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嘎嘎飞过的,是几只斑鸠。我就这么心事重重地走到了水晶宫一般透亮的蔬菜大棚前,我粗粗地数过去,一排一排的,有十三四排。这不禁又让我要感叹了,感叹人的变化,真是捉摸不定呢。原来那么不待见土地的孙天欢,到头来,却转头回来,一门心思扎进土地里,要和土地共荣辱了。他自己回来也就回来了,还带上一个梁秋燕,也把自己扎进土地里了。
梁秋燕发现了我,她从蔬菜大棚里迎出来。
如果不是她梁秋燕出来,我还真不知道在连成排的蔬菜大棚里,怎么找见她。我见了她,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给她说:祝贺你哩!
梁秋燕脸上泛着微笑,她说:有啥祝贺的呀?
我说:你还装上了,婚礼么,你和孙天欢的婚礼怎么弄?
梁秋燕依然一脸的微笑,说:这把年纪了,还什么婚礼。而且……
我没让梁秋燕往下说,我是怕她说出别的什么话茬来,就截了她的话头,替她来说:早都钻进一个被窝里了!
梁秋燕没有为我的话上脸,她说:既如此,你说,还要那个形式做啥?我和天欢回坡头村来,不为别的,就为能种几年地,咱出身农民,可不敢把种地的手都生了呢!
我知道,梁秋燕说的是心里话。这些话,是乌采芹陪我吃饭时给我说过的。她给我讲了一件事情,说的是她儿子孙飞龙的女儿,还有女儿孙飞雁的儿子,金童玉女似的一对儿宝贵孙子,顶在头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都无端地遭了一场大罪,差点要了两个孙娃的小命。
暑假的日子,孙天欢打电话,把想得心上结了疙瘩的两个孙娃,让儿子孙飞龙和女儿孙飞雁,分头从他们工作的西安和广州,送到他做生意的老家县城来。他的理由是:李子红了,桃子熟了,正是一年瓜果上市的日子,他要他们的孙娃吃上几口新鲜果子。好心没落着好结果,偏的是,两个肉滚滚、毛茸茸的小孙娃,回到县城,把乌采芹高兴得给买李子,把梁秋燕高兴得给买桃子,两个小东西的胃口不错,李子吃了吃桃子,西瓜吃了吃甜瓜,直把两个小孙娃给吃得一日傍晚蔫溜溜坐在沙发上翻白眼,孙天欢失了慌,左胳膊弯挟着儿孙,右胳膊弯挟着女孙,一路长跑,跑到县医院看医生,化验了粪便,医生说了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把孙天欢当下吓得腿一软,扑通坐在了地上……得到消息的乌采芹和梁秋燕也赶到了医院,隔了老远,也被医生嘴里吐出的结果,吓瘫在了医院里。
农药中毒!
天爷爷呀!这是哪儿来的农药呢?不消多想,就想到那些新鲜的李子和桃子上了!他们从家里找了来,紧急化验,残留在李子桃子上的农药,成人吃了一时半会儿没有大碍,细皮嫩肉的碎娃娃吃了,还真是受不了。
救治及时,孙娃们都没有大碍,但也不好在身边留了。都是独生娃娃,出了差错,谁担待得起呢!儿子孙飞龙和媳妇,闻讯从西安赶回县城,嘴里没太埋怨,脸子拉得却很长,二话不说,抱了他家的女娃,就回了西安;女儿孙飞雁的路途远,和女婿从广州搭飞机,下了飞机租汽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赶回来,舌头和牙齿,突然变得都刀子一样伤人,开口就把爹娘一顿辱戳,水不喝,饭不吃,抱了他们的儿子,又坐上租来的汽车,赶去了飞机场……唉唉唉唉,为老人的,把心都操到刀头火药上了。
梁秋燕从这件事里猛醒过来,给孙天欢商量,说:我回乡下去呀。
这是孙天欢和梁秋燕待在县城的最后一个晚上,梁秋燕说给孙天欢来打商量的。因为一对孙娃儿农药中毒,还因为一对儿女对他们老人的不客气,让孙天欢闷了一肚子的恶气。他是郁闷的,甚至有那么些愤怒,那个晚上,孙天欢让梁秋燕把自己洗净,他也自觉站在淋浴下,一遍一遍地浇着水,然后钻进梁秋燕的被窝里爬在梁秋燕的身上,像是和梁秋燕,有多大的仇恨一样,疯狂地做弄着。孙天欢是要梁秋燕的喊叫的,日死没活的喊叫,孙天欢太喜欢梁秋燕的喊叫了,越是喊叫得放浪越是喊叫得夸张,甚至是凄厉或者是惨烈,孙天欢就越是来劲……可是,这一夜,这一次,梁秋燕没有喊叫,任凭孙天欢咬牙切齿地做弄,任凭孙天欢恨声大气地做弄,梁秋燕都没有喊叫。这是奇怪的,太奇怪了,梁秋燕闭着嘴不喊叫,孙天欢便不受活,他鼓励着她,要梁秋燕喊出来,但梁秋燕终究没喊叫出来,并且在他做弄到高潮上时,开口说了那样一句话。
孙天欢被那句话刺激着,从高潮处猛地退出来,不解地问了一声:你说什么?回乡下去?
梁秋燕很坚决地说:我是说,我回乡下去呀!
孙天欢从梁秋燕的身上颓然地滚落到一边。因为用力太过,孙天欢的光身子上,满是黄豆大的汗珠子,梁秋燕伸手摸着了,就心痛地用柔软的手,给孙天欢轻轻地擦着。
孙天欢闷声地又问了一遍:你说回乡下去?
梁秋燕轻声软语地说:我说了,我回乡下去。
孙天欢听懂了梁秋燕的话,他立即跟梁秋燕说:我也回乡下去。咱们一起回乡下去。
机缘巧合,还是因祸得福,我不好评论梁秋燕鼓动孙天欢重回坡头村的举动,但因此,让苦恋了大半辈子的两个人,能够大大方方地过活在一起,还是十分可喜的。
面对着梁秋燕,我把我设计的结婚仪式,向她核桃枣儿地都倒了出来,并且说:是孙天欢让来问你的,他要你拿主意。
梁秋燕从蔬菜大棚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束彩色的短绳子,我猜可能是为了黄瓜、西红柿上架用的。她在听我说婚礼方案时,两手绞扯着那束彩色短绳,让我不禁感动,时光仿佛倒退了几十年,梁秋燕又变得像大姑娘似的,是憨拙的,是娇羞的。
我把我的设计,说得尽量仔细,说完了,只听梁秋燕说:这事,最好让采芹大姐来拿主意。
11
淘气:骂一声蠢材莫嘴硬,
你为何干下这事情?
只图你一时取高兴,
全然不怕坏门风。
翠莲:他自己进来把门压,
强箍住叫人要救他。
女孩儿良心放不下,
当了个救命的活菩萨。
淘气:没老婆人儿太得多,
看你可能救几个?”
翠莲:哥哥莫要再胡说,
妹妹原来不轻薄。
淘气:你不轻薄你正经,
那人焉能到柜中?
翠莲:那人纵然到柜中,
我总没有苟且行。
淘气:你和那人恁密切,
还能说你没苟且?
翠莲:人若枉来嚼舌根,
头上降祸有王爷。
孙天欢和梁秋燕的婚礼就这样开场了。
正如梁秋燕在蔬菜大棚那儿给我说的,我请示了乌采芹后,由她拿的主意。乌采芹的主意是,喜事儿呢,就让大家都乐一乐。
吃吃喝喝是个乐,唱戏娱乐也是个乐哩。梁秋燕是个会唱戏的,孙天欢也会唱,而且拉得一手胡琴,那就让结婚的主角唱戏来乐一乐了。主意既出,就有坡头村来帮忙的人,在孙天欢院门前的苦楝树下搭起了一个小台子,赶在天黑的时候,都抹着油汪汪的嘴,端着小板凳,坐在苦楝树下,等待梁秋燕和孙天欢给大家唱戏了。
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是夜挂在晴朗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照得坡头村如白天一般亮,何况又扯了电线,在苦楝树的树杈上吊着,把个敲敲打打的小戏台照得雪亮雪亮。作为今晚婚礼的设计者,还作为孙天欢和梁秋燕当年在公社宣传队的队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此外,还有坡头村里几位有着器乐特长的乡党,也都发挥各自的特长,敲锣打鼓吹笛扯弦,把个别具一格的婚礼场面,折腾得很是热闹。主角孙天欢和梁秋燕登场了。
他俩一上场,就在锣鼓家什的引导下,演唱了一出幽默的秦腔折子戏《柜中缘》。应该说,他们的老底子都还在,演唱起来声情并茂,一开口,就赢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是秦腔演唱者都希望的碰头彩哩。掌声即起,足以证明他们的演唱不错,很好地满足了观众的心愿。在掌声里,孙天欢和梁秋燕,演唱得就更加来劲了。
许翠莲来好羞惭,
悔不该门外做针线。
那相公进门人若见,
难免过后说闲言。
又说长来又说短,
谁能与我辩屈怨?
这是剧中人许翠莲的一段唱哩,被梁秋燕此时演绎得惟妙惟肖,旁边扮演剧中人的孙天欢,接了梁秋燕的唱腔,在一边道起了白:
我看你一哭一笑的,装得多么正经。少来这一套,我心里亮得明镜似的。
台下的乡党,观看到这里,不知是被戏里的情节,还是被孙天欢和梁秋燕的现实生活所启发,都会心地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我在台子上,看得见人群里的乌采芹也看得见孙天乐。我看见人群里的乌采芹,大家乐着,她也跟着乐,但她乐呵着的脸上,却挂着两疙瘩清泪。孙天乐也是,干脆蹲在人群较远的地方,眼睛盯着戏台上演唱的孙天欢和梁秋燕,嘴里却不停地吃着老旱烟,压实装在烟锅里的老旱烟,被他吃不了几口,就都成灰了,然后,他就抡起烟锅来,向脚下的硬地上磕烟灰,他使的劲很大,仿佛他磕的硬地,就是某一个人的肉体,他把烟锅头磕在上面,就是要让那具肉体,体会到疼痛,体会到伤害。
演唱着的孙天欢和梁秋燕,不知看见戏台下的乌采芹和孙天乐了没有?总之,他俩很努力地演唱着已经安排好的秦腔戏。
突然地,我想起我们都在人民公社时的文艺宣传队里,孙天欢和梁秋燕就在他家门前的苦楝树下演唱过,那时的他俩,是多么年轻啊!忽忽拉拉的,现在都一把年纪了。
吧嗒,吧嗒……总有成熟在树梢上的苦楝果子,坠到地上来。我看见了,有那么白生生的两颗,一颗坠下来砸了孙天欢的头,一颗坠下来砸了梁秋燕的头。砸了头的他俩,是没有感觉呢?还是硬忍着。总之,他俩的演唱,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身为新郎的孙天欢,穿一身黑色裤褂,身为新娘的梁秋燕,则穿着一身的红色裤褂,两个人没有别的化妆,就是这么自然地,以唱秦腔戏的方式,完成着他俩的婚礼。
是的呢,再热的社火,耍上三天就都凉了,何况是一场婚礼的小演唱,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时间,就全散场了。
散场后的乌采芹,屁股一拧,就回了她已经非常习惯的城市,儿子孙飞龙打电话给她,让她到西安来,和他们一起住;女儿孙飞雁也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到广州去,和他们一起住。儿子女儿在电话里都还给乌采芹作了检讨,说他们那次回来接孩子,对她的态度生硬了,他们知道,做奶奶的是最疼孙娃子的呢。为了证实他们所说不假,还把他们的孩子拉到电话跟前,和奶奶乌采芹说话。
是女孙子呢,就在电话里甜甜的喊奶奶,说:奶奶奶奶我想你!
是儿孙子呢,就在电话里巴巴的喊姥姥,说:姥姥姥姥我想你!
我也当即离开了坡头村。
作为一名报社的记者,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完成,在我繁忙的采访活动中,却也不断地有孙天欢和梁秋燕的消息传到耳朵里来。起初的消息是,孙天欢和梁秋燕,入夜就喊叫,先还只是梁秋燕在喊叫,后来又加进了一个孙天欢,两人在坡头村的夜晚,那么没死没活地喊叫,让村里人真是太伤脑筋了。后来,突发了一件事情,孙天欢的大哥孙天乐,到镇子上的桑拿房里睡小姐,也不知是他太冲动还是什么,竟然把自己睡死在小姐的肚皮上。
骑着电动自行车总往镇子跑的孙天乐,正是他这孤独的一死,让坡头村人才猛然大悟,原来他是去消费小姐哩!
孙天欢比任何年份都要认真地捡拾和炮制他吃不厌的苦楝果仁。可是不知为什么,任凭他怎么吃,到他胞哥孙天乐死在小姐肚皮上后,这个对他非常特效的物儿,却一下子没了效果。
梁秋燕入夜后不再喊叫了。传来的消息说:坡头村的夜晚安静了,特别特别安静呢。
原刊责编 张雅丽 本刊责编 李昌鹏
【作者简介】 吴克敬:1954年生于陕西省扶风县,西北大学文学硕士,现任中国书画院副院长,西安市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西安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市政府参事。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