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历来是一座与水关系十分密切的城市,可以说,成都文化的某些方面是由水流孕育而成的,这是一座在水边长大的城市。然而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府河和南河(现已正名为锦江)的壅塞变窄,一种贯穿成都历史的“濒水文化”衰落了,杜甫诗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所描绘的成都水文化场景眼看着就要成为遥远的绝响。在此情形下,成都市政府于1992年投资27亿元人民币对府南河进行了综合整治,它表面上看起来是一项环境治理工程,但实际上却是一项关于一座城市文化脉络延伸和复苏的伟大工程,从1998年到2000年,府南河综合整治工程相继获得了联合国颁发的“人居奖”“地方首创奖”“最佳范例奖”三项国际大奖。
河边漫步
我在成都曾经搬过两次家,搬来搬去还是住到了府南河(锦江)边上,这种多少有些巧合的居址选择标准到底是偶然还是刻意的呢?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是偶然的,但是后来我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选择,就像吸烟的人会不自觉地往烟摊上挪步一样,我总是盼望着看到粼粼的波光,听见流水的淙淙声,闻到潮湿清新的空气,可以说我是一个有“恋水”情结的人。
第一个居址是在东风大桥附近,府河蜿蜒着从猛追湾流向合江亭,我常常在晚饭后偕同妻子到河边散步。那时候沿河的居民会云集在府河两岸,尤其是夏天,大家衣着随意在河边消夏,感受河流在酷热的夏季带给人的清凉,感受河流对城市燥热的气氛和僵硬建筑的消解与软化。我像一个忠贞的情人每天赶去跟府河相会,哪一天没去心中便怅然若失。走在府河边,心如止水,身上的汗随着河风的缓慢吹拂很快收敛了;最关键的一点是,在府河边上看见的人令我欢喜,因为他们的表情都很自在、闲适、喜悦、轻松;而在热闹的城市中心,行人的表情都是仓促的、焦急的,眼睛里滚动着各种难以琢磨的欲望,这让我觉得城市生活过于沉闷和劳累了。
府河对于我的身心是如此重要,就像大慈寺曾经让我体会到的悲悯、宽容、喜悦和平实一样,我对这条河流一直心怀感激,因为它让我学会安静、缓慢和沉稳。
有一段时间,我待在家里写作,写得头晕眼花身体疲乏的时候,就会跑到府河边上去,沿着栽满绿树和洒满阳光的河堤快步疾走。这种带有调节身心和活跃思维的“漫步”,我是紧贴着河边的石栏进行的。我在最靠近河水的地方大步流星朝前走,感觉自己是一艘船,脸上有河风轻轻拂面,鼻腔里灌满了氤氲的水汽和来自淤泥沙石的好闻的气味。
我的第二个居址选择在靠近武侯祠的彩虹桥,换句话说,我从成都的东门搬到了南门,跟“两江抱城”的另一条江——南河相依为邻了。跟府河相比,我更喜欢南河,因为南河的水质更清亮,河道也更宽阔。
刚刚搬家过去的那一天,我跑到彩虹桥头傻站了许久。当看见彩虹桥弧形的身影静静地倒映在南河粼粼的波光中的时候,我感到这个新家非常诗意、非常美好和安逸,然后我就沿着南河的北岸朝百花潭方向走。在彩虹桥头,有一个长满了银杏树和蜡梅花的“银杏园”,园子里有一个露天茶馆,很多人坐在那儿喝茶看水,享受着“南河香茶”的滋味。
沿着河堤走到一棵巨大的古树下,在那儿看见一幅用镜框镶嵌的老照片,凑上去一看,才知道这儿曾经是著名的“笮桥”所在地。这是成都历史最悠久的一座老桥之一,桥身用竹制成。虽然现在笮桥已经被一座水泥拱桥所代替,但眼前的这棵树却隐隐约约透露出当时的消息。有多少成都人曾经推着车、挑着担来到这棵树下歇脚?古树巨大的冠盖曾经为多少成都人遮过风,避过雨?它是成都河流文化和桥梁文化的珍贵见证。
在彩虹桥居住的岁月也跟在东风大桥居住的岁月一样,我对河流的存在感到心满意足,我甚至在梦中听见府南河流动的声音,感到夜幕下的府南河像血管里的血液汩汩地流入城市肌体,成都因为府南河的存在而显得灵动、舒适、安闲。假如我的生命中没有河流的滋养,我相信我会像一株干涸的植物,迅速枯萎和凋谢。
同样,成都如果没有府南河的滋养,它也会迅速变成一座陌生而面目全非的城市。
河流的恩赐
成都自有城市的那一天,就开始了与河流生生不息的缠绵与恋爱。人们在河边生活,在桥上贸易,在水上流连。也许我们还记得秦国宰相张仪在成都平原修建第一座像样的城市——龟化城时,由于泥土潮湿,修一次坍一次,可是后来有一只乌龟从城池旁边的江中浮了起来,它用自己游动的路线提醒张仪该按照怎样的方位筑城,于是一座雄伟的濒水城市才高高耸立起来。“龟化城”的典故无疑透露给我们这样一个信息:成都城的修建一开始就是以河流为依托、为坐标的,这是一座根据水系摆放和构筑的城市。
到了秦代蜀郡太守李冰修建都江堰时,又引二江流经成都城,使环绕和穿过这座城市的河流更加合理驯顺。唐代高骈在成都筑罗城,又将郫江引入成都,使成都正式形成“两江抱城”的独特景观。密布的河流水系在成都城的四周和内城穿行,成都人躺在床上,能听见枕边流水的哗哗声,一种水的文化在他们的睡梦中悄然孕育成熟。
古代的府南河是一条浩浩荡荡而柔媚无比的河流,它不仅具有灌溉、航运、排洪等综合功用,还是成都市民生活用水的主要来源。清澈而甘洌的河水回荡在成都人的茶馆里、饭碗里和嗓子里,临河的饭馆从河水中打捞起活蹦乱跳的鲜鱼供食客下酒。那时候的府南河垂柳成荫,游河的画舫载着红颜绿鬓的成都美女悠游来去,真有秦淮河的富丽和繁华。旅行家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对成都元代的廊桥做过精致的描绘,那是一座集观赏、水上交通、贸易、休闲为一体的桥梁,反映出成都人的日常生活跟河流与桥梁的关系,眼前的景象使年轻的旅行家怀念起他的故乡——水城威尼斯来。
我在想,成都在唐宋时的繁华和鼎盛跟府南河是有密切关系的,如果没有这些跟外界联系的畅通无阻的水上通道,那么成都仅仅是一座凡俗而干涸的内陆城市,一切的繁华和喧嚣对它来说,都只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岑参《万里桥》诗说得好:“成都与维扬,相去万里地。沧江东流急,帆去如鸟翅。”成都与吴越等地的城市相隔万里,但是有府南河水系与外江连接,运载物资的船队也能通过江水频繁来往。那些像鸟翅一样翻飞的帆影,把成都与吴越、荆楚的商贸活动连接起来。古代的成都并不是一座陆路交通特别发达的城市,连生长在蜀地的唐代诗人李白也曾感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然而有了府南河与外界的沟通,一座被群山环抱的西南内陆城市一下子变得通畅起来。
有一段时间,我曾坐着旅游观光车游览成都的名胜古迹,我发现成都最著名的人文景观大多是跟河流的线路相重叠的。这个发现令我欣喜不已,我把脸紧紧地贴在车窗上,看见了蜿蜒流淌的府南河,以及像珍珠一样缀在河边的人文古迹:望江公园、武侯祠、浣花公园、青羊宫、杜甫草堂……为什么有那么多成都的人文景观都跟河流有关,都位于河流的边上?我想这就是河流对于一座城市历史文化的深刻影响,人们把水边的生活当成了固定的节日加以讴歌和颂扬。
桨声灯影
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时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名篇佳作,然而有关成都府南河的诗句却因为时光的侵蚀而退出了人们的记忆。其实,有关成都府南河的诗句是不逊色于《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比如杜甫吟浣花溪的诗句、刘禹锡吟锦江濯锦的诗句、李白吟玄宗幸蜀的诗句,都把成都水文化的柔媚描述得淋漓尽致。
那么,为什么府南河正从成都人的记忆中逐渐消退?或者说,人们为何不再把成都看做是一座水上城市呢?这个问题跟成都濒水文化在20世纪的衰落有关。
据《成都通览》记载,清末成都全城有塘20余处,桥近两百座,虽然比起唐宋时要逊色得多,但也算有水上城市的风姿了。有两次,我曾经专门在合江亭和游乐园乘坐游船,试图感受一下古代成都水上生活的况味,然而这一艘孤零零的游船在河中小心翼翼地行驶,没有百舸争流、画舫如织、丝竹声声、清波荡漾的熟悉画面出现,有的仅仅是两岸的高楼、桥上隆隆驶过的汽车以及那多少有些腥味的河水。这两次水上航行完全没有我在岸边的漫步来得亲切,换句话说,成都作为水上乐园城市的记忆是只可意会,而不可再现的了。
还好,我在上下船的时候注意到岸边的石壁上刻着“码头”的字样,这两个字让我感到了水上城市曾经拥有过的亲切。我轻轻地用手抚摸着被称作“码头”的石阶石栏,耳边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和船工们停船的号子声,一时间浩大的水上生活场景扑面而来。合江亭附近的水津街曾经是老成都著名的柴市,采自岷江上游的木材通过竹筏漂运到成都这座城市,船工们赤着上身在江风浩荡的岸边,用带钩的工具将一捆捆的木材收拢,水花像暴雨时节的檐水四溅开来。临近这儿的街道还有热闹非凡的盐市、米市、竹市,湿漉漉的腿脚把码头的生机与活力带向每一条街巷。而往上的东门大桥则是著名的渔码头,晨光中,各种鲜活的鱼闪烁着白花花的鳞光,那是一些刚从府南河中打捞起来的鲜鱼。北门大桥附近有著名的大安米市,下游的小南海菜蔬码头则多的是又新鲜又便宜的时令蔬菜。每天清晨,挑水夫用干净的木桶挑起府南河的清水,然后沿着成都干净而湿润的小街叫卖,他们的吆喝声曾经在这座古老城市的上空久久回荡。
今天当我们重温成都水上生活的欢乐,还忘不了摩诃池、金河、御河等业已消失的成都“水上世界”。摩诃池也是著名的皇家园林区,最初由隋朝初年的蜀王杨秀取土修建成都子城形成洼地而成,五代前蜀王建改称龙跃池,到他儿子王衍当政时,又改称宣华苑,大体位置在今正府街到人民南路一带。杜甫曾经在一个秋日陪剑南西川节度使严武游览摩诃池,记录了这个皇家水上园林的大致情况:一行人酒后乘船在摩诃池上泛舟的时候,岸边的树林里已经笼罩着一层薄雾,池中不时有鸳鸯和白鹭被游船惊起。这大约已是摩诃池由繁盛走向衰败的时候了,因为孟昶和花蕊夫人在月夜的摩诃池纳凉时,还有满池的荷花和精美的建筑。成都的白鹭在杜甫的诗句中多次出现,这是府南河的丰茂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极佳的生态环境。
金河曾经从成都西面的摸底河进入少城,一路流经金花桥、将军衙门附近的节旅桥,人民公园前门的拱背桥、龙凤桥、半边桥,皇城附近的三桥等,在城东珠市街附近的大安桥汇入府河,全长5公里,算是府河的一条支流。尽管金河是一条河面不宽的河流,但也可以通过船只运送柴、盐、粮食、蔬菜等日常生活用品进入城市的中心地带。御河则是一条环绕皇城流过的河流。这两条在成都最繁华的街区穿行的河流,使成都真正具有水上城市的情调和风貌。
昔日重来
1987年夏天,我刚刚来到成都的时候,府南河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忘的记忆。我说它难忘,并不是因为它的流水和温存让我迷恋,而是因为它的衰败和污浊几乎令我不能靠近。那一年秋天,我常常在府河边上的椒子街上穿行,我完全被成都的老街迷住了,我在这条弯曲而狭窄的街上看那些古老的建筑和居民,然而尴尬的场面也不时让我碰上。我看见清晨时分居民在朝街背后的府河中倾倒便桶,黄昏时分则倾倒垃圾,街上的小贩还把鱼的内脏和煺下的鸡毛往河滩上倒。那时候,沿河两岸布满了破旧低矮的民房,河水因为淤积而发出刺鼻的臭味。虽然不时有孩子到河边玩水,但他们只是去试试河水的深度,而没有兴致在水花中尽情地嬉戏游玩。
考察成都濒水文化衰落的原因,似乎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城市的发展和人口的增加,整个成都平原的灌溉用水成倍增长以后,那些曾经绕城而流的大小河川,都必须把清澈的河水贡献给农田和庄稼。但是我觉得岷江水系水量的减少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跟长江黄河的流量比以往有所减少一样。于是,府南河的流水变得缓慢而沉重,曾经白鹭飞翔、水草丰茂的河岸露出了浅浅的沙滩和河床。当最后一只摆渡的小船被搁浅在淤泥和沙滩上时,人们知道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开始面临干涸的险境了。昔日的潺潺流水被泥沙淤积阻塞了,宽阔的河道变得越来越窄,河堤上的柳树不再青枝绿叶,河岸边居住的人推开后窗望了望这死气沉沉的涓涓细流,终于失望地关闭了窗户。一种美好的记忆正从他们的脑海中渐渐消除。
没有河水流淌的城市是一座死寂的城市,人们带着一股怨恨朝河中倾倒垃圾,有650个排污口日日夜夜向即将断流的江河中排放污水。对一条用清水养育了这座城市的河流不恭,其后果必然是遭受严厉的惩罚。沿河两岸苍蝇滋生,河水的臭味熏得行人掩鼻而行;遇到夏季洪水泛滥,沿江低矮院落中的居民常常饱受洪水的侵害;失去滔滔江流的成都正由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变成一个丑陋的村妇。
现在,当我在南河岸边干净的河堤和清凉的绿荫下漫步时,我对十年前的府南河综合整治工程心怀感念。据有关资料显示,这项工程共加固河堤25公里,新建跨河大桥18座,疏泻河道16公里。整治后的河道宽度由原来的30米~80米,拓宽为40米~100米,搬迁沿河两岸低洼棚户区居民10万人,算得上一件功德无量的壮举。然而我更关心这项工程对于成都濒水文化的复苏所带来的积极意义,虽然现在的整治还不能将成都复原成真正的水上城市,但这种文化脉络毕竟是延续下来了。我们能感到水在继续对成都发挥作用,施加影响。
徜徉在南河岸边,你会发现对水有情感的人总是面色滋润、目光灵活、身心闲适,而那些即使经过府南河边也不朝河面看上一眼的人,总是目光呆滞、面色沉重、步履匆匆,这就是水对城市和人群的深刻影响。修葺一新的府南河两岸,有着许多草坪、小的游园、老照片、镌刻着温馨话语的各类石头、喷泉、音乐,甚至还有被原封不动保留下来的树……这一切都表达了城市对人群的关爱,就像府南河曾经为成都带来过的恩惠那样,成都正在继续按照它的历史文化素养蓬勃生长,它的文化走向不会轻易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