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从满堂娇逃窜出来,并没有直接回庆丰园,而是打着马儿出了城。
城外有一条叫做河,叫做西河,花生想去西河边转转。
西河边正在修坝,有不少河工****着腿辛勤的挖泥,难得天气好,河边的山坡又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眼下云集有不少垂髫童子白发老者,晒着太阳睡午觉,太阳是金色的,阳光照在河面上,河面泛起金色光芒,山坡上的草地黄澄澄的,不需躺上去,单单看一眼已经觉得暖和的要命。
花生信手扯了根荒草叼在嘴里,倒背着双手,慢吞吞的在前边走,朝恩和奉恩跟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叽叽咕咕的低声议论。
“大小姐这个样子好像老爷。”
“瞎说,大小姐哪有老爷肥壮。”
“我是说她神态举止。”
“那倒是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朝恩气得笑出来,掐了奉恩一把,“越发的没个原形,大小姐也还罢了,要是老爷知道你说他是老鼠,怕不生撕了你。”
奉恩吃吃的笑,“只要姐姐不说,谁会知道……”
朝恩无奈的叹气,伸出修长手指点了奉恩额头一记,“我就是太宠爱你,让你越来越不晓得天高地厚,将来迟早有你苦头吃的。”
奉恩笑眯眯的拉住朝恩的手,“姐姐,你不舍得我吃苦的,我们是一母所出的双生姐妹,姊妹连心,我若是吃苦,你断也逃不过去。”
朝恩又叹了口气,“我这是哪辈子做的孽障,摊上你这么个妹妹。”
话是这么说,神情却是又宠爱又怜惜的,一看就知道是疼这个孽障妹妹疼到骨子里边去。
奉恩自在的拉着朝恩的手,小小的脑袋来回转动,望着前边心不在焉学老爷踱步的花生,突然奇想的问道:“朝恩,你猜大小姐这会儿在想什么?”
朝恩想了想,说道:“估计多半和王管账的有关。”
“我看也是,良心说,那个水柔波姑娘,姿色真是不俗啊,谈吐气质也是上佳,就算嫁进宫去做王妃都绰绰有余,居然对王管账的恁痴心。”
“王管账的也不赖啊。”
奉恩撇了撇嘴,“没看出他有什么不赖的,顶多不过比园子里其他男子齐整一点,干净一点,秀气一点,高挑一点,聪明一点,哎呀,”她一拍脑袋,“这样说起来,他似乎还真的是个不错的人呢。”
朝恩笑了笑,“那是当然的,不然大小姐怎么会动心?”
奉恩吃吃的笑,眼波流转之间十足像只意欲偷鸡的小狐狸,“姐姐,你猜大小姐要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自己对王管账的动心了?”
朝恩笑道:“我猜她已经发现了,要不然她做什么扣留王管账的递给水柔波姑娘的情信?”
“倒也是,”小姑娘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颇是有些摩拳擦掌,“姐姐,你猜王管账的那封情信,都写了什么内容,不晓得能看不能看的?”
朝恩瞪了奉恩一眼,知道她小小的鬼心思里转悠的念头,是打算去怂恿大小姐私拆王动的书信瞧个究竟,当下沉下脸道:“胡闹也要有分寸,大小姐平时好说话,真要发起火连老爷都怕她,届时她下狠手修理你,可别怪我不替你求情。”
奉恩干笑了两声,讪讪的说道:“知道了……。”
就在这时前边走着的花生突然一回头,瞪着两人,“鬼鬼祟祟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朝恩慌忙赔笑道:“大小姐走得累了,想喝水么,奴婢这就去给你找。”
花生挥了挥手,“我不渴,不想喝水。”
“那大小姐想要什么?”
花生没作声,雪白的小脸蛋似乎是写满了烦恼,“朝恩,我问你,姓王的写给水柔波姑娘那封书信,里边都是什么内容?”
奉恩眼前登时大亮,朝恩却是苦笑。
她年纪比花生大一岁,七八岁上又给老爷送到沧州习武,见过不少江湖人,虽说能力未必有花生强悍,心性却比花生要老道,此际情知大小姐是想要私拆信件却又觉着于理不合,就想自己推她一把,这点别扭的小女儿心思,她猜测得到,却不知道自己当不当推她这一把,毕竟事关王管账的儿女私情,万一信件里边写了何种肉麻的蜜语情话,给大小姐看到,岂非是当头痛击?大小姐脆弱的小芳心,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是以翻来覆去的左右思量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
花生等得不耐,皱着眉头催促道:“朝恩,我在问你话呢。”
朝恩笑容益发的苦,只得老实的说道:“大小姐,奴婢不知道。”
奉恩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也没有朝恩想的周全,忍不住就说道:“拆开信件看过不就晓得了。”
这话正中花生下怀,事实上,自打满堂娇出来,一路出城途中,她小小的脑袋就一直在想姓王的究竟写了何种内容给水柔波姑娘,若不是朝恩奉恩跟在后边,一早就拆开来看个究竟了。
好不容易忍到西河边上,西河开阔的景色让她心思一宽,勉强丢了那念头,结果奉恩在后边窃窃私语的议论又挑起她的好奇心,听到奉恩有意要怂恿她私拆信件,心下高兴的要命,正想顺水推舟做人情,没想到可恶的朝恩却又把奉恩一棍子打了回去。
迫不得已,大小姐只好主动发问。
尚喜朝恩虽然是个榆木疙瘩不懂得察言观色,奉恩却是个伶俐人,当下就接了她的话头,不过大小姐究竟是知书达理的好闺女,私拆信件这种事,总还是让她心里有点子不安。
“这样不好吧,有点不尊重姓王的。”
奉恩理直气壮的说道:“有什么不尊重的,大小姐,王管账的亏欠我们一大笔银子,他眼下是卖身给庆丰园做长工,不要说私拆他一封书信,你就是半夜摸上阁间强暴他……。”
朝恩气得打了奉恩一巴掌,“胡言乱语什么呢,没规矩的东西,给老爷知道你教唆大小姐使坏强暴人,怕不当场把你砍成一百二十段喂毛驴?”
奉恩挨了一巴掌,干笑了两声,也觉着是有点过分了,遂不敢再吭声。
花生大小姐那厢却压根儿都没听到朝恩说话,自顾自的已经摸出书信迫不及待撕破封皮,猴急的样子,连奉恩都有点看不下去。
“大小姐你下手轻一些,别把信囊撕坏了。”
花生才不管她,抽出书信内容展开,只见上边端端正正写着四句诗:露浓山气冷,风急蝉声哀;鸟击初移树,鱼塞欲隐雷。
反反复复翻来覆去看过无数遍,虽然有些不明所以,心里还是没来由的高兴,无他,这书信看来分明不像是情书。
九成九是姓王的也发现自己不是水柔波姑娘要找的人,于是写了书信拒绝她。
一定是这样了。
花生大是高兴,挺直了腰身抬起胸膛,“朝恩奉恩,我们回家。”
两个多嘴的奴婢闻言都有些傻眼,不明白前一刻分明还枯萎如一朵失水小花的大小姐为何后一刻复又活蹦乱跳如出水活鱼,不过两人随即又明白:多半是王管账的信件啥情话也没写。
“大小姐,王管账的都写了什么内容给水柔波姑娘?”
花生面色一沉,板着脸道:“打探别人信件内容本身是很不道义的事。”
奉恩气得笑出来,“打探别人信件不道义,那私拆……。”
朝恩赶紧蒙住奉恩那张生事的嘴,笑着说道:“可不是么,大小姐,我们回家。”
但就在这个时候,天方传来一声清冽的啸声,如鹰唳九霄,盘旋而下,这啸声一经响起,原先在水道忙碌的河工突然齐齐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花生三人所在方位袭来,领头那人身高七尺有余,奔跑速度快如羚羊,眨眼之间距离三人已经不足三丈。
众人行动敏捷异常,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一看就知道是久经训练的精锐。
花生背对住众人没有看到,朝恩和奉恩却看得真切,片刻的错愕之后,同时面色大变,知道遭遇歹徒,“大小姐快跑!”
上前一左一右夹住花生,掉头狂奔。
花生给两人拖得跌跌撞撞的,莫名其妙的瞪住两人,“干什么?”
“后边有人想抓你!”
大小姐打了突,猛的一机灵,下意识回头看,就见着跑在最前边一个高大魁伟的汉子,站在她后方不足十步远处,举着一只小小的吹箭,微微眯着眼,腮帮鼓起,略一用力,一支五寸见方的吹箭就破空袭来,直取花生面门!
花生呆住了,眼看着那箭头越来越近,却如木鸡样立在原处,浑身发软,也不晓得躲闪,等朝恩觉着不对回头看时,吹箭已经近在咫尺。
朝恩惊得面如土色,那吹箭的箭头在阳光照射之下碧莹莹的生光,分明是淬了剧毒的!
“大小姐!”
她用力想要推倒花生,竟没有推动,花生右边站着的奉恩正紧紧把着她呢。
“我的天哪!”
她惊恐的闭上眼,不敢看花生中箭的惨状!
“我的娘啊!”
花生也惊恐的闭上眼,不敢看自己中箭的惨状!
关键的时候,耳畔传来一声脆响,一阵冷风扫动,衣袂声起,就觉着眼前凭空多出一面屏障,稳稳挡在了自己身前。
这屏障还会说话,声音虽然冷淡,却有隐藏不住的怒意,“千锤百炼的武卫轻骑,十二卫上将首营,本朝最骁勇善战的精锐,光天化日之下以众欺寡追击弱质女流,不觉得丢脸么?”
花生一颗小心肝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我的神,佛祖菩萨观世音,那是裘太平的声音!
慌忙睁开眼,面前站着的人,不是失踪多日的裘太平还能是谁?
顿时觉着好生委屈,也忘记了害怕,哇啦哇啦大声哭出来,扑将上去抱住裘太平的后腰,“裘太平裘太平,你都跑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不到。”
小小头颅来回摆动,眼泪鼻涕悉数擦在他衣衫上。
裘太平拍了拍她扣在自己身前的手,“我有事离开了一阵子。”
花生嗯了一声,又迫不及待的问道:“那封书信到底是不是你写给我的?”
裘太平沉吟了阵,柔声说道:“这件事我稍后再跟你解释,你先松开我,和朝恩奉恩到后边站着,拳脚无眼,我不想你受伤。”
花生温顺的点了点头,这才松开抱住裘太平的双手,由着面如土色的朝恩奉恩两姐妹架到旁边一个小山包后边藏好身子。
奉恩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姐姐,一会儿打起来我可不可以去帮忙?”
朝恩瞪了她一眼,严厉的说道:“你的责任是看好大小姐!”
奉恩扁了扁嘴,没敢再做声,百无聊赖扫射那群歹人,突然眼睛发直,咂嘴赞叹道:“领头那汉子长得可真是不赖。”
那汉子有一双锋利的鹰眸,坚毅方正的脸宛如刀削,鼻梁挺直,剑眉星目,虽然是粗布衣衫,却藏不住浑然的威严和刚阳之气。
奉恩长声叹息,“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做贼的佳人汉子并不知道奉恩的感叹,只沉静注视裘太平,字斟句酌道:“武卫营行事,不需龙图大人置喙,大人若是不想牵连无辜,最好牢记家主的训诫,你和公子一日不离开雍州,藏家就一日不得太平,你救得了她一次,救不了第二次。”
裘太平沉吟了阵,沉沉说道:“知道了,三日之内,我和公子自会离开,你们散去吧,以后不可再到藏家生事端。”
汉子抱拳道:“如此是最好,希望大人言而有信,我等先行告退,今日惊扰不敬之处,还请大人海涵,”他迟疑了阵,又说道,“去年冬天的事,也请大人见谅。”
裘太平没作声,半晌才淡淡说道:“陈年旧事,一早忘记了,难得大人还记在心上。”
汉子苦笑,旋即又打起精神,笑着说道:“久闻大人拳法精妙,得空也很想要讨教两招。”
裘太平笑了笑,“日后有机会的。”
又客套了两句,汉子才领了众人散去,裘太平出了会神,这才转过身,走到土包跟前,柔声对花生说道:“累得大小姐受惊,小人罪该万死。”
花生摇头,“没有,”她耷拉着脑袋,两只小手的食指对在一起,声音比蚊子叫还要微弱,“那封书信……。”
裘太平笑了笑,沉吟片刻,温言说道:“是我写的,但是那日夜间我有事没能去成,结果给歹人钻了空子。”
大小姐登时乐得一蹦三丈高,脸颊红扑扑的,心里美滋滋的,激动不已的说道:“我就知道是你写的,我就知道!”
暗想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姓王的没有写情书给水柔波姑娘,裘太平却写了情书给我!
高兴,真是高兴!
至于哪件事让她更高兴,嗯,她也不知道,或者说,她还没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