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经过桌下的试探周老师并不十分担心绫罗会拒绝自己,但周老师还是不知道如何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当初在师大时,也是有过暗恋的,可那时年轻,所以好办,写几句酸溜溜的诗就表白了;和俞丽梅认识是朋友介绍的,一上来就是那种男女关系,也就没有什么为难,再说,对付读书的女人,周老师自认为还是有些经验的。可绫罗呢,是个小学没毕业的乡下女人,和这种女人的关系该如何开始呢?周老师完全不知道。平日听村里的男人闲嚼,似乎男人们对女人就像对公狗对母狗公鸡对母鸡一样,只要上前抱住她们的身子把她们按在下面就可以,成不成的只要按一次就知道了——要么按成了相好,要么挨一大嘴巴子,挺简单的事。可周老师不相信,女人不是狗不是鸡,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呢?就算可以,周老师也做不来——自己好歹还是老师,到底和畜生还是两样的。
若不是绫罗主动,周老师还不知道要拖延多久。那天夜里三黑和邻村的一个后生偷来了一只大黄狗。快入冬了,余韭花早就嚷着要他们弄只狗来补补身子,鲇鱼说,你家大头又不在家,你要补身子干什么?韭花说,你三只脚的蛤蟆管得宽,我们女人畏寒,吃些狗肉好过冬。三黑说,弄只狗还不容易,过些天给你们弄只来就是。绫罗只当他们是说笑的,没想到真弄了一只来。大家丢下麻将不打了,一起来收拾狗,放血的放血,烧水的烧水,退下来的狗毛,埋在了栀子花树根下。狗肉白煮,生姜、大蒜、胡椒、酱油,这些醮狗肉的调料,绫罗家都有,只是缺了小麻油,不过金枝家有,金枝回去取麻油的时候,顺便把儿子也带来了。周老师出钱,让鲇鱼去小卖铺买了几斤谷酒。一屋子的酒香、肉香、芝麻香,余韭花的脸喝成了狗肝色,鲇鱼的舌头也喝大了,让周老师没想到的是,绫罗的酒量倒大得很,大半蓝边碗喝下去,还没醉,依然和平时一样,只是笑,不多话。人却比平日还漂亮几分,眸如清水,唇如花朵,把一旁的周老师都看呆了。
接下来还有让周老师发呆的事。有点喝多了的周老师起身到院子里的栀子花树下小解,可没想到,喝了酒吃了狗肉之后的绫罗竟然色胆包天,也尾随了出来,周老师丝毫没发觉,一心在解自己的裤扣,绫罗突然从身后靠了上来,说,等他们都走了,你再折回来。
那天晚上之前,绫罗和周老师关系也就是丝瓜花和土墙的关系,因为长生不在家,也因为周老师是个镇上的老师,所以绫罗才对周老师有些情意绵绵的。对绫罗这样的女人来说,没有男人的日子是难熬的,可日日待在家里的绫罗能接触多少男人呢?鲇鱼是不行的,三黑自然也是不行的——不光是瞧不起他们的不务正业,也看不上他们的长相。女人多是计较的,哪怕在偷男人这件事上,也不愿吃亏,总要拿那个男人和自己的丈夫比一比,不然,拼了名声去偷个还不如自己丈夫的男人,不让人笑话?剩下的,只有周老师。而且周老师和长生比起来,也是不孬的,高大、清瘦,是读书人的样子,尽管年纪比长生大些,可还不老,三十出头,正是男人金子一样的年纪,最关键的是,这个男人是在城里读过大学的,是那个一天到晚阴着脸的傲慢的俞丽梅的老公,以后就算东窗事发,闹出来,也不丢自己的面子。绫罗不计较鹅鸭的肥瘦,不计较芝麻和冻米的贵贱,但对男人的态度上,却是半点不马虎的。所以绫罗偷周老师,尽管是因为耐不住空房而带有苟且的性质,但也不是那种撞到阿猫是阿猫撞到阿狗是阿狗的苟且,而是经过精打细算反复掂量后的苟且。
可这种苟且之中的认真最初和情爱是无关的。周老师对绫罗来说,只是暂时借用一下的东西而已,就像灶上缺了勺到邻居家借个勺、洗衣时缺了棒槌到邻居家借个棒槌一样,尽管也想使个好一点的,可好也是人家的好,终归是打算还的。所以,绫罗一开始,并没有和周老师天长地久的意思——不仅是因为还有长生,也觉得自己和周老师不配,篱门配篱门,竹门配竹门,做露水夫妻是一回事,做明媒正娶的两公婆又是另一回事,这一点,绫罗心里清楚得很。可男女的事情发生前和发生后哪能一样呢?经过了那夜的恩爱之后,绫罗的野心就慢慢滋生了出来。在周老师之前,绫罗真正经历的也就是两个男人,一个是长生,一个是天保,两个男人其实都差不多,都年轻、都莽撞,都重手重脚地把她绫罗当砖头当泥土来摔打,但周老师呢,却是把绫罗当做书来读的,小心翼翼,又百般珍惜。女人的排场是比出来的,男人的好也是比出来的,长生和长庚比,比出了长庚的粗糙,而长生和周老师比,又比出了长生的粗糙。男人就像一道道菜,没吃过猪肉,青菜豆腐是好吃的;没吃过鲈鱼鳜鱼,鲢鱼鲤鱼也是好吃的。因此呢,没偷过男人的女人其实都是井底之蛙。
现在绫罗这只井底之蛙跳到了井上面,这就有些糟糕,绫罗不是别的女人,别的女人见识了也就见识了,跑马观花一样,不留下什么的,可绫罗却不一样,她可是一只敢作敢为的胆大的青蛙——既然和他周老师有了枕席之欢,他们的关系就有了变化,她就具备了某种资格,说到底,女人对男人的非分之想都是由此而开始的。但这个时候的绫罗其实还并不想撇下长生,只是和周老师有了更长远的打算——这也怪不得绫罗,在乡下,有许多野夫妻也是恩恩爱爱相好一辈子的。
但周老师和绫罗正好相反,那夜之后,他待绫罗反而疏远了些,也不是不喜欢了绫罗,而是为了避嫌——周老师做事一向是瞻前顾后的,要想着俞丽梅周小宝,又要想着长生和珍珠,想到他们,周老师就努力克制,克制久了,又愈加地期待和绫罗见面。这使得周老师的情绪极不稳定,有时冷,有时热,有时是急不可耐,有时又躲躲闪闪。但一心想着自己快乐的绫罗却是不管不顾勇往直前的,周老师如果不来,绫罗自己就会找上门去。总是在星期一,绫罗抱了珍珠回娘家。回娘家当然是为了放下珍珠,顺便呢,也给自己绣个遮遮掩掩的幌子,她真正要去的地方其实是县城的中学。陈家湾离县城不远,只有六七里的路,绫罗总是在娘家吃了中饭再去县城,下午就在街上瞎转悠,等到天黑了,再单枪匹马地杀到周老师的宿舍去,每次都把周老师吓得胆战心惊——哪能不吓呢?要知道,在县城中学里,连同事带家属,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周述文的老婆俞丽梅的。可没有这种惊吓就不叫偷了。吓不正是偷的好吗?和俞丽梅做倒不用怕的,白天也好,晚上也好,只要自己愿意,可以随时做,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但正是这种随时和光明正大,使得这种东西索然无味起来。可和绫罗就不同了——要把灯关了,把窗帘拉了,把门拴牢,所有这些零零碎碎的程序都把欲念撩得更饱满。人其实都是贱的,吃别人家的糕总是更香。走廊上时不时地常有人走动,更远处还能传来学生的打闹声,这都让绫罗觉着新鲜,也让绫罗觉得更幸福,这个男人的手是拿粉笔的手,可现在正抚摸着自己绸缎一样的肌肤,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那种仔细,像陈家湾的祥灯瞎子抚摸他的二胡一样。祥灯瞎子有一把乌黑锃亮的二胡,是他的命根子,整天抱着它走村串巷地替人算命。绫罗小时候就让他算过命,他说绫罗的命是杨贵妃的命,绫罗娘还高兴了半天——能不高兴吗?女儿的命是贵妃娘娘的命。贵妃现在躺在周老师的怀里,就像二胡躺在祥灯瞎子的怀里,直想唱歌,可隔壁有人,门外有人,绫罗到底也不是二胡,哪能无拘无束地唱呢?可正是这种被迫的抑制,使得两人愈加地觉得绕梁三日意犹未尽。男女之间的事情,就像绫罗家院子里的栀子花一样,原来也是半开的好,因为半开还有余地,若全开了,不但不好看,而且绝了今后的念想,如此一来,离败落也就不远了。可绫罗还指望他们这朵花天长地久地开呢。
可这朵花到底没能开长久,女儿玛瑙的来临硬是生生地把它从半腰掐了。在乡下,女人若不生儿子,那就像盖房子没有打地基,或者把花草种在墙头上一样,随时都有被连根拔起的危险。早在绫罗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长生娘就要绫罗去县城医院打个B超——村里要生第二胎的女人都是这样的,若医生说是男的,那就早做准备,多吃些蹄膀、猪肚之类的补品,好生个膀大腰圆的孙子;若是妹头呢,就干脆引产,好赶下一茬。不然,明明庄稼地里长的是稗子,还忙着去浇水施肥,不是白白地浪费是什么?乡下人的日子不能那么过!但绫罗要和长生娘唱对台戏。绫罗说,花那几十块冤枉钱干什么?生男生女都是命。绫罗不肯去医院其实是受了周老师的影响,周老师说,生男生女有什么关系呢?最要紧的是要生个健康的孩子。你看看你的珍珠,比哪家的孩子差呢?绫罗觉得还是有文化的人开通,把女人当人看。绫罗不肯去医院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绫罗猜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十有八九是男的,因为这一次绫罗爱吃酸的,成天想吃的都是那酸桃酸李,连梦里都是成片的桃树李树,人家不是说酸男辣女吗?怀珍珠时可没有这样的胎相。绫罗表面不在乎,心里暗暗想要的其实也是一个儿子。艾叶不是又生了个儿子吗?她生儿子就像母鸡下蛋一样,容易得很。
可女儿玛瑙出生了,绫罗关于桃树的梦算是白做了。现在的绫罗有两条路走,第一条路就是对村妇女主任撒谎,说生了个死胎,然后偷偷地把玛瑙送人,这不难,因为长生娘早就未雨绸缪了,故意请了外村的接生婆,就是为了好瞒住村里人的耳目。长生娘说,也不用心疼,反正不是送给别人,是送给长玉。长玉和绫罗翻过脸,本来哪愿意带玛瑙?可她一个做长女的,怎能不管长生的香火?在娘家这样天大地大的事面前,姑嫂之间的恩怨简直就像一粒芝麻一样不足挂齿。可让长生爹娘没想到的是,绫罗竟然这样不懂事,长玉都不计前嫌打算帮她带玛瑙了,她倒翘起尾巴不答应,仿佛她生的是金枝玉叶一样。绫罗说,猪狗还晓得护豚呢,难道我绫罗还不如那畜生?一句话把长生娘噎得半天缓不过气来。这是什么屁话?大家急得团团转,图啥呀?还不都是为了你和长生,真是不识好歹的东西!长生娘冷了脸,说,你要自己带玛瑙,那出了月子计生办就要来抓你去结扎,你这辈子就别指望生儿子了。可没有儿子总归是不行的,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只好从长福那里过继一子来为你们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长生娘的话顿时让绫罗火冒三丈。绫罗说,真是好笑,我干吗要借别人的屁股装自己的门面?
自己的宝贝孙子一到绫罗的嘴里竟然成了屁股,长生娘那个气呀!只得把长生从上海叫了回来。黄蜂蛰了还是要黄蜂的蜜医,他的老婆也还是要他来治。长生一进家门,长生娘就说,别家的媳妇生了妹头就焉头焉脑的,像一只瘟鸡,你媳妇倒好,反当起娘娘来了。长玉说,宠女人也不是这般宠法,都把她宠成了飞到你头上做窝的鸟。生了两个女儿的长生情绪也萎靡得很,实在没有心情去做绫罗的工作。三言两语之后,就给了绫罗两巴掌。这是长生第一次打绫罗,绫罗伤心地放声大哭。长生娘听到哭声后从厨房跑过来,骂道,有话好好说就是了,长生,你干吗动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