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一
北京开往广州的快车在无边无际的中原大地上奔驰。
鹰云凝视着车窗外的景色,思绪随着这景色的变幻不停地跳跃,闪动。
一年前,他也是这样凭窗而坐。那是他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从中原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经过。那时,他是到早已神往的北京,到他憧憬的高等学府去求学,去奋斗,去闯世界,去打天下。他初出茅庐,对一切都感到新鲜,感到光明,一颗少年的心向着新的世界飞翔。那时,他不懂社会的复杂,不懂人生的艰难,也不懂爱情,他对什么都无所畏惧,以为世界是自己的……回想起那时的幼稚与狂热,回想起自己所经历的失败,鹰云的心异常沉重。他理了一下被风吹散的乱发,点燃了一支香烟。
“喂,劳驾,让一下。”身旁一位旅客喊道。
鹰云转过头来,见是胡杨正把旅行袋塞进座位底下,在他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你是胡杨吧?”鹰云劈头问道。
“你怎么认得我? ”胡杨注视着鹰云显得心事重重的面庞。
“竞选学生会主席的时候,你每次演说,我都去听,我还投了你一票呢!”
“是吗?”胡杨笑了笑。
“据我所知,投你票的人很不少,你怎么没当选主席?”
“不要谈竞选的事啦……”胡杨摇了摇头,问道,“你叫什么?”
“刘鹰云,中文系的。”
“是八○级的吧!我一看就知道是八○级的小弟弟。哪儿人?”
“湖南。”
“哦。这么说我遇到一个老乡啰,好极了。看你刚才那样子,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我在想如何报仇。”
“报仇?”胡杨显出惊愕的表情,“对谁?”
“不知道。”
“你小小年纪,就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是深仇大恨。这与年龄没什么关系。”
“你们这一代已经够幸运的了。你呢,又可以说是你们这一代中的幸运儿,中学一毕业就进了大学,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这只是表面现象。一个人的经历和内心体验,能用这简单的履历来说明吗?”
鹰云的反问使胡杨吃了一惊。经历?你会有什么经历呢?胡杨对这些小字辈的青年向来有些轻视,以为他们没有那么一段在穷乡僻壤和社会底层的生活经历,对社会,对现实,对中国的国情缺乏深刻的认识,思想简单,行为幼稚。他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鹰云,从他那忧郁的目光和沉思的神态里,胡杨感到了一种他认为只有像他们插过队的人才会有的深沉和坚定。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神情?一点也不像那些肤浅的幸运儿。
“这书是你的?”鹰云随手拿起胡杨从挎包里拿出的《存在与虚无》。
“是的。喜欢哲学吗?”
“谈不上。”
“有信仰吗?”
“没有,不过,对马克思的东西比较感兴趣。”
“是吗?这难得呀。老马的学说的确伟大,是一个思想宝库,其中有些理论,我们至今也没有搞清楚。”
“是的。”鹰云点了点头,身子随着列车摇晃了一下。
“相信存在主义吗?”胡杨摸了一下眼镜,动了动身子。
“对存在主义,我知道得不多,这本《存在与虚无》,假期能不能借我看看?”
“可以。这是萨特的代表作。马克思认为存在与本质是不能分割的,有了存在,也就有了本质。萨特却认为存在先于本质。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萨特却说人不外是由他自己造成的某种东西。虽然他的这些观点与马克思的相对立,但我觉得这并不妨碍我们去了解他,认识他。正确的东西和错误的东西总是相比较而存在的嘛!”
“看来你对哲学很感兴趣,想当个哲学家?”
“哲学家?”胡杨冷笑了一下。
鹰云注视着胡杨因黧黑而显得颇有几分沧桑感的脸庞,琢磨着他说的话,觉得他们这些下过乡、插过队的人就是和自己这一代青年不一样。
“小老乡,以后我们多联系,多交往,校团委和学生会正筹备创办一个文、史、哲、经济、政治等多学科的综合性学生刊物,刊名为《这一代》。我虽然没当选为学生会主席,却被任命为刊物的主编,欢迎你给刊物写稿。”
“好的,以后写了文章,就去找你——胡杨兄,有幸认识你,我感到很高兴。”
“我也一样。”胡杨笑道。
落日的余晖慢慢消失了,黑暗像一块硕大无朋的海绵,吮吸着黄昏里残留的余光。夜,随着车轮的滚动,愈来愈深……
第二天早上,胡杨在长沙站下了车。鹰云一直将他送到了站台上。胡杨把宿舍的地址告诉了他,要他回校后去玩。鹰云愉快地答应了。
列车离开长沙,又行驶了几个小时,就到了鹰云的故乡—— 一个山清水秀、历史悠久的小县城。鹰云提着旅行袋从车上下来,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环视着四周的景物。车站仍像过去一样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样的房屋,那样的站台,那样的铁轨。去年,他就是从这里起程的。那是九月,天气不像现在这么炎热炙人,那天早上,太阳高挂在东山顶上,湘江从不远处传来阵阵涛声,那熟悉的涛声曾使他心头涌起了对故乡、对亲人的强烈依恋。月台上站了许多人——父母,哥哥,姐姐,老师,同学。他们都是来为他送行的。母亲紧紧地拉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妈妈,我是去北京上大学,你应该高兴啊!”鹰云当时这样对母亲说。父亲站在母亲身旁,默默地、深情地注视着他,那庄严的面孔和深邃的目光流露出对他的殷切期望。鹰云当时想对父亲说点什么,可列车来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被众人推上了列车。他挥手向送行的人群告别,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亲人们的面孔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消失了,他望着车窗外的青山绿水,心里默默地说道:“再见了,生我养我的父母,再见了,教我育我的老师;再见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