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父亲把儿子叫到屋后的空坪上,想与他好好谈谈。他注视着坐在身旁的儿子,觉得他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而且变得有些多愁善感、高深莫测了。他心里为儿子感到一种深切的担忧。
“孩子,回家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好好地谈过呢……”
“是的,爸爸,我也一直想找个机会与你谈谈呢。”
“是吗?想与爸谈什么呢?”
“爸爸,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说真的,我非常失望。一个有个性,有思想,真诚而善良的人,很难得志。像我这种性格的人,在政治上肯定无法取得成功。”
“你是不是又受了什么打击?”父亲关切地问。
鹰云的心颤了一下,又想起了自己的不及格,受处分和失恋。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受了一些小挫折,谈不上什么打击,没什么了不起的。”
“不能对爸爸讲讲吗?”
“真的没什么,你用不着为我操心。我现在正在思考着如何改变自己的性格。改变自己的性格,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你打算把自己的性格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现在还说不上来,但我肯定会变的。”
“噢……”
“还有一点,我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嘛。”
“我希望您以后对我不要抱太多的希望,这对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真的。对您也不好,希望多了,失望也就多。一个大学生,对社会来说实在微不足道。我将来也许什么事也干不成,甚至会成为一个牺牲品。”
听了这话,父亲许久没有做声。我怎么可能对你不抱希望呢?傻孩子。在你身上,我花了那么多心血,除了你,我还有什么希望?
“你还在坚持学习经济学吗?”
“是的。”
“我知道像你现在这样学习,困难很多,极不容易。你是不是暂时放弃对经济的学习,先把本系的功课学好。经济学,以后还可以学嘛。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你放弃对政治事业的追求。在我们中国,干什么也不能脱离开政治。”
“我知道,你别说了。”鹰云显得有些烦躁。
敏感的父亲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儿子心中已失去了原来的位置,他的权威不存在了,他的偶像破碎了。尽管他知道这是必然的,但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还是感到怅然。父亲望着头顶上满天的星斗,呼吸声似乎也比刚才粗重了。
鹰云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伤了父亲的心,便又说:“爸爸,我理解您,我会努力去追求,去奋斗,去求功名,去闯天下。但是,我总觉得自己的性格与中国的社会环境不太相容,我可能会一事无成,甚至身败名裂。如果您对我抱的希望太大,到时候精神上可能受不了。再说,一个人能不能成功,并不全在于他的主观努力,还有机遇,环境,时代背景。”
父亲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控制儿子了,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对儿子的一切,他现在只能关注,默默地祈祷,给予物质上、金钱上的支持,别的,就管不了啦。父亲心里既难过又高兴。儿子长大成人了,可以离开父母?独自飞翔了。父亲把鹰云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深沉地说:“孩子,我已经老了,我相信你一定会超过我,一定会有所作为。你记住,无论你以后飞得多高,走得多远,父亲的爱和希望总是在伴随着你。我希望你执著追求,勇于进取,获得成功,为全家争光,为父母争气……”
听着父亲的话,鹰云心里有些发酸。是啊,哪个父亲不望子成龙?看来,我只有背着这沉重的希望前进了,也许这希望会使我变得更谨慎,更顽强。鹰云站起身子,握住父亲的手说:“爸爸,您的儿子会百折不挠的。”
三
在学校的时候,鹰云回家的心情是那么迫切,那么急不可耐,考完最后一门课,他什么东西都没买,就登上了回家的列车。他以为故乡的微风能抚平他感情的裂痕,故乡的泉水能医治他心灵的创伤,故乡温暖宽厚的土地会使他损伤了的元气迅速得到恢复,但回家待了个把月之后,他就失望了。时间一天天地流逝,他觉得自己除营养得到了一些补充之外,别的方面并无收获,受处分和失恋的痛苦仍然经常折磨着他。而且,他觉得心总是浮浮的,看不进书去,因而滋生了一种空耗青春的恐惧感。他想,我的失败和痛苦在燕大,我的成功和欢乐也在燕大,只有在燕大取得辉煌的成就,才能洗刷我蒙受的耻辱。故乡尽管温暖,湘江尽管多情,家庭尽管幸福,但终究不是久留之地。于是,鹰云决定提前返校。父亲没说什么,母亲劝他再多待几天,说北京生活苦,家里舒服。鹰云执意要走,母亲也就没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