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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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中篇小说 陈万水名单(陈继明)(4)

有一次,凤玉梦见自己在爬行,地面是玻璃做的,巨大的一望无际的玻璃,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以外,能看见天空、白云和村庄的倒影。全村的人都在爬行,心里给一个念头,身体就像树叶一样飘出去了,想停下来时,顺顺当当就停下了。所有的人都以爬行为乐,平心静气的,丝毫没有站起来走的欲望。人和人见了面,如果要说话,就像鱼一样头和头先碰在一起,然后脸贴脸,不出声,不张嘴,却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每一个人的脸蛋都像玉做的,很冰凉。说完话,转身离开后,脸蛋上还保留着另一张脸的冰凉。凤玉在村子里极快地爬来爬去,似乎在找人,后来就碰见了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的丙丁,她向他滑过去,想不到,丙丁却掉头跑掉了,她在后面追,怎么都追不上。

逸事二:凤玉吃土

红红和亮亮在县城有了自己的裁缝店,生意越来越好,天天都有干不完的活,稍后红红又当了妈妈,就把凤玉接到县城领孩子,凤玉在县城只待了两个月就回来了。凤玉对红红和亮亮说:“我不放心你奶奶。”其实却是另有隐情:凤玉一直有吃土的习惯,每隔十天八天,就要像吃药一样吃一回土,不吃胃里就寡,吃再多的肉还是寡,再说也没胃口吃肉,想起鸡鸭鱼肉没一点感觉。县城并不是没有土,走不了多远就能找到农田,但是,凤玉觉得县城的土太甜,噎嗓子,就像饭里缺油少盐,没法下咽。况且在县城这样东跑西走像小偷一样找土时,凤玉觉得自己可怜死了,像个叫花子。

海棠的土里有长年累月沤出的苦味,这苦味才是最解馋的东西。这苦味,就是土香味。渐渐的,还能品出阳光的暖香味,还有草香味、花香味和肉香味。凤玉曾反复比较过吃土和吃饭的区别,一开始说不清,后来突然明白了:吃饭只能吃饱,吃土能把人吃醉,区别就像喝水喝酒那么大。肚子撑大的同时,两个眼珠子也凸出去了,松弛的眼皮立即拉紧了,连两个奶头一时都会鼓腾腾的,整个精神状态也像眼珠子和奶头一样楦了起来。更别说,条件好转之后,凤玉的吃土也变得考究了,有时要把土放进锅里炒一下,油盐酱醋一样不能少,再撒些葱花芫荽进去,然后就着肉汤、就着酸菜,不慌不忙地喂进嘴里。一开始这是秘密,只有妈妈瓦琴知道。但是,妈妈到死都没改掉爱戳是非的毛病,所以丙丁、红红、亮亮很快都知道了。这样倒好,可以半公开地吃土了。

逸事三:旧粮

某一天,老瓦琴突然提出,要回老院子单独过。原因是:吃不到一起。老瓦琴一直不吃新粮,只吃旧粮——去年、前年或者更早的旧粮。和新粮的多少无关,新粮再多,也不吃。一年年积攒下来的旧粮,像宝贝一样存放在瓦缸里。堂屋地上,靠墙摆着七八个黑亮黑亮的大瓦缸,里面全是没吃完的旧粮。不用标时间,老瓦琴把粮食放进嘴里一咬,面气气泻出来,马上就知道是哪年的。丙丁大姐某一年缺粮,前来借粮,瓦琴悄悄给凤玉安顿:把新粮借给,旧粮不许动一颗。某一年雨水充足,粮食丰收,旧粮占着大部分瓦缸,新粮没地方放。凤玉和丙丁背着妈妈把几缸旧粮粜了,老瓦琴知道后又哭又闹,就像割了身上的肉一样。凤玉把粜粮的钱拿出来,哗啦哗啦抖动着和妈妈讲理:“粮食变成钱不是一样吗?你说粮食占地方还是钱占地方?”老瓦琴说:“粮食是粮食,钱是钱。”凤玉说:“没粮吃了,可以用钱提粮。”老瓦琴问:“五八五九年,你用一块金子能提来半碗粮食吗?”凤玉说:“你放心,不会再有五八五九年了。”老瓦琴说:“我凭啥放心?”

任何人劝都没用,老瓦琴真的回到破败不堪的老院子里,独自生活了。老院子的院门曾经立过大功,那两个不太圆的窟窿至今还在。在这个“鬼都不进去的”老院子里,老婆子一个人又生活了十几年,转眼已经九十岁了。

逸事四:上北京

八十五岁那一年,老瓦琴上过一趟北京。一天,她对凤玉说:“我想上一趟北京。”凤玉问:“上北京做啥?”老瓦琴说:“我想亲眼看看毛主席。”凤玉问:“看毛主席做啥?”老瓦琴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疙瘩,毛主席那么聪明的人,为啥相信亩产过万斤?”凤玉一听笑了,说:“你可笑不可笑,现在是啥时候了,谁还关心这个问题?”老瓦琴说:“没办法,我这个人就这脾气,不吃新粮,吃旧粮,不关心新问题,关心老问题。”凤玉看老婆子决心已定,说:“那好吧,我陪你去,我也想看一眼毛主席。”老婆子却不同意,只愿意独来独往,还要求凤玉保密,不许任何人知道。

十天后,老瓦琴好端端回来了,就像回了一趟娘家。凤玉问:“见毛主席了没有?”老瓦琴说:“见了。”凤玉问:“疙瘩解开了吗?”老瓦琴说:“解开了。”凤玉问:“怎么解开的?”老瓦琴说:“看见毛主席的时候,不用解就开了。”凤玉问:“为啥?”瓦琴说:“我看见,毛主席也是人嘛!”凤玉一边和妈妈说话一边偷偷翻看妈妈的提包,发现包底下藏着一个硬东西,拿出来一看,竟是一块方砖,凤玉就喊:“老天爷,你背着一块方砖上北京?”老瓦琴说:“我担心死在外面。”凤玉把砖翻过来,另一面有一个红色图案,像字又像画,空白处有两个黑色的大字:佛令。已经看不清了。

凤玉问:“啥东西?”

老瓦琴说:“平安符。”

凤玉问:“谁画的?”

老瓦琴说:“一个高人!”

凤玉问:“高人?”

老瓦琴的脸色有些异样。

凤玉问:“是不是……”

老瓦琴脸红了。

妈妈一脸红,凤玉就更加肯定了:这块砖后面,藏着妈妈的爱情,藏着一个男人——那是凤玉隐约记得的一个外乡口音的大个子男人,鼻子底下总带着一抹锅灰,后来知道是铁匠,自己打的刀,自己挑着担子偷偷走乡串户换粮食,他似乎很喜欢来海棠,每月至少来一次,每次都会来家里坐一坐,他显然不知道这家人在村里是不怎么受欢迎的,很少有人愿意走进这家人的院子。凤玉那时候已经二十几岁了,当然发现了一些情况:妈妈的脸上突然有了颜色,脸上有了颜色的妈妈好像成了凤玉的姐姐,正准备几天后嫁人。有一回凤玉从外面回来,去后院取扫帚,就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幕:妈妈和那人都光着身子,在太阳底下不知羞耻地公然行那个事情……凤玉立即转身就跑,而且拉紧了院门,一边跑,一边回忆刚才的情景,虽然只是冷不丁扫了一眼,却看得十分周全……

后来,妈妈告诉凤玉,铁匠叔叔的家在礼让镇上,但他的老家在县城的边上,因为什么奇怪的原因,被下放到咱们礼让了,铁匠叔叔答应娶妈妈,妈妈提出要求,无论如何要把女儿凤玉带去,在镇子上给凤玉说个婆家。

再后来,铁匠突然失踪了。有一次凤玉问妈妈:“铁匠叔叔怎么不见面了?”妈妈明显在说假话:“我也不知道。”凤玉问:“你去镇上找过没有?”妈妈说:“找过。”凤玉问:“没找见?”妈妈不说话了,妈妈的眼睛里站着个大个子。凤玉推推妈妈:“说实话嘛!”妈妈就说:“他打铁卖刀是投机倒把,蹲班房子了!”

凤玉和丙丁结了婚的那一年,某日铁匠突然出现了,除了有些驼背,并没有明显变化,表情依然清俊明朗,蹲班房子,竟蹲出了几分书生的味道。他没忘记自己的承诺,要娶妈妈。不是娶到礼让镇,而是娶到县城的边上。

但是,妈妈死活不肯跟他走。

妈妈说:“我再年轻十岁,就跟你走。”

妈妈当时差三岁就整六十了,的确,在村子里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六十岁的女人嫁人。更何况,妈妈已经是一个名声糟糕的女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凤玉突然问妈妈:“你不嫁人有别的意思吗?”妈妈摇头,凤玉又问:“和我有关系吧?”妈妈还是摇头。凤玉不依,非要妈妈说清楚不可,妈妈终究不说。在凤玉印象中,这是妈妈口风最紧的一次。

逸事五:心事

从北京回来后,老瓦琴和女儿有过一次谈话,老瓦琴说:“我现在没遗憾了,啥时候死都行。”凤玉有意无意地追问:“真的没遗憾了?”老瓦琴认真想了想,说:“说没遗憾是假的。”凤玉问:“啥遗憾?”老瓦琴盯住凤玉,不想说,还是说了:“我遗憾你这辈子只有当姑娘的命。”凤玉没猜到妈妈会说这个,心里一惊,哭起来了。老瓦琴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奶头说:“下一世我给你做姑娘。”

凤玉把妈妈的手扯开了。

凤玉马上就不哭了,说:“下一世,我还做你的姑娘。”

老瓦琴说:“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我来还。”

凤玉问:“你欠我的啥?”

老瓦琴说:“欠的多了,数不清。”

凤玉说:“要不然下辈子咱们做姐妹。”

老瓦琴说:“也行,你是漂亮的一个,我是丑的一个。”

凤玉问:“为啥?”

老瓦琴说:“还账呀。”

凤玉笑了,突然也抓住了妈妈的奶头,虽然知道妈妈的奶头有多干瘪多耷拉,但抓住的瞬间还是大吃一惊,本来只是开玩笑和使坏,突然之间却认真了,有些全神贯注,有些神魂颠倒,心要跳到嘴边了,丝要绷断了。老瓦琴忍了片刻,突然受不了了,甚至有些恶心,往远处推搡凤玉,推不动,只好掐她一把。

老瓦琴问:“你怎么了?”

凤玉不说话,只喘粗气。

逸事六:我的猫

海棠这个村子,民风向来刚健霸悍,人们常以爱憎分明、敢爱敢憎为荣,不占便宜,但也不吃亏,对外喜欢使强用狠,对内相互依偎又相互攻讦,常会抓住一个人的缺点不放,轻者不尿你不屌你,重者没人给你抬棺材——没人抬棺材的情形虽然并不常见,但是,的确偶有出现。教子无方、子女不孝、媳妇不贤、偷鸡摸狗……任何问题,如果严重到引起公愤,就有可能攒到最后一刻,你死了,不去抬你!

瓦琴和凤玉,一直有这样的担心。为此,凤玉还经常开妈妈的玩笑:“你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你不敢死,担心死了没人抬。”

凤玉早就暗暗做过一些努力,比如,为了和大家套近乎,她要求红红和亮亮每年春节回来,带够钱,在家里想尽办法“摆阔”——请人来喝酒吃肉,走的时候还要送烟送酒;要么,让红红和亮亮各摆一桌麻将,故意给大家输钱,少则几十,多则数百上千……只是,没人理解其中的苦心,大家只觉得这家人个个有病。

转眼老瓦琴已经九十岁了,已是全村最老的一个老人。一天,老瓦琴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实在太长太长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活下去了。她想死,想马上就死。她认认真真琢磨了好几天,上吊、喝毒鼠强、跳井、摸电……这些常用的办法,没一样她喜欢的。她觉得应该有一个死,是独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某一刻,她突然想起来了,她该把自己饿死,把狗日的丝饿断!这是她欠这个村子的债,必须还掉。她禁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就像是意外找见了一件丢失已久的东西。

这天一早醒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院门拴住,再顶上一根棍子。还觉得不够,又回屋里找了一把长长的钉子,用斧头把它们全部钉在门槛上,每隔一拃钉一苗,最后一数,共有九苗钉子,就像九个威风无比的壮士,一声不吭站在门槛上。这样一来,外面的人推不开门,里面的人也拉不开门。其实这些钉子主要是钉给自己的,有了这九苗钉子,外面的人费尽口舌,她也不会开门的。就算想开,也开不了。她有本事把钉子钉进去,没本事把钉子拔出来。如此劳作一番,已经气喘吁吁了,她回到热炕上,闭住眼睛休息了一顿饭的工夫,又回到院门口,抽掉了门槛下的几块砖。这样,小猫小狗就能爬进爬出,最主要的是,凤玉的饭也能送进来。这里面藏着个计谋:凤玉或丙丁每天送来的三顿饭,每一顿都要装模作样收下,收下,但不吃,这样就不会受干扰……

今天送早饭的,是女婿丙丁。

丙丁没推开门,正透过猫眼朝院里看。

老瓦琴出声了:“这几天我不想见人,你把饭放在门底下。”

丙丁低头一看,门槛底下亮亮的,有个四四方方的洞,半尺高,而自己手上的罐子更高一些,放不进去,于是喊:“妈,放不进去。”

老瓦琴说:“麻烦你回去换个家当。”

丙丁就准备回去,把面条换在碗里或者盆里,再端回来。正要离开,突然发现院墙外立着个车架子,一副废弃已久的车架子,没一块板子了,刚好可以做梯子,于是,丙丁提着罐子,一步一步攀上去,到了第三层,半个身子已经超出院墙,院墙的另一侧碰巧是鸡窝,弯下腰,手一沉,就把瓦罐放在窝棚顶上了。

“妈,我把饭放在鸡窝上了。”丙丁站在墙头喊。

瓦琴从屋里出来,笑着说:“谢谢丙丁。”

丙丁回家,把情况告诉了凤玉。

凤玉说:“我妈想死了!”

接下来的每顿饭都是这么送的,有时是凤玉,有时是丙丁,有时是红红和亮亮的儿子,小家伙已经满八岁,是一年级学生了。

瓦琴用自己的饭喂猫、喂鸡,自己一口不吃。她唯一舍不下的是热炕,总是把炕填得很热,她知道院里的草末子够用三个月的。

第八天,丙丁把新罐子放下,再把旧罐子提上来,发觉旧罐子沉沉的,揭开盖子,里面的饭还在,就朝堂屋里喊:“妈,妈……”没听见回答,再看黑洞洞的炕眼里,没一丝热气,就空着手跑回家,急得说不出话来。

凤玉问:“怎么了?”

丙丁说:“妈妈可能走了,早上的饭没动。”

凤玉说:“别吭声,接着送。”

丙丁问:“你是啥意思?”

凤玉说:“你别管,听我的。”

又过了三天,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村长带着五六个人跑来,咋咋呼呼围住凤玉和丙丁,态度激烈地说:“你们这样虐待老人,丢你们自己的脸不要紧,丢咱们全村人的脸!”凤玉低着头不说话,丙丁急着表态:“不关我的事。”

事态紧急,不容多说,一伙人离开丙丁家,轰隆隆跑向凤玉家老院子,无论如何弄不开院门,只好翻墙,跳进院子里,推开虚掩的堂屋门,看见老婆子躺在炕上,全身冰凉,神态安然,枕边卧着一只猫,喵了一声,跑了。

有人急忙把冰棒一样的老婆子捧出去,放在院中央的一堆麦柴上。那天的太阳,更像月亮,温吞吞的,好像没多少热度,但又不可小觑。晒了一个多小时,老婆子的身体渐渐变软了,嘴唇由白变红,眼睛突然睁开,看见满院子都是人,左看看右看看,慌慌张张说了句什么,又没声了,嘴唇又由红色变回白色了。

老婆子到底说了句什么?只有凤玉知道,不过是:“我的猫我的猫?”但是,凤玉十分聪明地撒了谎:“我妈说,谢谢谢谢!”

咣当一声,老瓦琴醒过来又死过去的一瞬间,有人把一个黑色瓦罐奋力摔在了墙角的一块石头上,瓦片溅得满地都是,盖子没碎,在人缝里滚来滚去,人们似乎有些怕它,纷纷惊叫着闪开了——死者一生中最常使用的一件器物,在死者咽气后的一瞬间被及时摔碎,是海棠丧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这个瓦罐正是1959年春天被狼肉汤冲破罐底的那一个,后来老瓦琴请人用四个黄铜的小补丁把它补好了。

负责摔罐子的老者早没牙了,说话漏风,逢人就咕咕哝哝地讲:“罐子洗得干干净净,里面啥都没有,看样子早就准备好了。”

逸事七:最后的名字

村里人都说,老瓦琴是饿死的。

凭什么说她一定是饿死的?负责给她洗身子的两个老人说,老婆子的屁眼垂在外面,像半截肠子,松松垮垮的,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很多人还记得,五八五九年饿得半死不活的人,屁眼都夹不紧,屎和尿随时会流下来的。

办完丧事,凤玉找出《我乡凶年损人录》,交给丙丁;丙丁把名单铺在桌上,郑重地在名单的末尾添了一个名字:冯瓦琴。

本刊责任编辑 郭蓓

【作者简介】 陈继明:1963年生于甘肃。曾任宁夏作协副主席,2007年调往广东珠海,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影视系。《北京和尚》获我刊第三届“茅台杯”年度(2011)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