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很少会顾影自怜,也很少会自我赞赏,可是这天晚上,她把说书说得口干舌燥的王动强行揪到账房看账,自己偷跑回房,翻出一套水红色的软绸衫穿在身上,对着化妆台前的铜镜看了一小会儿,自己也实在对自己很满意。
想到裘太平稍后见到她惊讶之中满是赞赏的眼神,我们的大小姐就没来由的得意,她想板起脸,做出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却又忍不住的笑,眼角眉梢的笑容藏也藏不住,一路的飞溅出来。
昨天的午夜场,她躲在书场外头,仔细细细将角落里边的那位高大英武的男子从头发尖到手指头每个地方都看了个够,那可真是个难得的伟岸男子啊,她越看越是按耐不住满心的欢喜,一个人咬着手指头偷笑得合不拢嘴,以至于惊吓到身后的朝恩,怀疑她错吃了打虫药,直问她要不要看大夫。
“唉,他要真是给我写过情信就好了……。”
又把袖子里边那封裘太平的书信翻出来看第一百零一遍,“不过也无妨,就算从前没有写过,如今这一封不也正是?”
端端正正的一封短笺,色泽清淡素雅,颜色是也是宜人的淡蓝色,受到粉红纱罩里逸出来的烛光照射,变成一种奇妙的紫色,也使得信笺上挺秀的字迹越发的飘逸出尘,凑到鼻间嗅闻,还能闻到一种飘渺而富有诗意的香气,让人对写信之人油然生出向往之心。
信笺上写的内容很短,只得两句话:明夜子正,踏雪来访。
末端没有署名,但是送信的小厮交代的很清楚,是裘爷让他送来的。
昨夜小厮送来信件,姓王的下流种子彼时也在场,见状好似很惊讶的样子,说:“这不可能!”
花生瞪他一眼,“怎么不可能?”
王动干笑了两声,难得的结巴了嘴,“叫我怎么跟你解释,简单说,他是觉着,这个,这个,我和你认识在先……”
花生冷笑了一声,“我和你认识关他什么事?再说了我也不叫先认识你,只不过是凑巧救了你一条小命,怎么就算认识你了?再说了,你还欠我一千两银子……”
王动干笑不已,明智的选择了住口,却又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去瞟那封信,“不知道他都在信里写了什么内容?”
花生举起手上信件,伸到王动跟前,晃了晃,问道:“你想看?”
王动搓了搓手,老实的说道:“非常想。”
花生快意的笑,斜了王动一眼,昂起高傲的下巴,“我偏不给你看!”
王动气结,“你!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封信未必就是裘太平写的,九成九应该是某个居心叵测的猥琐分子知道你倾慕裘太平,所以冒了他的名头写信给你,意图不轨。”
大小姐嗤笑了一声,“姓王的,少在那里妖言惑众危言耸听,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那样坏心肠,不要以为人人都是下流种子。”
王动没作声,又细又长的眼睛默默注视花生一阵,末了耸耸肩膀,“行吧,当我没说过,一切但凭大小姐自己斟酌,小人回屋睡觉去了。”
他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的转身走了,临到大门口,却又顿住脚,回头看花生一眼,犹豫了阵,似乎终究还是不死心,说道:“大小姐,不是我说,这件事真的是有点蹊跷,不像是裘太平一贯的作风,”他顿了顿,看到花生苹果一般粉嫩的脸颊,不知怎么的却又释然,笑道,“不过也说不准,毕竟大小姐实在可算是美人,如果性子稍微再端庄一点,也勉强还算得上是个不错的正房媳妇首选,裘太平年纪也是老大不小了,对你生出想法,似乎也是不足为奇的……”
那种自言自语又若有所思的神情让花生觉着,他这番话不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倒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这当口大小姐斜倚在一张铺着波斯毛毯的湘妃椅上,娇软的小身子裹着一件白狐裘,雪白的小手来回把玩裘太平的来信,凑到鼻间深深嗅闻,心情又是紧张又是不安,想起王动先前说过的这句话,不免也有些嘀咕,“早知道就把信件给姓王的看看了,也好让他心服口服。”
她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真正的意图是要解除王动的忧虑的。
姓王的就在楼上,左右现在也还不到子时,不如先去一会他算了。
花生是个急性人,主意拿定,就打算秉烛夜游姓王的猪窝,但是当她想把缩在长长狐裘底下的纤秀小脚挪动出来穿鞋的时候,却非常的惊讶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不仅小脚动不了,就连两条长腿都好似没有知觉。
大小姐嘀咕了一句,“这天气也太冷了,屋子里边还生着火炉子也能把人冻僵,朝恩,奉恩。”
虽然是寒冷天气,她卧房的窗户还是洞开着,毫无疑问是在等那个踏雪来访的人。
叫了两声没人应,这才想起为着今夜的幽期密会,自己早早就把她两姐妹打发走了。
“自作孽不可活。”
花生愣了愣,突然呆住了。
就在刚刚那一刻,她很清楚的看到了雕花大铜镜里边的自己嘴唇有开有合,可是为什么会没有听到声音?
她心中疑惑,又张了张嘴,“啊……。”
铜镜里边那个娇贵的小人儿小小的嘴巴张得老大,但是,没有声音,不仅如此,更加可怕的是,那小人儿面色青紫,嘴唇乌黑如墨,就好像带了一张昆仑奴的面具一般。
花生呆住了,一生之中,她头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把自己吓得半死。
而就在这时,洞门大开的窗户边上传来一声悉悉索索的声响,仿佛是落叶掉落尘埃,紧接着一条通体碧绿头呈三角的长蛇爬上窗户,顺着墙壁滑落到地上,缓缓的朝花生爬过来,在花生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立定,三角头颅高高扬起,小小的脑袋却张着足以之吞下一个人的大口,尖尖的蛇牙暴露在外,血红的信子自冰冷的嘴唇中吐出,发出呲呲的声响。
可怜的花生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这种可怕处境,登时脑中一片空白,二话不说,惨叫一声,翻个白眼,一头昏厥过去。
那蛇儿见花生惊吓得背过气,遂矮下身子,一点一点游到花生狐裘底下,冲着花生白嫩的小脚,轻轻咬了一口……。
根据花生以往的经验,越鲜艳越小的蛇越是刻毒,所以她以为自己今次必定是死惨了,故而等到二半夜天光见亮她从寒风中冻醒,发现自己虽然浑身打着寒战眼泪鼻涕一把一把横流,喷嚏不断明显是受了风寒的症状但确实还有呼吸的时候,年轻的少掌柜再次石化。
为什么我没死?
为什么头先盖在狐裘底下的两只小蹄儿都露出来了,光光的不见罗袜,其中一只上还有两个清晰的蛇牙印?我的袜儿哪里去了,还有,那条小蛇为什么没咬死我?
花生头痛欲裂,勉力撑着身子从湘妃椅子上坐起来,又发现另外一件让她很倒灶的事。
我的神,我的娘,青天老爷皇天菩萨,裘太平给我那封幽期私会的书信怎么不见了?还有,为什么我衣衫整整齐齐的,贴身的肚兜却不见了?
至于先前分明不能动弹的双腿突然有了知觉这件事,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花生呆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当场放声尖叫:“爹!”
谢天谢地,总算还可以出声,总算可以出声了。
那声音高亢嘹亮,如猛虎发怒,也如鹤啸九天,以至于事后王动还为此取笑她,“大小姐毫无疑问必定是山上的虎精转世,寻常妖怪没有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场。”
老爷一早就知道今夜佳人有约,虽然花生妹子再三再四要求任何人不得偷看,否则不要怪她翻脸无情,虽然知道花生妹子会翻脸但不会无情,考虑到小孩脸皮薄弱,也还是忍耐住五千多丈的好奇心,和老伴儿守在房间里,竖着耳朵偷听花生妹子房中的动静。
可是一直候到二半夜,花生妹子房中始终静悄悄的,连说话声都没有,老爷和老太太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既没有新情况刺激,自然也就少了动力,支撑到三更天,也就和衣睡下了。
这一觉刚刚才睡着,就听到了花生凄厉得惨绝人寰的叫唤。
老爷一个机灵,从床上鱼跃而起,也顾不上天寒地冻的,胡乱拉了件长衣就奔出来,跑到隔壁花生门口,大力敲打房门,“妹子,你怎么了?”
花生在里间大哭,“爹,我遇到鬼了!”
老爷打了个突,紧张的问了一句,“什么鬼?”
花生哭的越发的大声,此即饥寒交迫又恐惧紧张的小人儿,哪里顾得上用心去思索哪些言语该说哪些言语不该说,“我不晓得,我的罗袜不见了,肚兜也不见了。”
老爷眼前一黑,“我的娘,花生遇到的是个色鬼!”
那厢老太太比老爷慢一步从里屋出来,听到这一句,登时惊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的飞身扑上前,一把推开花生房门,放声大哭道:“我可怜的闺女,你受苦了……”
房门打开,就见花生坐在湘妃椅子上,虽然神情萎靡不振脸上涕泪滂沱,衣衫却是好端端穿在身上,地上床上也不见任何凌乱痕迹。
但是老太太却不管不顾,一个箭步上前抱住花生,将她小小身子悉数团进自家胸前,再把热泪如狂潮一般洒在她身上,不消片刻功夫已经将花生衣衫打湿一块,“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养大的闺女,就这么没了……”
花生气得笑出来,“妈妈你那是什么话……”就想起身,可是老太太胸前伟岸,塞住花生口鼻,让她连挣了好几挣都没能起身不说,还差点窒息过去。
老太太哪里知道花生妹子已经给她闷得半死,兀自死死抱住她哭诉不已,“我的好闺女啊,咋就这么命苦……”
老爷紧随其后进来,见到花生妹子埋伏在老妻怀中,手脚抽搐好似很痛苦的样子,心疼得不行,当场义愤填膺的跺脚,破口大骂道:“该死的裘太平,你把我骗得好苦啊,我一直以为你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死心塌地、情操坚贞的崇拜你,没想到你恁人面兽心,卑鄙无耻,下流没品,你再垂涎我家花生妹子也该明媒正娶再为所欲为才对,怎么可以初次私会就夺人清白于无形……”
两夫妇老泪纵横的捶胸顿足,心肝剧痛得简直没有办法形容,那厢花生奋起余勇,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终于挣脱了妈妈双臂的束缚,从她怀中弹起身,大吼一声,“你们两个够了,统统给我住口!”
那一声狮子吼功当真是成果非凡,当场震慑住了呼天抢地的二老。
花生深吸一口气,指着老太太,“妈妈,我人还在,丢的是肚兜,不是性命,”指着老爷,“爹爹,再强调一次,我丢的只是肚兜,清白还在。”
老夫妇面面相觑,两只大眼两只小眼互相瞪视一阵,齐声问道:“此话当真?”
花生扁了扁嘴,翻着白眼道:“我骗你做什么?”
老爷这才略感放心,又忍不住数落裘太平,“这个裘太平也真是的,就算没有占妹子的便宜,私自取人肚兜终究也还是不对。”
本来还想继续啰嗦五千字,却见花生光裸的雪白小足上有两个清晰的小洞,不无惊讶的问道,“妹子,你脚上那是怎么回事?”
花生瞟了一眼,迟疑了阵,说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应该是给蛇咬伤的。”
遂把昏迷之前遇到的怪事简要说过一遍。
老太太听得大痛,才刚止住的热泪又蔓延开,“我苦命的花生儿啊,我心爱的小幺儿,你咋会恁命苦,好端端的细皮嫩肉平白多出个窟窿……”
老爷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照此看来,裘太平这小子人品欠佳啊……”
花生想了想,老实说道:“爹爹,今天夜间的事未必和裘太平有关,事实上,姓王的昨夜就曾警告过我,说裘太平不像是会给我写幽期密信的人,只不过我不肯相信他。”
老爷怔了怔,“真的?”
花生没精打采的说道:“都说了,我骗你做什么?又没有肉吃。”
说到吃肉免不得想起姓王的下流种子,这厢闹腾的热火朝天的,怎不见他来看热闹?
难道是睡死了?
心下甚怒,忍不住恨恨说道:“又贪吃又贪睡,迟早变成肥猪!”
老爷沉吟了阵,“来人。”
听到动静一早跑来伺候着,却又不敢贸然进屋的朝恩奉恩两姐妹闻言,慌忙应声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去五楼把王管账的请下来,就说我有事要问他。”
朝恩和奉恩面面相觑,眨了眨眼,两只小口张了张,欲言又止。
老爷面色一沉,“怎么了?”
朝恩迟疑了阵,这才怯怯的说道:“回老爷,王管账的傍晚看完账,吃过晚饭,就去满堂娇了,临走时候留了话,说今天晚上不回来睡觉了。”
满堂娇是雍州最最有名的青楼,里头的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姿容绝色,最难得还都精通琴棋书画,因此向来是文人雅士们宴请佳朋,或者寻欢作乐的上好去处。
花生一个冲天毽子跳起身,“姓王的想造反了!”
老爷疑惑道:“以前没听说他有这毛病啊……”
老太太越发疑惑,“不是说王管账的身无分文么,他哪里来的银子上青楼?”
满堂娇的花销可是一等一的贵,以王动五两银子一个月的身价,估计至少要一年才有希望摸到满堂娇姑娘们的纤纤玉手一猫儿。
奉恩眼珠眨了眨,冷不丁的说道:“难道王管账的因为大小姐密会裘太平而伤心欲绝,于是借着看帐的方便私自挪用了账房的银子去青楼买醉?”
朝恩瞪了她一眼,“瞎说什么呢!”
正要替王动说两句好话,却见花生气得小身子发抖,小脸蛋雪白,“个狗胆子比天大的下流种子,我非把他砍成二十段炖汤喝不可!”竟是对奉恩顺口之言深信不疑了。
她摇晃着虚弱的、遭受了风寒严重侵袭的小身子,要去摘墙上挂着的宝剑,就在这时,那个狗胆子比天大的下流种子一贯慢吞吞得让人想扇他两巴掌的声音却在门口响起,“大小姐,你可别怪小人没事先预警,小人的肉是酸的,炖汤可一点也不好喝。”
花生身子一颤,一转头就看到了王动,那下流种子还是依然故我的老样子,一丁点也没变,细长的狐狸眼,尖尖的脸,薄薄的嘴唇,好像很狡诈很阴险的样子。但花生现在居然一点也不觉得他阴险狡诈了,她只觉得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温暖之意,非但温暖,而且愉快。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忽又寻回了她所失去的最心爱的东西一样。
大小姐欢喜得几乎忍不住要叫起来,跳起来,但她却扭回了头,装作没有看到王动。
然后她的脚就开始疼了。
真奇怪啊,王动没有出现之前,她都不觉着自家脚上的蛇伤有多么疼痛的,为什么王动一出现,她就觉着那小小的伤口疼痛得让她一分钟都忍耐不住了?
花生低低的呻吟了一声,两条小腿一软,十分伤心的抱着两条手臂蹲在地上,光光的两只脚踩着厚厚的波斯毛毯,乌拉乌拉的哭出来,声音细细小小的,抽抽噎噎不止,听起来凄凉的要命,比起头先的嚎啕大哭更加让人怜惜。
老爷慌忙上前敞开老怀将花生抱在怀中,“我的花生妹子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委屈说给老爹听,老爹给你做主。”
花生呜呜的哭泣,打着嗝说道:“姓王的欺负人。”
王动直了眼,心道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事实上,为着你的缘故,我一夜都没有安睡的在辛苦,你知道不?
才待要解释两句,却听到那厢老爷已经迫不及待的表态,“放心,爹爹我一会儿就把他送去灶堂洗洗,晚上清蒸了给你吃,补补身子。”
花生伤心的哭道:“我才不吃他,他的肉是酸的。”
老太太爱女心切,立刻对住王动投以责备的目光,“你也真是的,做什么长一身酸肉?”
王动苦笑,“我……”无言望着老夫人,半晌叹了口气,摸了摸鼻子,无可奈何的说道,“老夫人,是小人错了,早知道大小姐要吃小人的肉,小人一定从小就泡在蜜罐子里养。”
朝恩和奉恩都在门口捂住嘴吃吃的发笑,花生听到两人的笑声,不知怎么的越发的觉着委屈,豆大的泪珠如断线珠子一般噼里啪啦的飞速掉下。
王动默不作声,站在门口看着花生出了会神,慢慢走到她跟前蹲下,将她小小的冰冷的身子轻轻揽在怀中,柔声说道:“可怜的小姑娘,你今天晚上一定吓坏了。”
花生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就没再做声。
王动微不可闻的叹息,半是自责半是愤懑的说道:“是我的不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遭这场罪。”
老爷子睿智的双眼深处波光一闪,扫了王动一眼,似是想要开口询问,沉吟片刻,却又打住。
王动洞察了他心中疑惑,但他并没有解释,只对住老爷若无其事的一笑,伸手将花生打横抱起,“来,我带你去看大夫。”
花生狠狠瞪了他一眼,努力想要装作很凶猛的样子,只是可惜红红的眼眶和鼻头大大削减了威力,“谁要跟你去看大夫,你个臭贼,身上都是香粉味道,臭的要命。”
王动笑道:“香粉怎么会臭?”
花生伸手揪住王动胸前衣袍,板起了脸大声的说道:“我说它臭,它就是臭!”
王动也不以为意,依旧好脾气的笑道:“你说臭就臭吧。”
花生又瞪他一眼,虽然还是板着脸,但脸已红了,“还有,你哪里来的银子去满堂娇?”
王动轻巧的笑,冲花生眨眼,似笑非笑道:“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