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欢太相信那些偏单验方了。他在嘴里嚼着经他特殊炮制过的苦楝树籽实,嚼得一嘴的白沫,丝丝绺绺的,有一些还从嘴里溢出来,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孙天欢再一次地给我推荐,说:现在的我,可是离不开这物料了呢。
我冲他笑笑,有种不置可否的意思。但我知道,我从心里是认可了他的实践。他呀,毕竟一把的年纪,过去不怎么热爱土地,远离了土地,在县城做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却突然地跑回坡头村,把他胞兄撂荒了的土地,全都揽到他的手里,由他来耕种了。这该是他壮阳的一个理由吧,此外还有一个理由,孙天欢离不开女人,年轻时如此,有了一把年纪后,不仅没减,似乎还有增长的趋势,而他的女人乌采芹,年轻时不能满足他的需要,现在就更成了问题。幸好有一个梁秋燕,就是和孙天欢在公社宣传队闹出绯闻的那位小旦,结过婚,但与孙天欢旧情难了,过活了没有多少日子,等到孙天欢在县城立起自己的牌子,梁秋燕就离了婚,跑到县城来,在孙天欢的公司,跟随着孙天欢干了。在公司里,梁秋燕是孙天欢最为得力、最为忠实的一位员工。
梁秋燕的那一份得力,那一份忠实,不仅表现在生意场,而且还表现在炕头上。
孙天欢和梁秋燕的事儿,对于逐渐长大的儿子孙飞龙和女儿孙飞雁,还是要遮一遮、躲一躲的,但对乌采芹,就完全放了开来,没有一点顾忌。乌采芹对此也不觉碍眼,因为她知道,她管是管不住他的,倒不如不管。嘴上不管,心里的别扭还是有的,有一次,乌采芹挨不过儿子孙飞龙和女儿孙飞雁的怨愤,找了个机会劝说孙天欢。
那个机会真是不错,孙天欢五十大寿,乌采芹在县城的家里弄了一桌好菜,又打开一瓶好酒,和儿子孙飞龙、女儿孙飞雁,围着孙天欢,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饭,而且又喝了不少酒,孙天欢横在床上午休,睡了一个长觉起来,儿女不在身边,乌采芹就劝孙天欢了。
乌采芹说:他爸,我说你两句你甭燥火。你说梁秋燕除了比我小那么几岁,别的比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孙天欢没有燥火,他说:不是年龄的差距,是她会叫,而你不会叫。
这次劝说孙天欢,乌采芹是做了些准备的。她听孙天欢说出这个理由后,顺手把桌子上的收录机按键摁了下去,那个黑色日本进口的收录机里,嗞啦了几声后,这就发出乌采芹练习了许多时候,录在磁带里的叫床声。孙天欢被录音机里的叫床声喊愣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听着,他在心里想,与乌采芹过活了半辈子,两人一起还生养了一儿一女,到现在,觉得自己都不认识乌采芹了。
乌采芹看着愣在炕头上的孙天欢,她有了点儿得意,说:他爸,以后就让收录机替我给你叫!
孙天欢没有应声,他从炕上爬起来,默默地穿上鞋袜,默默地走出房门,走到了大街上,两耳嗡嗡的,似还有乌采芹辛苦练习出来的叫床声,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心。
从此,孙天欢没再回乌采芹的房子里去,他的身体需要女人了,就到梁秋燕的身上去,过一把瘾,然后就安安心心地做他的生意。
孙天欢回到坡头村来,没别的商量,梁秋燕跟着他的屁股也来了。
梁秋燕也是一块地哩,孙天欢白天要照顾庄稼地,晚上要照顾梁秋燕这块地,这可不就是他要壮阳的又一理由了吗。
不过呢,这些却都不是烦死了乡村、烦死了土地的孙天欢回村来耕种土地的理由。一个反感土地的人,回到坡头村来,认真地务弄庄稼,是有他一个别的理由的。
8
女人的声音,穿破孙天欢砖砌的新院墙,直往我的耳朵里钻。
女人是吆喝狗儿的吧。她说:花花,你不要欺负小小。
小小是什么呢?是只猫儿吧。女人批评过了花花,马上就又安慰起猫儿小小了,她说:小小过来,咱不怕花花,它是闲得慌,来逗你玩儿的。
女人是梁秋燕了,我们在公社时期的宣传队里待过,我像熟悉孙天欢一样,也熟悉梁秋燕和她的声音。隔着一堵砖墙,我虽然还看不见梁秋燕,但我猜得到,她把猫儿小小抱在怀里了。她的这个举动,惹得狗儿花花嫉妒了,这就使得花花更不听话,也更捣蛋了。
花花焦躁地吠叫起来,汪汪,汪汪,汪汪……
梁秋燕不想花花太焦躁,她便也急切地呼唤着:花花,花花,花花……
我把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目光投射在了孙天欢的脸上。我把他看得脸红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他给我解释着,说:花花是条狗,小小是只猫。
我已先知先觉,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孙天欢想给我解释他和梁秋燕的事情,他没有筹措好要说的话,就给我拿狗儿花花和猫儿小小说事了。孙天欢显然知道,搪塞似的解释糊弄不了我,就也变得干脆起来,根本不再解释。
孙天欢抬手搓了一下他的脸,对我说:走,咱到家里坐坐,喝两盅儿怎么样。
我有点不置可否,孙天欢就站在苦楝树下,往嘴里塞两颗苦楝树的籽儿,冲着院子里耍猫逗狗的梁秋燕喊着了。
孙天欢豪声大气地喊:秋燕,把你的猫狗先撂一边去,你不知道谁来了?
梁秋燕在院子里应着:我的眼睛透不过墙。
孙天欢便说:是项治邦哩,项治邦,我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你弄几个菜,好给我们下酒。
随着孙天欢的话音,我即听到梁秋燕惊喜的回应:是吗?是项治邦吗?
梁秋燕嘴头上惊喜地说着我,人也从砌了瓷的大门里,风一样刮了出来。
她也真是,左搂右抱的,一边是猫儿小小,一边是狗儿花花。不过呢,这两只小东西,生得真是可爱,都是出身高贵的玩物,在城市里,或许不难见到,在坡头村这样的僻壤中,肯定是凤毛麟角了。
猫儿小小一身雪白,狗儿花花是雪白一身。
看得出来,两只宠物临来乡下前,是进了美容院的,所以呢,他俩雪白的毛发,都被精心地修剪过了,而且又还恰到好处染了彩儿,红一处,绿一处,粉粉嫩嫩,让人看了,总是一个赏心悦目。
面对了我,梁秋燕把她的手一松,猫儿小小先跌到地上,狗儿花花跟着跌到地上。
两个小东西正在梁秋燕的怀抱里宠着,突然失怀跌落地上,就都有点儿不理解,绕在梁秋燕的脚下,又撕她的裤角,又扯她的鞋……如此撒娇,如果不是我在,梁秋燕肯定又会把它俩抱起来,拥在怀里,温暖和安慰它俩了。因为我的存在,猫儿小小和狗儿花花,就只有失望地不断撒娇,这便惹得梁秋燕不耐烦,左脚一抬,踢翻了猫儿小小,右脚一抬,踢翻了狗儿花花,同时呢,把她的双手十分干脆地一拍,热情地招呼我了。
梁秋燕说:果然是项治邦呢!
梁秋燕还说:我和孙天欢,可是没少念叨你,知道你是发达了,回城上了大学,毕业当了记者。记者是啥?我知道,无冕之王哩。
梁秋燕说得兴起,接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无冕之王多好啊!谁都要求的呢,平头百姓要求,穿鞋戴帽的官人也要求。现在不兴参拜、参见啥的,要不,我见咱项治邦一回,还不得把自己洗干净了,穿上体面的衣服……
显然是,孙天欢欣赏梁秋燕的口才,但也似嫌她的话多了,就在一边挡了梁秋燕的话,说:项治邦知道你的话多。
梁秋燕不乐意她的话被孙天欢打断,抢着又说:我话多吗?项治邦你说,说句公道话,咱们从公社宣传队分手,到现在多少年了?二十年?三十年?哎哟,这日子过得那个快,都不是马来追了,而是火箭撵的呢!
我赞同了梁秋燕的意见,说:可不是吗?就说我,都没几年干头了,很快都要退休了呢。
依然是梁秋燕,她呼应着我说退休了好啊!退休了就回坡头村来。不瞒你说,我算把城乡差别看清楚了,城里人以为自己体面,但他们吃的啥?喝的啥?都是添了这加了那的毒品,即便是不用花钱的空气,吸进嘴里来,又吐出嘴里去,也是很不干净的!我就问过咱天欢,让他说,一天到晚,他的嘴里都是啥味气?开始,他呲着嘴还说不清,我就说了,一股油气味儿,柴油、汽油、地沟油,我这一说,你猜他怎么着?连吐了两口唾沫,这就拖着我,回到咱坡头村来了。
孙天欢插不上话,就把绕在梁秋燕脚边的猫儿小小、狗儿花花拾起来,自己先进了他砌了瓷的大门,见此情景,梁秋燕扯了一下我的袖口,跟着孙天欢,也进了砌瓷的大门。往大门里走着,梁秋燕的嘴巴却没有停,她还是话很多地拉着。
梁秋燕说: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嘴是多么干净啊!住在坡头村,只过了一夜,我嘴里的柴油味气、汽油味气还有地沟油味气,都被我吐纳没了。
我在心里佩服着这个人民公社时期的宣传队员,到如今,不仅大胆追求着她的爱,而且又敏锐地体会并观察着城乡之间的差别。她见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对我这个自诩见多识广的记者而言,都是新鲜的,也是极有见地的。梁秋燕像是要加深我对她的这一种认识,陪着我走进砌瓷的大门,就又毫不吝啬她的话语,给我说了起来。
梁秋燕说:回到坡头村,春天泛滥着春花的味气,夏天泛滥着夏阳的味气,秋天泛滥着秋实的味气,冬天泛滥着冬雪的味气……我是再也不离坡头村了。
这就是孙天欢和梁秋燕返回坡头村的理由吗?
原来那么热望城市的孙天欢和梁秋燕,有机会进了城,进城后又还做得风生水起的他们,真的就如梁秋燕说的这样,不堪城市的污染,而回坡头村来,享受春花、夏阳、秋实和冬雪的味气吗?我在心里怀疑着,却见厨房里水汽蒸腾,都是梁秋燕在操作,铲子碰着了锅沿,勺子撞着了碗沿……叮叮当当的,孙天欢在院子里支起一张饭桌,摆上吃碟酒盅和筷子,这就又钻进厨房,一会儿端出一碟炒鸡蛋,一会儿又端出一碟煮花生,还有家常豆腐、菠菜拌粉等。在坡头村,过年时家家户户用来待客的几样菜蔬,一圈儿一圈儿的,把当院里的饭桌,摆得满满当当。
还别说,坡头村里的这些家常菜是馋人的,我是被吸引住了,眼睛是贪婪的,齿舌也是贪婪的。我闻得到满饭桌的农家菜,没有一样是污染了的,而且没有人为地添加这,添加那,即便是最为常用的味精、鸡精什么提味的东西,也都没往我眼前的农家菜里加。
梁秋燕解着她腰上的花围裙,解开来,举到她的额头上抹了一把,坐在了饭桌前,拿起了筷子,招呼着我来夹菜时,发现每人的面前都放着酒盅而没有斟上酒,她说孙天欢了,咋没把酒拿来?孙天欢知错地抬起屁股,去了一边的平房里,拿了一瓶老西凤出来,拧着盖子要给我们倒酒时,梁秋燕就又说孙天欢了。梁秋燕说,人家项治邦欠喝西凤酒吗?大记者哩,茅台、五粮液,啥名贵酒没喝过,喝你的老西凤?去,把咱自己酿的麩子酒拿来,我相信,项治邦是会馋咱麩子酒的呢。
什么麩子酒?
我咂摸着梁秋燕说的麩子酒,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味儿,却见梁秋燕把我们面前的小酒盅都撤了去,换上了一个又一个的小黑瓷碗。就在梁秋燕刚把小黑瓷碗换上桌时,孙天欢也把他们自酿的麩子酒,整坛子地抱了来,掀开盖子,往我们面前的黑瓷碗里倒了。
好酒!好酒!我不能自禁地赞叹起来。
在孙天欢打开酒坛盖子的一刹那,我的鼻腔,就很敏感地捕捉到了麩子的香气,那是别的酒所不具备的香气呢,茅台不具备,五粮液不具备,老西凤也不具备,真真正正,彻头彻尾,就只是麩子酒的味气了,又香又甜,还没入我的口,我都有些要醉的感觉哩!
比拳头大,比脑袋小的黑瓷碗里,满满的都是带着汤汁,又还混合着大麦仁儿的麩子酒了。孙天欢、梁秋燕敬着我,我们端起黑瓷碗,“咣”地撞一下,仰脖子便灌进喉咙里。我忘记我们“咣”“咣”“咣”撞了几次黑瓷碗,到我从一场大醉中醒来,已经在孙天欢家里香香甜甜地睡了一天零一夜了。
9
昏睡中,我又听到了女人吆喝小小和花花的声音。
小小,小小……
花花,花花……
虽然我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还在酒醉后的睡眠中,蒙眬中听到的女人吆喝猫儿小小和狗儿花花的声音,可不是先前的梁秋燕了,而是另外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谁呢?
会是孙天欢的原配妻子乌采芹吗?
我蒙眬中的猜测,很快获得了证实,因为吆喝小小和花花而把我从宿醉中呼叫醒来的,果然是乌采芹。
不由自主的,我的头大起来了。
我后悔在孙天欢家里的一场大喝,更后悔酒后在他家里沉睡一天一夜,天明醒来,遇到这样的事情。孙天欢的原配夫人乌采芹,高喉咙大嗓子地回来了。
这是乌采芹的家,她该回来的,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不回来,全都取决于她的心愿,但问题是,在她回她家之前,陪着孙天欢回来的人不是她,而是梁秋燕。
两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迅速大起来的头,一时还表现得有点儿肿痛。我不想立即就起床,赖在被窝里,我想象着这个农家的小院里,会突然地爆发一场战斗,自然了,是梁秋燕和乌采芹两个女人间的战斗呢!一个为了捍卫自己的婚姻,一个为了未来的幸福,她们互不相让,你抓我的脸皮,我扯你的头发。交关处,可能还要动起家伙来哩,锄头铁锨呀,甚至菜刀镰刀什么的,我不敢往下想,再想我的眼前就已血淋淋一片了。
打斗前的梁秋燕和乌采芹,是先要破口大骂,这是一个必然的。我在坡头村插队落户的时候,见识过村里妇女站在街上的对骂,那是怎么高明的编剧,怎么高明的导演,绞尽脑汁都编导不出的场面呢!其言语上的凝练精彩,其动作的夸张别样,不是事中人,而是旁观者,听着看着甚至要鼓起掌大声喝彩呢!
蹦一下,跳一下,头发乱了,衣扣开了,手指一会儿戳天,一会儿杵地,日娘叫老子地吼骂,鼻涕眼泪地吼骂,想到哪儿骂哪儿,想到谁骂谁,骂着呢,把对方的祖坟也挖了开来,拽出已经化成灰烬的老祖宗,也要羞辱叫骂。
种种难堪的情景,像演电视连续剧一般,在我的脑屏里上演着,可是院子里却十分平静,并没有发生梁秋燕和乌采芹之间的夺夫大战,但我还是不敢从被窝里爬起来,我怕我从沉醉中醒来,面对他们,恰巧成了他们发动战斗的导火索。
哦!此时此刻的被窝,成了我躲避战争的掩体。
我老实地钻在被窝里,细心地聆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好像是,梁秋燕此时并不在家,只有亲热地招呼着小小和花花的乌采芹,以及闷头不语的孙天欢。好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啊,他让人费解,赶在这个时候,还把他的胡琴从墙上摘了下来,坐在院子的石桌旁,很有韵致地扯了起来。
我听得出来,孙天欢拉扯的是秦腔《三回头》中的一段唱,如果唱出来的话,该是这样几句词儿:
奴的夫哭得泪沾襟,
我夫妻多年有情分。
今日里缘尽情不尽,
好夫妻无奈要离分。
孙天欢的胡琴拉得好,今天也许是触景生情,拉扯得就更好了,呜呜咽咽的,似有人在哭。果然,乌采芹把爱着的小小和花花赶到了一边,扯着泪声给拉胡琴的孙天欢说话了。
乌采芹说:娃他爹,我不怪你。
乌采芹说了这头一句话后,没等孙天欢给她回话,就还接着说了。她说,真的,我不怪你。你大概知道,咱的儿子孙飞龙、女儿孙飞雁恨着你哩,背着你给我说,他们不会答应你离了我。他们说了,你一个当爹的不要脸,他们也就不会给你脸了。他们说的,都是啥话嘛?啊,都是傻话么。我把咱的儿女都劝住了。我今日个回来,就是给你话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