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欢没有搭腔,他依然拉扯着秦腔《三回头》。
乌采芹也还是一贯的语调,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地说:人家秋燕容易吗?你自己捂住心口想一想,攀扯个你,她得到了什么?难道说……只是陪着你睡觉,给你日死没活地叫吗?
很有耐心的孙天欢,听乌采芹这么一说,拉着的胡琴弦索乱了一下。
乌采芹接着说:我陪你睡觉,我叫不好,我不能再白担这个名分,就让会叫的梁秋燕给你叫去,让人家有名有分地给你叫。
孙天欢拉扯的胡琴又恢复了正常的曲调,而我也把脑袋从被窝里伸出来,仔细地聆听他们夫妇在院子里的对话,我得承认,乌采芹说得没错,梁秋燕陪孙天欢睡觉,确实叫得好,隔了一墙的他们本家大哥孙天乐,给我就痛苦地说过,他被隔壁晚上的叫声袭扰得睡不着,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那滋味可是太煎熬人了。便是昨天晚上,我在宿醉中沉睡着,也是朦朦胧胧地听着梁秋燕陪孙天欢睡觉时的叫声,一波一波的,让我都要怀疑,他俩不是钻在一个被窝里恩恩爱爱地睡觉,而是孙天欢拿了一把钝刀子,在一刀一刀地杀梁秋燕……我这么想着乌采芹的话,却一点都没解除我的紧张情绪,我不能相信,天下有这么慷慨的女人,会自觉让出自己的位置,给另一个女人。
孙天欢大概也在怀疑乌采芹吧,因此他不说话,只是耐心地、持续不断地拉扯他手里的胡琴。
乌采芹还有话说:你是担心咱们儿子女儿吗?你听我说,这你一点都不用担心,我回来给你话前,和飞龙、飞雁都说了。我说,我不能让你爸留下遗憾,人一辈子,有几天好活呢?到头来,疙疙瘩瘩、缠缠蔓蔓地死,多亏呀!
孙天欢的胡琴弦索,赶在这个时候,嘣的一声断了。
随之而来的,我还听到孙天乐的一声叹:唉!
我把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舒舒服服地伸展了一下。这是我紧绷的心放松下来的一个动作哩。我不怀疑乌采芹了,她给孙天欢说的,都是她反复思虑过的真心话呢。
穿起上衣,再系上裤子,我三下两下把自己穿戴起来,从我睡着的房里走出来。我看见,勤劳的乌采芹还是那么勤劳,她坐在一个小木椅上,她面前是一个大水盆,水盆里是一堆脏衣,看得出来,脏衣服有孙天欢的,还有梁秋燕的,乌采芹往那些衣服上打着洗衣粉,边和孙天欢说话,边认真地捶打着。孙天欢坐着的是把大木椅,虽然胡琴的弦索断了,可他还一手张弓,一手扶着胡琴的杆柄,做着拉扯的模样,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态。
我不能否认,孙天欢和乌采芹面临的局面,有那么一点僵。
我说话了:采芹嫂子,你看你,一回来就搞上卫生了。
两手都是洗衣粉泡沫的乌采芹,闻声回过头来,看着我,一脸的微笑。她哎呀哎呀了两声,带着责备的口气,支使着孙天欢,让他又端来一把大木椅,招呼我坐了。
乌采芹说:愣啥呢愣,快去搬把椅子叫大记者坐。
正是这个小插曲,把犯怔的孙天欢解救了出来。他把断了弦索的胡琴提着,进了身后的二层楼房里,放下胡琴,端了一把大木椅。在这个空儿里,乌采芹擦干她的手,把浸泡着脏衣服的大水盆端到一边,这就准备给我张罗洗漱和吃早饭了。
我听从着乌采芹的安排,在洗漱时,拿眼这里瞅一瞅,那里看一看,我在寻找梁秋燕,但我没有找到,心里就嘀咕起来,不知她在如此关键的时候,躲到哪里去了。
也不闻风箱响,也不见炊烟起,出进着炊房的乌采芹,往院子里的石桌子上,就端来了凉拌胡萝卜丝、盐煮花生米、醋泡大蒜头等几样小菜,同时还端来花卷包子和小米熬的稀饭,等我把脸洗净把手擦干,一双竹筷子就已递到了我手上。乌采芹的这一番张罗,真真正正的,才像是这个家里的主妇呢。
我在心里佩服着乌采芹,就一口花卷、一口包子、一口小菜地吃起来了,不瞒大家说,这种纯粹的农家饭,吃起来真是不错,花卷包子就饱含着麦子原有的香味,凉拌胡萝卜丝、盐煮花生米、醋泡大蒜头又都带着彻头彻尾的乡土味道,我吃得过瘾,便嘴里嚼着花卷包子和小菜,还要大赞特赞了。
我说:地道,太地道了。这样的味道,在城里就甭想享受。
接我话的是乌采芹,她说:城里有城里的好哩!我现在,还就喜欢城市里的生活。
乌采芹这么一说,我把吞咽花卷包子和小菜的速度降了下来,抬眼去看乌采芹了。
她说的不错,她大概是非常适应城市生活了。她的穿着,虽然与她与生俱来的气质还不那么协调,但都是非常城市化的,一件鸡心领的藕色羊绒衫,配一件黑色的长裙子,使她的手和脸,显出一种病态般的白,尤其是她的脖子,挂了一串珍珠的项链,颗粒之大,让人都要咋舌了,而且呢,从她的身上,还一波一波地散发出香水的味儿来,直往人的鼻腔里钻。这个倒让我想起梁秋燕来,她比乌采芹小了些岁数,可她依然朴实,仿佛就没跟孙天欢在城市里待过,喜欢的还是素面朝天,还是碎花的中式衣裳,即便是床上的用品,铺的床单是手织的格子土布,盖的被子,是大花手缝的棉花套子。
这可太有意思了。人在时间和环境的变化里,竟是如此的不同。我想了,这该是乌采芹坚持守在城里,而梁秋燕伴随着孙天欢回到坡头村的一个原因吧。
乌采芹没让我白吃这一顿早餐,她在我放下筷子抹嘴的时候,给我说事儿了。
乌采芹说:刚才,我给娃他爸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我没有否认,我拿眼去看和我对坐在石桌前的孙天欢。
乌采芹说:你是大记者,我娃他爸没少在我跟前念叨你,说你是他朋友,他做什么事你都能理解他,你今天就给我俩作个见证,快刀斩乱麻,把我俩的事情了了,也把我娃他爸和梁秋燕的事情了了。
乌采芹说着,撤去桌子上的碗碗碟碟,还拿抹布,把石桌面子擦抹干净,从她带回来的一个很是时尚的坤包里,取出一页打印纸来,上面赫然打印着她和孙天欢协议离婚的字样,轻轻地搁在石桌上,自己先在上面签上名字,又把笔塞给孙天欢,让他也来签字。
10
匪夷所思,我对乌采芹、梁秋燕和孙天欢之间发生的事情,只能用这个词来表达了。
闪电似的,乌采芹逼迫着孙天欢和她离了婚,接下来又闪电般的,由乌采芹牵头,又给梁秋燕和孙天欢结了婚。我像个皮影和木偶一样,搅和在这一连串的闪电行动里,被乌采芹指使着,不能脱身,就那么不尴不尬、莫可奈何地运转着。我直觉心里空,不知我做的是什么事?
乌采芹说了:人啊,活着可真是不容易,我不能让他俩一辈子怨我恨我吧?
乌采芹说的他俩,自然是指孙天欢和梁秋燕。她这样给我说的时候还加了一句:当然,我也不能给自己留下遗憾。
乌采芹这么给我说,让我太意外了。我在心里感喟,她是活明白了,活出境界来了。
孙天欢和梁秋燕的婚礼,就在这样的氛围里,紧张有序地进行着。乌采芹指派孙天欢的本家大哥孙天乐,到镇子上,去请有名的“西府春”饭店的大厨,带了一帮徒弟,到家里来杀猪宰羊,准备着宴席;乌采芹又还指派我,给孙天欢和梁秋燕筹划一个别出心裁的婚礼。应该说,孙天乐和我都极尽职尽责,孙天乐骑着电动车,到镇子上跑了两趟,就很顺利地请来了大厨,他自己就缠绕在大厨的身边,仿佛大厨的一个老徒弟,大厨要什么,他就能很凑手地给大厨送上什么。大厨喝茶特别凶,孙天乐就弄来一个铅壶,架在三块砖头上,给大厨熬茶喝,经他熬的茶,又黑又酽,像是中药的汤汁。大厨又还好抽烟,香烟什么的不对他的胃口,孙天乐就弄来又黑又粗的雪茄,烧着送到了大厨的嘴边,一声一声地劝,吃上,喝上。
把大厨服侍得舒舒服服的孙天欢本家大哥孙天乐,在我看来,他自己却很不舒服,仿佛他的心坎上,正堵着一块什么,让他十分难受。
逮着机会,我问孙天乐了。
我说:他大哥吔,你自家兄弟办喜事,你好像不高兴。
孙天乐当时手里端着他熬煮出来的一黑碗酽茶,听我这么问他,瞪着眼睛看我,说:我不高兴了吗?
我说:你听听,你说话的口气,像装了枪药似的。
孙天乐就把他熬给大厨喝的酽茶,仰脖子自己喝了。因为茶汁太烫,把他喝得直捋脖子,终于捋摸得顺溜了,这才说了心里话。
孙天乐说:这人真是,有的干蘸盐没吃没喝,有人却吃着碗里,又看着锅里。
孙天乐说到最后,还摇着头,重重地叹了一声。
我听得懂孙天乐话里的话,他是说他死了老婆光棍过,而他的亲弟弟有一个自己的老婆,在自己老婆的张罗下,又给自己再娶一个老婆,他是不平衡呢。
我取笑孙天乐了,说:你别不平衡,咱趁给你弟热闹的气氛,给你也办一个呀!
孙天乐却很不屑地说:我才不把石头往心里背呢!如今这社会,只要自己的口袋实,哪儿没有女人呀?
我对孙天乐的话是吃惊了。但我没有多少时间和他乱磨牙,我还有我的差使要做哩。我很快拿出一个婚礼方案,我的方案结合了坡头村一带的传统,还结合了如今流行的现代元素,办起来,肯定是热闹的,也肯定是庄重的。我让孙天欢确定,他看了后,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说让我和梁秋燕商量去。
这是梁秋燕自己的大喜日子呀,她却像没事人一样,几天时间,却都身在那片很有规模的温室大棚里。这个温室大棚是她跟孙天欢回到坡头村来,把他大哥的承包地,还有几家相邻人家的承包地,归笼到一块儿,搭建起来的。俗话说,小姐把辈分弄乱了,塑料大棚把季节弄乱了。这个说法于今很有意义,远的不说,只说孙天欢和梁秋燕的温室大棚吧,无论何时,都有黄瓜、芹菜、西红柿等时鲜菜蔬种植。这两天,梁秋燕就只身钻在温室大棚里,务弄着大棚里的黄瓜、芹菜、西红柿……即便是吃饭,也是送到大棚里来,和雇佣的几个人,在大棚边,泥手泥脚地吃喝。
我往蔬菜大棚里去找梁秋燕,和她商量她和孙天欢的结婚方式。
走在路上,远远看去,梁秋燕和孙天欢的蔬菜大棚,在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亮,水晶宫般莹亮迷人。然而,就在我脚边,还有一片连一片,差不多都要伸展到天边的地块,却撂荒着,疯狂地生长着一些铁扫帚、臭蒿子、狗尾巴草等猪不吃、羊不啃的杂草,让人看去,不由得心慌意乱,甚至想要喊一嗓子。
返乡插队到坡头村的时候,田间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庄稼人种庄稼的积极性虽然不高,可也决不撂荒一分地。春天来了,地里是春天的样子,夏天来了,地里是夏天的样子,秋天来了,地里又是秋天的样子,就是寒冬腊月,地里铺展着茫茫白雪,雪的下面,也是绿油油的麦苗儿哩!改革开放,把土地分配到家庭,农民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庄稼地像被绣花一样,侍弄得又精又细,加之科学种植、科学管理,庄稼人的劲头,一年比一年高,土地的劲头也一茬比一茬好……这样的好光景,原来想,会一直保持下去呢!可这才过了多少年呀?庄稼汉咋就那么不待见土地了?身为记者,我在农村没有少跑,坡头村的情况,并不孤立,而是普遍性的。这使我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但又十分地不理解。
以后,谁还来种地啊?
孙天欢和我见面时问的这句话,在我的耳边又一次响了起来。同时,还有孙天乐撂荒了的他爱到骨子里的土地,盯空儿骑上电动自行车往镇里窜的身影,也在我的眼前浮现了出来。过去的日子,孙天乐啥时候舍得下土地呀!分分秒秒的,他差不多把自己都快当做一棵庄稼,种植在土地里了。
孙天乐和我见面,竟也说:我是懒得伺候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