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玲住的是一幢三层楼的小别墅。冯雪霜在一楼客厅坐着,抬头见二楼走廊边两只白色软底鞋翻飞,犹如过来一排细浪,她忙站起身来——不用猜,这是甘玲的台步。甘玲的台步像练了轻功,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上身纹丝不动,脚下却步步生烟走得飞快。只要她出场,台下总有人要站起来看,看她脚下是不是真装了滑轮,因为她不像是在走,像是在滑。
甘玲走着当年的台步过来了,她上下打量着冯雪霜,凑近看一眼,退后又看一眼:“冯雪霜啊,你要不说你是冯雪霜,我是一点都不认识了!”
三十年,冯雪霜从女孩变成中年妇女,甘玲却从周秀英变成了杨贵妃——假如杨贵妃能活那么久的话,冯雪霜认为应该就是甘玲现在的样子。
很多人认为漂亮的女人老了比别人更惨不忍睹,其实是你还保留着对她当年的印象,比较别人,漂亮女人的反差更大。所以,一个人当美女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当美女。甘玲就是一辈子的美女。周秀英虽然漂亮,但也疆场厮杀血雨腥风是朵苦涩的菊花,杨贵妃却养尊处优万千宠爱是一朵富贵的牡丹,甘玲还是和过去一样傲气,但这种傲气已经收敛了光芒,变成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威仪了。
“请坐请坐,”甘玲拉冯雪霜坐在沙发上,“你们那拨孩子里数你最有出息,不声不响就考上大学了。”
据说冯雪霜离开剧团后,甘玲常对人说这句话,李圆圆说那是因为出卖了冯雪霜良心不安。冯雪霜却觉得无所谓,她泄密给甘玲时没有想那么多,事情是自己引起的,告诉她自己才会安心。
那件事发生后,甘玲去海南岛探过一次亲,回来还给冯雪霜带来一个椰子。冯雪霜把椰子拿去和李圆圆分享,两个女孩看着圆滚滚的椰子发愁,这么重这么硬,怎么吃?最后,厨房的江老头把椰子放进一个木盆,拿把斧头啪嗒劈成两半。两人从木盆舀一勺尝尝,喝了一口哇地都吐在地上—— 一股馊味!甘玲路上这么远,带回来都坏了呀!
多年后冯雪霜去海南岛旅游,每天喝一个这样的椰子水,这才知道,椰子就是这个味道。可怜甘玲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椰子,竟被她和李圆圆当场扔了!
潘将军被抓走后,团里人背后都说甘玲心狠,恩爱几年,竟然连眼泪都没掉一颗!只有李圆圆眼尖,她告诉冯雪霜,《小刀会》里周秀英哭潘将军那场戏,甘玲流的是真眼泪!潘将军是B角,周秀英送他上战场时卿卿我我,甘玲演得很敷衍,执手相看,手搭在一起,身体却恨不得隔开十万八千里,但潘将军战死沙场,噩耗传来,甘玲却哭得惊天动地,她把站着的搓步改为跪着,“潘将军——”甘玲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引得全场一片抽泣!
显然,夸冯雪霜出息只是个引子,甘玲并不想提剧团的事,她说:“人还是要读点书,多读书,多学习,才能进步。哦,冯雪霜,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
冯雪霜刚要回答,楼上传来电话铃声,“对不起,我上去接个电话。”甘玲走着台步,一溜烟上楼了。
甘玲走后的空当里,冯雪霜紧急思索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刚才是被甘玲手上那根线拉进来的,根本没有想来了干什么,怎么说话,说什么,现在她想,我是为档案的事来的吗?是,档案的事能说吗?不能;不能那我来干什么?
冯雪霜心里还没有头绪,甘玲一溜烟又下来了。
“真对不起,我这几天正忙。你坐你坐,喝口水。”甘玲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你学的是声乐吧?你一走,团里人都说,这么好一条嗓子,来了一次都没用过,浪费了。”
“我唱过导板的。”冯雪霜不好意思地说,“甘玲老师,那次您演刘胡兰,导板就是我唱的。”
导板是主角在幕内唱的,调子又高又长,团里为了让主角养精蓄锐,就会临时找人喊一嗓子。冯雪霜幕内唱:“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胡兰子我爬山涉水送亲人上前线——”
锣鼓一响,甘玲踩着点上场了,她接着唱:“带着千层底的军鞋,揣着玉米面的干粮,盼亲人英勇杀敌,杀尽阎匪早回家乡……”
“哈哈,是啊,还真有那么回事。”甘玲笑了起来。她又问,“你上学唱的什么?是民族还是美声啊?后来干什么工作呢?”
她刚问完,电话又响了。
“对不起,我去接一下。”甘玲趟着浪花似的台步走开了,走几步又止住,她扭头对冯雪霜说,“来来,冯雪霜啊,我们上楼聊吧。”
二楼是一个巨大的工作间,墙上挂的,地上扔的,全是国画,屋子中间有一张比双人床还大的桌子,铺着一幅没有画完的八尺山水。莫非甘玲不唱戏后改学了美术?她现在是画家吗?正想着,甘玲对着电话说话了:“不用不用,场地已经准备好了,他们正在布置——不是那儿,是省博物馆——对,不用了,谢谢你啊!”
甘玲接完电话走过来,她指着一屋子的画说:“看看,这都是我画的,退休了没事干,就拜了个大师画了两年。过几天我要办个画展,忙得不可开交呢!”
“甘玲老师现在是画家啊。”
“嗨,画着玩!”甘玲说,“我拜的大师真不错,他是省画院的副院长,在国内都有一定影响,轻易不收徒的。刚才我们说什么了?哦,你在哪儿工作?”
好像专门不让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一样,这时甘玲的手机又响了。冯雪霜忙站起身来,她觉得来得不是时候,也想告辞了。
“甘玲老师,您先忙,我下次再来看您。”
“等一下等一下。”甘玲一只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冯雪霜坐下,她拿起电话边说边往里边屋子走。
等别人接电话是件无聊而尴尬的事,你的脚可以东走西走,眼睛可以左看右看,唯有耳朵没有开关不知羞耻地要捕捉别人的声音。冯雪霜的耳朵最近对一个词格外敏感,那就是——档案。甘玲一边说一边关门:“我家老詹说了,你的文凭不行,档案得重新做。”别的话都听不见了,这一句话被关在门外和冯雪霜待在一起。
档案——重新——做?
冯雪霜最近和档案斗了几个回合,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对手,今天她疲惫不堪快要放弃了,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话:档案重新做。档案还可以重新做?像捏泥一样,你想方就方想圆就圆?冯雪霜又想起那个漂亮女人说的话:只要是人办的事,就不信有办不成的。
原来,档案的差别不在档案本身,在人,对冯雪霜来说,档案是铁打的,对甘玲来说,它就是泥捏的!
冯雪霜原来对老公有一肚子抱怨,现在她承认老公句句话都是对的,自己的确是幼稚可笑,是疯了!
甘玲档案里不可能有作风败坏几个字,也不可能有缺乏政治觉悟几个字,她的档案有什么要看她是否乐意,总之,她的档案跟冯雪霜一点关系都没有。
甘玲打完电话从房间出来,看见冯雪霜站在楼梯口一副要走的样子,也不再挽留,她拿出一张请柬给冯雪霜说:“过几天我的画展,你一定要来啊!”
9
冯雪霜把甘玲的请柬塞到梳妆台抽屉里,她对那些画啊字啊什么的不感兴趣,压根没有去看的打算。
可是几天后,冯雪霜正在办公室待着无聊,老公突然打来电话来催她:
“今天该看画展了啊!”
“什么画展?”冯雪霜已经把这事忘记得干干净净。
“甘玲的啊,她给你的请柬,我在抽屉里看见了,就是今天下午啊!”老公说,“就一张请柬吗?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要看就拿着请柬去吧,我不想看。”冯雪霜很奇怪,老公和她一样,对美术一窍不通,怎么突然想起要看画展了。
“你上班不是没什么事吗?一起去吧,我来接你。”老公说完就放了电话。
冯雪霜还是不想去,上班虽然无聊,但至少还安静。去那个画展人来人往,见了甘玲还要应酬,实在是比无聊还要无聊。平常她对美术不感兴趣,现在又加了一层,好像是对甘玲也不感兴趣了。
老公飞快地到了楼下,冯雪霜却没有动身的意思,平时冯雪霜出门磨蹭,老公会像只电动老鼠一样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嘴里不停催她快点快点,今天老公却出奇地体贴,他从车里打电话上来,慢慢开导,循循善诱:
“你知道甘玲的老公是谁吗?是省委组织部长!平时你想见他等于痴心妄想啊!”
“我不想见组织部部长。”
“是啊,你是不想见,而且他今天也不一定在。但是想见他的人今天一定会去。”老公说:“我说这国画是不是特别好学啊?现在的老干部好像谁都会画两笔,那个甘玲学两年她就敢办画展,真要把国画的名声都搞坏了。”
“知道她画得不好你还去看?”
“谁是去看画的呢?人家给了请柬不去,这是不给面子,不捧场啊,你去了她不一定记得住,你不去人家肯定是记住了。”
听着冯雪霜那边没有声音,老公又说:“老婆,我在官场混,认识个组织部部长不多余吧?”
冯雪霜说:“你不是说他今天不一定去吗?”
“但是今天是个机会,以你跟甘玲的关系,这次不认识,下次就会认识。再说,今天去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什么时候会有用,谁知道呢?还有你档案的事,甘玲是你同事,你剧团算不算工龄,不就他们一句话的事儿吗?”
后面这句话说得冯雪霜心里一动。漂亮女人只是和厅长吃了顿饭,事情就办成了,组织部部长是谁?是管厅长的人啊!冯雪霜进剧团的事甘玲一清二楚,是不是正式调动,她也可以作证,有她一句话,谁还敢说别的?十年工龄不短,它是办内退的关键,冯雪霜无法抗拒这个诱惑。
“好吧,我这就下楼。”冯雪霜对老公说。
说服了冯雪霜,老公很高兴,又说:“老婆,你抽屉里那张证明我看见了,我相信你。”
冯雪霜胸口忽地一热,手一软便把电话放下了。这时的冯雪霜说不出话来,她怕一张嘴声音就会哽咽!
她千里迢迢跑到远青,费尽周折只带回一张纸,这张纸没有函头,没有公章,单位人事说没用,她也真以为没用,如果不是怜惜李圆圆跑得辛苦,她差点就把它扔了——幸好她没有扔,当所有人都认为它没有用的时候,现在,它到底还是有用了。
冯雪霜放下电话,收拾好包准备下楼。下班时间未到,电梯里只有冯雪霜一个人,经过七楼时,电梯门开了,人事处的陈大姐拉着拖箱站在外面。冯雪霜怕电梯门夹着她的箱子,便伸手替她按住门。
“出差吗?陈大姐。”冯雪霜问。
陈大姐摇摇头,说:“我退休了,今天来收拾东西。”
冯雪霜哦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却见陈大姐抬起头来,专心地去看电梯跳层的数字,这架势明显是不想和她搭讪了。
莫非陈大姐被她纠缠烦了,怕自己再跟她说作风败坏的事?
冯雪霜想,其实她已经对这事不感兴趣了,老公的电话让冯雪霜清醒过来,档案里的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她顾不了这许多了,眼下该考虑的是档案里她的工龄,而不是档案里的她是否作风败坏。
清醒过来,冯雪霜甚至有点庆幸,好在她只是个唱歌的,好在她一生无所求,好在作风败坏说到底只是个作风问题。可是,如果她从政呢?如果她争强好胜呢?如果是比作风败坏更坏的词呢?那,冯雪霜这一生是不是就毁了?多少人到死也不明白:自己这么努力,这么忠诚,这么披肝沥胆赴汤蹈火,怎么就不被重视,不被重用呢?那些壮志未酬死不瞑目的人里,难道就没有过档案作祟,没有过冯雪霜这样的阴错阳差吗?这还是无意,若是有意呢?一份档案要经过那么多双手,某双手塞进点什么,你能知道吗?
想到这些,冯雪霜惊出一身冷汗,这该死的档案又害了多少人呢?
好吧,如今陈大姐也走了,那就当自己从没有去过人事处,从没有看见过作风败坏几个字吧。
冯雪霜知趣地把视线移开,低头只看地下。电梯里只有她俩,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一个看电梯数字,一个看脚下,两人默默往下坠。
一楼到了,冯雪霜侧过身子,照例按住门,让陈大姐先走。陈大姐面无表情,路过冯雪霜身边,突然说了一句话:
“档案里那张纸我帮你抽出来烧了,以后别再问作风败坏的事了。”
冯雪霜呆呆地看着陈大姐,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跟着陈大姐机械地走出电梯,走过大厅。外面是晴天,阳光斜射进来,冯雪霜的心里一点点亮堂起来,她紧跑几步,追上去叫道:
“陈大姐——”
陈大姐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姓陈,我姓沈,沈阳的沈。”
陈大姐走了,冯雪霜还在原地发呆,她没有想到,那张那么神秘,那么神圣,那么不可一世,随时可以主宰她命运的纸,竟然如此脆弱!看着陈大姐将要消失的背影,冯雪霜甚至有点失落,她曾经为这张纸万般揪心,想不到最后竟是一场儿戏!
这个本可以波澜壮阔的故事,一开始张冠李戴,可惧可畏,就像陈大姐本人;现在,它也随着陈大姐的身影一拐弯不见了,于是,档案里的故事戛然而止。
原刊责编 赵宏兴 本刊责编 付秀莹
【作者简介】 李咏芹:女,原籍湖南,当过杂志编辑、报社记者、电台主持人,现为海南电视台制片人、编导,曾在《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50万字,1987年出版小说集《寂寞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