又被收在清军营中任李国英的幕僚数月。由于明军和清军的拉锯战持续不断,李国英后来又率兵返回阆中。这一次,欧阳直因为别的事情来不及随军北上,孤身一人“窜匿荆棘间”,昼伏夜遁。到达资阳、简州境内时,欧阳直在月夜的草丛中看见四只老虎,大气也不敢出,僵卧在草丛中,四只老虎啪哒啪哒地从他面前经过,竟然没有发现这块口中之食。
有一次在渡河的时候,遇上洪水暴发,欧阳直“漂汹涛间”,幸好岸边的一棵桤树挂住了他的身子,才于惊涛骇浪中保住性命。
路过威远的时候是晚上,忽然看见大路上静悄悄地立着一群人。月夜下他们的眼睛发着绿光,形如饿鬼。欧阳直此次同行共有三人,其中两人都被掳去成了饥民的食粮,只有欧阳直纵身跳下悬崖,才没有被饥民攫去。在冰冷的悬崖峭壁上,欧阳直八天没有吃到食物,幸好有泉水和芹蒿可以保命。待腿伤稍愈,才又胆战心惊地辗转回到嘉定。
后来欧阳直又亲历了明军与清军的几次战役,对生命流离和四川生灵涂炭的惨状感受至深。以致后来心念俱灰,“髡发作头陀状”,恳请皈依佛门,但几次为局势所挟裹,充任清军幕僚。至辛丑年,才在家乡做了一名塾师,“以馆为家,笔耕舌耨,始免流离之苦”。回忆一生的遭遇,这个一边写着《蜀警录》,一边感慨唏嘘的老人“不知泪落之何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