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的丝
1
姐姐凤玉的身后是弟弟映冰。两人一前一后,都在爬。后半夜那场雨,只是淋湿了地皮,路面恰好软滑,适宜爬行。但是,只爬了五六米,映冰就埋下头,没动静了。凤玉也停下来,把脸歪在手背上喘着气。几分钟后,凤玉想起自己是姐姐,就咬咬牙再度爬起来。她用脚尖敲敲地,映冰却毫无反应。她想,坏了,映冰的丝断了,先是爸爸的丝断了,再是弟弟的丝断了,看样子男人的丝才是丝,说断就断。她打算先回家给妈妈说一声,然后再出来。这时映冰抬起头对她一笑,笑容里沾了几片泥巴。两人重新向前爬,显得颇有信心。他们知道苜蓿地并不远,爬出巷道,向北一拐就到了。
终于爬出巷道后,两人又歇了一会儿,然后就沿着蜿蜒的河湾向北爬去,大概爬了五十米,凤玉觉得前方有一个晃眼的东西,仔细看,是个男娃,肯定没丝了,面朝上,光身子,肋骨像钉子一样向上翘起,肚皮凹陷,像是被地面有力地吸下去了,最深处有浅浅一洼水,灰腻腻的,里面浮着一片打卷的树叶。
“三明。”凤玉说,声音只够她自己听见。映冰也是一眼就认出了三明,想把三明推到路旁边,或者把他的身子翻个过,却只是想了想而已,顺便又想,我要是死了,就一定要趴在地上,绝不这样鸡娃儿朝天,多难看!
苜蓿地到了。苜蓿地里并没有苜蓿。这个春天,苜蓿始终没机会长出地面,连苜蓿根也被挖得一干二净。最受欢迎的是根和芽之间的一截白根,又软又嫩,吃起来脆生生的,香极了。凤玉和映冰此刻来,是打算碰碰运气的。
“你左,我右。”凤玉用眼神说。
映冰缓缓将身子朝左扭去。凤玉却没有立即向右侧爬,而是无意间做了一个俏皮的动作,斜着脸看出去,看见白云底下的村庄干干净净,没有炊烟,没有声响,没有人影,有的只是光线,过剩的水银一般的光线,它们四处流淌,有一种趁人之危偷天改地的味道;凤玉将目光从远到近收回来,眼前的苜蓿地里也是只有光线,半点绿色都没有,半点生气都没有。
可是,就像不小心钻进谁家厨房了,有一种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不可抵挡。是土香味,后半夜那一场小雨酿出的土香味。凤玉用力张大嘴,闭住眼睛,吞了满满一口土。随后就勾着头慢慢嚼起来,像要对付一个必需独自吞咽的秘密。往下咽的时候,才知道强行把一口土摁进肚里,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她不能不有所提防,接下来,她把上面的一层干土拨开,找出底下的湿土,再把湿土捏在手上,送到嘴边,带着耐心吃,半口半口地舔着吃,这样就好多了。
渐渐地,她觉得自己的两个眼珠子明显向外凸了,就像软瘪瘪的皮球突然充满了气,弧度像花开一样向外滚去,再看眼前,光线比先前更充足了,一切的外表都是闪闪熠熠,每一样不出气不吭声的东西都是光彩照人的模样。她遗憾自己没办法成为不出气不吭声的东西,它们既不饱,也不饿,多好。但是,她的双腿和双手已经自作主张地动了起来,她用较快的速度爬到估计有苜蓿根的地方,开始刨土。因为下过雨,土很松,刨起来还算容易。
她的运气也特别好,只刨了三五下,就看见一条长长的苜蓿根,老根连着白根,藏在厚厚的黑土里,明显在等一个名叫凤玉的女子。她不客气地把白根揪断,喂进嘴里,用门牙轻轻咬,就有一股子含着药力的气流凌厉地流向全身,似有若无,整个身子从头到脚立即轻盈了几分。一眨眼,手中的白根就少去了一半。
她狠了狠心,把另一半留下来,打算作为证据,给映冰看。因为,是她把半步都不想挪一挪的映冰硬叫出来的。映冰和妈妈都不相信,如今的苜蓿地里还能看到苜蓿的影子。哼,让他们看看,她想。这种倔强的想法令她的丝忽然一颤,她吓了一跳,让自己静下来,既不动手脚,也不想问题,像一块真正的石头一样安静平常。
没多久,她觉得阳光把自己的后脑勺裹住了,不是更热,而是更冷,很像初冬时节新结的薄冰,而周围又明显缺了点什么,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便徐徐回过头,看见映冰仍然趴在刚出发的地方。
“映冰?映冰?”她轻轻喊了两声就不喊了,折回去,伸手摸映冰的脑门,果然没温气了!
她不免有些恼火,推他的脑袋,略带揍的意思,他的脸徐徐向她亮出来,像一张熟睡的猫脸,眼睛眯成线,半张着嘴,牙齿间沾着湿土,几只极小的蚂蚁在牙缝里狂乱地奔出奔进。
“呸!”她骂了一声,接着心里又一闪,闪出了几多羡慕,禁不住想,一个人的丝断了不算多大事情,没声没响的,就像啥事也没发生,就像一眨眼躲到一个近得很又远得很的地方吃独食去了。
带着这个念头,凤玉回家了。回到家门口,刚好碰见三明的妈妈福女埋着头趴在自家门口,不知是死是活,凤玉就推了推福女的头,说:“你家三明没丝了。”
福女睁开眼,立即听明白了,问:“在哪儿?”
凤玉说:“一出巷道,朝左。”
福女朝西边巷道口眯眼看了看,显然有些畏途,犹豫了一下,重新合上了眼皮。
凤玉越过福女,回家了。看见凤玉一个人回来了,妈妈瓦琴问:“映冰呢?”
凤玉没吱声,只把那半截白根递给妈妈。瓦琴忙把白根接住,喂进嘴里,也用门牙一点一点地咬。
“映冰没丝了。”
凤玉在妈妈耳边说。
瓦琴的眼睛盯着凤玉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就又闭上了。
“三明也没丝了。”过了片刻,凤玉又说。瓦琴睁开眼,朝对门看了看,目光里闪出少许庆幸。
2
瓦琴朝院外爬去了。
“妈,你去哪?”
“去陈万水家。”
凤玉一听就明白,弟弟杨映冰的名字要上那份鬼名单了。陈万水那儿有一份名单,谁家有人丝断了,要在第一时间去向他报告,他要用小楷毛笔把死者姓名、死亡年龄、死亡日期和死亡原因记下来。有人说将来有可能向国家要补贴的。从去年春天到今年春天,那份名单越拉越长,据说已经突破了二百人大关。
“我去吧。”凤玉说。
瓦琴只是爬,不吱声。
“你缓着,我去。”凤玉坚持。
“我死了你去!”瓦琴说。
瓦琴看见福女躺在院门一侧,挨着墙,仰着脸,纹丝不动,爬过去朝她脸上瞅了一眼,福女突然睁眼说:“别急,我还在呢!”
瓦琴脸一红,说:“在就好。”
陈万水家院内歪歪斜斜爬着好几个人,堂屋门敞开着,能看见陈万水披着一件黑布褂子,端坐在桌子右侧,手提毛笔,写字的样子很认真。有人饿得发不出声了,陈万水的儿子丙丁就出出进进,替爸爸听话、传话。死者姓名、年龄、死因、死亡时间,样样不缺。有时,丙丁不得不跪在地上,屁股撅得高高的,方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趁机勾下头休息的瓦琴竟然睡着了,忽然又惊醒了,听见丙丁在大声问:“喂,你老婆叫啥名字?”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小声说:“张……张……”终究未能把老婆的名字说全,头就定住不动了。有重重的脚步声传过来,瓦琴看见陈万水的双脚正有力地走下台阶,弯下腰试那个人的鼻息,那人为了说出老婆的名字,真的把自己的丝挣断了。陈万水躬身把他拉到院子一旁,然后蹲下来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到堂屋,坐到老地方。
陈万水喊:“下一个。”
丙丁立即重复:“下一个。”
瓦琴答:“我儿子……杨映冰。”
丙丁问:“年龄?”
瓦琴说:“比你小一岁。”
丙丁再问:“年龄?”
瓦琴答:“九岁。”
丙丁问:“死因?”
瓦琴说:“饿死的。”
丙丁问:“时间?”
瓦琴答:“今天早上。”
陈万水的声音从丙丁身后传出来:“下一个!”
丙丁重复:“下一个!”
瓦琴问:“陈书记,我儿子是多少名?”
陈万水说:“这个保密!”
瓦琴问:“为啥保密?”
陈万水反问:“为啥不保?”
瓦琴求助地看看丙丁,丙丁却冷冷地别过脸去。瓦琴只好爬出来了。回到家,瓦琴迷糊了好一会儿,醒来后还是不甘心,还是像往常那样,喜欢关心一切没鼻子没眼的事情,就让凤玉去找丙丁,打听弟弟映冰在名单上到底是第多少名。丙丁和凤玉是同班同学,这个任务凤玉好完成。凤玉自己也没反对,在院门口下了好一会儿决心,就默默爬出了。好不容易爬到丙丁家,凤玉看见丙丁站在院门外的一棵榆树下,踮着脚尖,不知在干什么。榆树的树皮早被人剥下来吃掉了,树干白白的,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丙丁也一样,丙丁的背影和榆树一样孤单可怜,就好像大家都在爬,他还能直立行走,反倒是一个缺陷了。凤玉轻轻咳嗽一声,丙丁转过身,眼睛一亮,立即向她走来。
“我知道,映冰没丝了。”
“还有三明。”
“三明?三明还没登记。”
“映冰是多少名?”
“我爸说,这个保密。”
“为啥保密?”
“我也不知道。”
“你去偷偷帮我看一下。”
丙丁就转身回家了。
没多久丙丁又出来了,出了门,就像没看见凤玉,从凤玉身边经过后又自顾自向远处走,走了五六步才停下来,回身向凤玉招手。
凤玉一点一点爬过去。
“第二百二十名。”丙丁小声说。
凤玉仰头看着丙丁,皱皱眉毛。
丙丁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凤玉没有跟过去。
“过来呀。”丙丁回头说。
“我爬不动。”凤玉说。
“来嘛,有好东西!”丙丁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掬在手上,沿着长腿垂向地面。凤玉看清楚了,是一颗焦黄焦黄的烤洋芋。
凤玉心里一喜,就向前爬去。丙丁突然有些神秘兮兮,一边向前走一边往后看,生怕凤玉不跟来的样子。凤玉已经明白,丙丁要把她领到他家旧院里去。旧院不大,方方正正,只有围墙,没有房子。沿墙总是斜立着一些干树枝、高粱秆、麦柴、青草什么的。放学之后,丙丁特别喜欢把大家带进去,在里面打牌、捉迷藏、娶媳妇、嫁女子。丙丁娶过好几回凤玉,每一回都不守规矩,要亲凤玉。有两回凤玉没躲开,让他亲着了,凤玉总觉得“像叫狼啃了一口”。其实那时候她根本没见过狼的样子。
丙丁站在旧院门口,四下里望望,没看见一个人,就弯下腰把凤玉扶起来,双双走进院门,再腾出一只手把破旧的院门推严,还顶住。“给。”丙丁立即掏出洋芋,立功心切的味道。凤玉拿在手上马上吃了起来。“坐下慢慢吃。”丙丁把凤玉扶到院子里面,坐在一堆麦柴上。凤玉吃得太急了,噎住了。丙丁就轻轻拍她的后背。刚不噎了,接着又吃。吃了一半之后,凤玉说:“剩下的给我妈。”丙丁说:“好。”接下来两人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气氛相当尴尬。凤玉突然闭上眼睛,噘着嘴说:“你亲。”丙丁就亲,没以前那么心急,生怕亲坏凤玉似的,一下,又一下,然后才贪贪地亲下去了。
没过多久,丙丁就不亲了。
“名单上有五个咱班同学!”丙丁说。
“还有谁?”凤玉问。
“陈月季陈解放杨向东杨金对冯三大。”丙丁像背书一样说。
“不得了,半个班!”凤玉说。
“还有陈老师。”丙丁说。
凤玉想哭了,却没眼泪。
过了一会儿,凤玉说:“接下来就是我。”
“你不会!”丙丁语气坚定,似乎这事是由他决定的。
“肯定!”凤玉的声音浮起来,比人高了好几倍。
“不会!”丙丁的声音有形而沉静。
“我不怕!”凤玉说。
“别胡说!”
“我真不怕。”
丙丁再一次亲住了凤玉深渊一样可怕的嘴,丙丁不知不觉使了几分蛮力,凤玉还想说什么话,可是她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了……
3
一颗洋芋,让母女俩又多活了一天一夜。这天晚上,天上的星星稠得吓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凤玉想,听说每个人都曾经是天上的一颗星,难道人死了又回到天上了?最近天上的星星每天都是那么稠,难道到处都在比赛一样死人?地面上狼也越来越多,多得像蚂蚁、像苍蝇。以前只知道山里有狼,从来没见过狼,最近狼大摇大摆在巷道里走路,像村子的主人,每天都有一两个人被狼咬死了。狼竟然看不上吃死人,坎坎畔畔尽是死人,偏不吃,只撵着吃活的。今晚,凤玉下决心要问妈妈一些问题,首先要问的问题是:星星为什么那么稠?狼为什么那么耀武扬威?不能不问的问题是:人能不能吃老鼠?能不能吃长虫?能不能吃青蛙?最最想问的问题是:人能不能……吃人?
凤玉想,非问不可了,再不问就只能去问阎王爷了。快要睡着时妈妈才进了屋。凤玉担心自己还没把问题问完丝就断了,于是挑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先问:“妈妈,老鼠能吃吗?”妈妈说:“自古以来有讲究,宁可饿死,不吃脏东西!”凤玉问:“为啥树皮和鞋底子能吃?”妈妈说:“树皮和鞋底子不是脏东西。”凤玉问:“鞋底子还不脏吗?”妈妈说:“脏和脏不一样。”凤玉差不多听懂了,就静下来暗下决心,宁可饿断丝也不吃脏东西。母女二人都不出声了,说话费体力,不值得。到了后半夜,凤玉醒来,伸手摸妈妈,摸到妈妈的奶头,软耷耷的,赶紧再摸妈妈的嘴,有温气,这才放心了,接着便推醒她,说:“咱们快把草房里那窝老鼠吃了吧,我不想上陈万水的名单。”凤玉想不到妈妈二话不说,就默默下了炕,出去了。凤玉奓着耳朵听,妈妈出门后向草房那边爬去了!草房里有个竹篮子,竹篮子里有一只大老鼠和一堆小老鼠,整天嘁嘁喳喳的,仿佛也在说“饿饿饿饿”。草房门响了,凤玉赶紧用被子把头蒙起来。凤玉在幻想,一堆嫩身子如何被妈妈用旧衣服突然蒙住?凤玉心里有些起腻,但没法子,她真的不想上那个鬼名单!
妈妈的脚步声响过来了。天哪,妈妈神了,居然在走!妈妈抱着一筐老鼠走向厨房。可是,凤玉还没顾上担心,扑腾一声,妈妈已经摔倒了。立即,嘁嘁喳喳,满院子都是针一样的尖叫声。紧接着又听不见了。一群老鼠突然发出的尖叫,和尖叫声的突然消失,一样可怕,让凤玉从头到腿麻酥酥的,久久放松不下来。老鼠跑光了,完了,该上鬼名单了,上吧上吧,凤玉泄气了。杨……凤……玉……凤玉用陈万水的口气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的名字。陈万水的口气,加上姓,念慢一点,就大不一样,像个大人物。不是大人物,就只能是睡在名单上的人了。凤玉没等住妈妈回来,自己又睡着了。睡着前,凤玉想,好多人的丝在梦里断掉了,说明瞌睡虫叛变到阎王爷那边了。又想,这样也不错,在睡梦中死了等于没死。不知过了多久,凤玉醒了,像是被刀子割醒的。刀子把脑细胞和瞌睡虫剥开了。好锋利的刀子。醒来才知道不是刀子是肉味,熏肉的味道。
“我的娃。”
“啥味道?”
“肉肉!”
借着月光,凤玉真的看见了肉肉,不折不扣,大半碟子,绝对是熏肉的味道。凤玉赶紧伸手抓了一块,喂进嘴里。没错,是熏的,外焦里嫩。只能熏,不能煮,没办法煮,家里早就没任何铁家伙了,都拿去大炼钢铁了。
“妈,你也吃。”
“你吃,妈不吃。”
“吃嘛。”
“我不。”
“吃嘛。”
“不——”
凤玉拿了一块肉,举起来硬往妈妈嘴里塞。妈妈像在反抗又像在迎合,然后,腮帮子一动不动地鼓在那儿,痛苦极了的样子。
凤玉笑着盯住妈妈的嘴。
妈妈的嘴像冰坨坨一样渐渐化开了。
“好吃吧?”凤玉问。
妈妈不说话,只吃,吃完又拿了一块。
“千万别说出去。”
“我知道,我又不是傻瓜。”
“娃娃的嘴没把门的。”
“我的有。”
母女俩刚把碟子吃干净,有人突然敲门。
“谁?”
“我!”
“你有啥事?”
“我知道,你们黑天半夜把我儿子三明吃了。”
“你少放屁!”
“百分之百,我闻着了。”
“是老鼠!”
“不是,是我家三明!”
“你放屁!”
“肯定是三明,我知道。”
“少放你的屁!”
“三明啊三明,我的儿……”
“你要死死远一点,别死在我门口!”
“三明啊,我的儿……”
这样一吵,天就大亮了。
爬过来几个有精力看热闹的邻居,问福女怎么了?瓦琴就拉开院门,爬在门口,扬着头说:“我半夜捉了一窝老鼠,烤熟吃了。”
“不是老鼠,是三明!”
“你少放屁!”
“三明给我托梦了!”
“三明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骗人,你肯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