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被誉为“震旦第一丛林”的成都大慈寺正在恢复它的本来面目——一座洋溢着世俗欢乐气息的佛教圣地。我认为大慈寺无论是以博物馆、茶馆、寺院或者其他什么形式出现,都不能改变它作为成都文化象征的面貌。这座在唐宋时期极其繁盛的老院子,集中展示了成都的宗教文化、商业文化、游乐文化等丰富的地域文化传统,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成都的佛教中心、文化中心和贸易休闲中心。一位本土作家说得好:来成都,没到过大慈寺,等于没到过成都。这句话把大慈寺对于成都这座欢乐而世俗的城市的意义几乎说尽了。我曾经在大慈寺工作和生活了十五年,每天都跟朱红色的立柱、曲折的回廊和寂静的院落打交道,它让我感到了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美好。历史的紫光
黄昏时分,大慈寺古老的建筑和寂静的园林笼罩在一片温暖的紫光中,流动的光影仿佛岁月的潮汐令人怀想。这是1987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怀揣着学校发给的派遣证,风尘仆仆地赶到大慈寺来报到(我刚从北方的一所大学分配到成都市博物馆工作),没想到新的工作单位竟然位于如此诗意盎然的古建筑群中。当时大慈寺四周还没有耸立起巍峨的高楼大厦,古典建筑的群落和谐地安顿在城市的街道和布局中。我看见半掩的红漆大门后,几个摇着蒲扇的老人正在小木凳上悠闲地下着象棋,透过树叶扶疏的甬道望进去,视野中满是沐浴着夕阳的飞檐楼阁和走廊。我不知日益喧嚣的都市里怎会有如此安静的所在,也不知它在这儿等我多久了。
安顿下来以后,在雕刻着菱形窗花的窗户下阅读史籍,才知道大慈寺实在是成都的文化象征和精神归宿。虽然它现在的样子比较破旧并远离都市人的时尚,但当初的辉煌、热闹、鼎盛是远近闻名的。史载大慈寺始建于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规模极其宏大,共有96个院落,8524间厅室。相传成都鼓楼街即是当时大慈寺钟鼓楼所在地,北门红石柱街也因大慈寺门前两根红石柱而得名。当时的大慈寺占据着成都城市的中心位置,像一口泉眼培育着这座城市的宗教、民俗和文化。
唐宋时期大慈寺以壁画著称。有一次,苏东坡到寺中游览,他背着手踱着方步在寺中东瞧西看,等他看完大慈寺白色粉墙上一幅幅鲜活的绘画后,这位在中国文化史上大放光彩的四川人呆了,跷起大拇指对同行的人说:“此地壁画精妙冠世!”苏氏此言绝非夸大,当时大慈寺确有100多幅上乘的壁画佳作,甚至还有唐代最有名的画家吴道子的亲笔画10幅,难怪李之纯《大圣慈寺画记》会以艳羡的口吻说:“举天下之言唐画者,莫如成都之多;就成都较之,莫如大慈寺之盛。”现在想来,这批精美绝伦的艺术珍品那么随意地陈列于蜀地的一座寺院中,真有点暴殄天物的意味;然而历史注定是要把这样的馈赠品留给成都的,因为在唐代战乱的烽烟中,玄宗和值宗都曾经带着他们的近臣、嫔妃和宫廷艺术家到成都避难。大慈寺也因唐肃宗亲题“敕建大圣慈寺”而得名。
大慈寺沉浸在艺术和宗教的氛围中长达数百年,每当我阅读着前人讴歌它的诗句,眼前总是飘荡着屏风般的彩绘,鼻腔里总是萦绕着檀香的香味。如果大慈寺的艺术和宗教不因战乱而遭践踏,我们有必要千里迢迢赶到沙漠中去看敦煌?有必要跋山涉水赶到名山圣寺去参拜?在唐代绚丽而浩荡的光影中,一位面如满月的僧人站在大慈寺雄伟的大殿上接受剃度,他就是唐代乃至今天都十分有名的高僧和文化使者唐玄奘。佛教大师们穿着杏黄色的袈裟,用妙语梵音讲授佛法,底下的听众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市民们透过大慈寺的粉墙和阁檐,能看见飘动的经幡、川流不息的僧众和袅袅的烟尘,感觉大慈寺像悬浮在半空。然而大慈寺不仅仅是僧侣们的大慈寺,它还是官员、文人和平民百姓的大慈寺。公元1176年,游览成都的大诗人陆游听说大慈寺华严阁要举办燃灯法会,便约了一帮朋友来看稀奇。这一次的游览给他印象很深,他看见大慈寺的建筑“万瓦如鳞百尺梯,遥看突兀与云齐。宝帘风定灯相射,绮陌尘香马不嘶”。他甚至产生了迷幻和不真实的感觉,待到整个法会完毕之后,才“归途细踏槐阴月,家在花行更向西”。此后他便常常约了一帮文人朋友到这里宴饮、游乐,大慈寺的傍晚也常常因此张灯结彩。除了纯粹的宗教活动,成都本地的文人、官员、市民也经常来此观夜市、赏月、休闲,他们把大慈寺当成了自己的家。热热闹闹的大慈寺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成都人的心,平民百姓和商贩走率也渐渐向这里聚拢。
到了宋代,大慈寺门前(今东大街一带)已形成巨大的物资交易市场,整日人声鼎沸,车马喧嚣。各色人等拿着成都产的、绘着“屋宇人物”的交子做着一笔笔买卖。农历二月十五卖花木蚕器,称为蚕市;5月卖香药,称为药市;冬月卖用具器物,称为七宝市……真是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整个唐宋时期,大慈寺一直是作为成都的宗教、文化、商业和游乐中心而熠熠生辉。
大慈寺的衰败是从南宋末年开始的,那是时代无可挽留的流逝。虽然明朝末年大慈寺又有重振当年雄风的迹象,但那正是回光返照,好景不长。有一年,一个叫王胤的诗人登上大慈宝阁一望,但见“宝阁巍巍,“经幡贝叶”,“香散昙花”,“参差雕牖,常住僧人竟有两万人,吃惊不小。然而明末清初的战乱又令这座起死回生的寺院沦为瓦砾。我们现在看到的大慈寺是1876年鉴真和尚发愿重修的,占地仅有盛时面积的一个零头。
乐土及叠影
大慈寺走过了由盛至衰的道路,那些令人向往的壁画、建筑、宗教文化传统都在斑驳的时光中消隐了。余杰在《南方周末》的《城市——成都专版》中曾提到大慈寺,他完全被大慈寺露天茶馆的阔大场景迷住了,以至于对茶博士精湛的茶艺倾注了过分的热情。他坐在大慈寺午后的庭院中,丝毫没有觉察到这跟大慈寺长久的文化传统有何关联。其实,成都人在大慈寺喝茶的热情是被大慈寺往昔的历史烘衬起来的。它是这座城市历经千年余温尚在的游乐场。
在大慈寺温暖的午后阳光下喝茶会看到如下情景:开阔的露天庭院内数百把桌椅依次排开,它们处于殿与殿之间的空地上,仿佛皇宫内召集“经筵”时的热闹场面。然而这里的陈设却是极端平民化,椅是常见的竹椅,一个靠背四条腿,坐久之后的扶手和靠背变得尤为光亮。桌子呢,是一律的黑漆小方桌,桌面上烫着茶壶底圆圆的烙印,环环相套,像是树干的年轮。有时阳光从树叶或藤蔓间洒下来——那是张爱玲笔下才有的阳光,穿过了岁月的尘埃和朱红色的老建筑,显得有些陈旧,有点灰扑扑,然而却很温暖、实在,像怀揣着一只烤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