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恶走后十天,到了腊月二十七,再过三天就是年关,商贾人客都回家过年了,庆丰园安静不少,花生伤寒痊愈,和王动一起将本年账务结算清楚,分了花红犒劳辛苦一年的管事伙计,让王动惊讶的是,花生在要账的时候寸步不让,出钱的时候也是锱铢必较,但是给众人分红却是出乎意料的大方,厚厚的红包让人拿得手软,一点也不像她平日的吝啬作风。
花生看出他疑惑,撇嘴说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些管事伙计勤力,我才有好饭好菜好衣好房,当然要落力打点,至于某些只晓得偷奸耍滑做歹事花销我银子的下流种子,给他置办一身好衣衫过年已经是仁至义尽。”
王动摸了摸鼻子,瞅了一眼身上的新料子长衣,苦笑不已,他是所有在庆丰园讨生活的人当中,唯一没有红包的人,大小姐说了,“在你欠我的债还清之前,都不要指望有银子拿。”
少年成名,出门从不带银两、随时有人捧着大把银子供他挥霍的天策府四公子王动难道就这样身无分文的过一个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年?
当然不会,他的好兄弟裘太平支援了他:一两银子。
“公子不要嫌弃少,我顶替驱恶充当淳于老爷护院,说好一个月六两银子工钱,这才上工十天,只得了二两银子就分你一两,我这兄弟做得可算是义气了。”
王动无言以对,两个贫苦的兄弟抱在一起,互相拍打对方肩膀,连道:“赚钱不易啊。”
饶是如此,当天晚上二两银子还是变作了烧鸡,落下两兄弟肚皮,等最后一块鸡骨头被王动啃干净,其人感慨了一声,“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鸡。”
其实不过是街边小铺买来的便宜货,因为已经摆放了四五天,实在搁置不得,所以贱价出售,另外还搭售一小瓶烧刀子,压住烧鸡的怪味。
裘太平擦了擦嘴,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公子,眼下我们身上一钱银子都没得了,初一初二有小孩子要压岁钱可怎么办?”
王动打了个饱嗝,懒洋洋的说道:“买鸡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放心吧,最多不过去问柔波要一点,一文钱还能难倒英雄汉?”
“大小姐会不高兴的。”
王动似笑非笑的眯起细眼,“所以她一定会自掏腰包补给我。”
裘太平失口笑出来,“讲了半天你是把主意打到大小姐身上了?”
王动理直气壮道:“不然还能咋的,大过年的,为了一点碎银子,难不成要我们兄弟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闺秀?”
裘太平笑道:“倒也是,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跟大小姐说?”
王动没作声,对着黑沉沉的夜空出了会神,慢慢说道:“应该是今天晚上了。”
该时寒风瑟瑟,两人在雍州西门的烧酒铺找了个僻静又背风的地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闲扯,铺子老板是个和善的中年人,肥肥胖胖的,像个弥勒佛一般,行动却十分敏捷,小店的生意好的很,五张桌子坐满了酒客,呼三喝四,一会儿要酒一会儿要菜,一会儿又要汤水,人多嘴杂的,他独自一人居然也应付得宜,并不见小厮帮手。
等到了二半夜,酒客们走得差不多了,他闲下来,就坐在酒铺门廊底下,拿一只粗口碗,倒了二两烧酒,就着盐水花生豆,漫不经心哼着小曲儿自斟自饮,好似自在的很的样子,让王动和裘太平都没来由的羡慕。
“等我日后老了,也要开这么个酒铺,买这么二两小酒,坐在铺子门口喝。”
裘太平笑出来,斜了王动一眼,“以你现在的工钱而论,等你还清亏欠大小姐的债务,攒够开这么个小铺的银子,怕是要七八十年不止吧,到那会儿,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力气喝酒?”
王动瞪他一眼,板着脸说道:“用不了那么久,今天晚上我就能把亏欠大小姐的债务还清。”
裘太平笑道:“你上哪儿找银子去?是了,”他拉长了腔调,“你爱偷便偷……”
王动气得笑出来,恶狠狠的说道:“不需我去偷,银子自然会送上门来的。”
裘太平斜了他一眼,轻飘飘的说道:“哈,是么?”
王动大言不惭的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对街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一人一骑顶着夜色匆匆行来,裘太平无意之中扫了来骑一眼,一双犀利地瞳孔蓦然收缩,亮如子夜星子,“公子,前方那人莫非就是今夜给你送银子来的?”
王动面不改色的笑,慢吞吞的说道:“谁知道呢?”
说话之间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来骑已然驰至酒铺大门口,马上那人手腕一紧勒住缰绳,疾驰的马被生生顿住,灯火照射之下,就见他全身上下都裹着厚厚的黑披风,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其人翻身下马,看那样子是准备要进门,但是走到离大门口不足三步的地方,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王动和裘太平,立刻定住身形,锐利的鹰眼穿过其他闲杂人等,定定直视角落的两人。
裘太平霍然站起身,挡在了王动跟前。
来人见状,立即退开数步,朗声说道:“坤和。”
裘太平怔住,“什么?”
却听见王动在他身后应了一句,“厚仁。”
来人点点头,从衣内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临空抛出,裘太平伸手接住,都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盒中有什么物品,来人已经二度上马,调转马头,飞驰而去,眨眼之间,即消失在夜色之中。
裘太平愣了楞,望着手上的锦盒,又看看旁边的王动,“这叫什么事儿?原以为是遇到太子党的鹰爪,没先到是送东西的信差。”
王动也有些愕然,对住来人去向出了会神,将裘太平手上的锦盒拿来,上下端详一阵,淡淡说道:“不见人影,有礼收也不错,总算没白写那封信。”
裘太平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敢情你今儿晚上拽了我来此间喝酒,是为了等人?”
王动只是笑,将锦盒放在桌上,仔仔细细把身上长衣理得平平整整的,又摸了摸头发,确定也是一丝不苟的,这才慢吞吞的伸手翻开锦盒,“不然还能会为什么,我又不是痴呆儿,做什么要放着庆丰园上好酒窖不光顾,大黑天的顶着冷风帮衬这么家小酒铺?”
裘太平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是大小姐加紧了酒窖的防范,让你再无从下手?”
王动瞪了他一眼,难得的没有还口。
裘太平笑得眼睛弯起来,“看来实情也确实如此,”眼见王动神色一沉,立即乖觉的转口,笑着问道,“不知道公子是要等谁?”
王动没作声,纤秀的长指稳稳打开锦盒,里边露出一只尺寸更小的黑盒,精工的黑木制作,面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篆体聂字。
裘太平脸色微变,“你在等聂十七?为什么你事先半点风声都没透露给我知道?”
王动若无其事的点头,解释道:“不是我不透露给你知道,实在我自己也不大肯定他今夜会来,我是打算从今日开始,每日夜间都到此间等他,只不过我运气好,第一日就逮到他了,”他顿了顿,又补充到,“不对,是逮到他的人了。”
裘太平若有所思道:“你冒充大小姐的名头写信给聂十七,引诱他回雍州,但你怎知他会这条路径,另外,你又怎知他与人接头的暗号?”
王动沉吟良久,才慢慢说道:“说白了其实不足为奇,有一****进大小姐的书房,翻到一本她的手记,在这手记之中,大小姐记述了一件事,说她十二三岁样子,遇到过一位于姓少年人,两人相处融洽,只是那少年人乃是匪,大小姐先代却是官宦人家,如今虽然从商,在朝廷也很有些名望,要想夺得一官半职易如反掌,所以老爷断不会允了大小姐和匪徒来往。”
裘太平讶然道:“那于姓少年难道就是聂十七?”
王动哼了一声,“不是他还能是谁,那不要脸的下流种子装成个温柔少年,天天在大小姐跟前扮白兔子,把大小姐骗得团团转,虽然知道他是匪徒,还是死心塌地要跟着他,甚至提议要和他私奔,倒是那下流种子不知上进,热爱匪帮生涯,不肯答应大小姐提议。”
裘太平险些笑出来,“公子说话要凭良心,从前聂十七在天策府做客,主爷和你可都是很赞赏他的呢。”
王动翻了个白眼,“他才干为人确然是值得赞赏,然而于男女私情方面,不折不扣是个混球。”
裘太平凉凉的插了一句,“他若不是混球,眼下也没你什么事了。”
王动愣了片刻,半晌拍了拍脑袋,“那倒也是。”
裘太平嘴角抽搐,慌忙用力揉肚子,十分艰难才忍住翻滚的笑意,问道:“后来呢?”
王动心不在焉道:“等大小姐十四岁上,老爷催逼她嫁人,大小姐屡次和那下流种子商议要出逃,其人烦不胜烦,索性直接上山,再也不跟她玩了,只约定说大小姐若是有事,不管他在千里万里之外,也一定日夜兼驰赶来相助,实在不能前来,也必定会寻人支援。”
裘太平接口道:“可是他寻这人大小姐未必认识,于是又约定了两厢见面的暗号,乃是坤和与厚仁?”
王动点了点头,“是。”
裘太平想了想,又说道:“从洛阳进雍州,如果日夜兼程,大约是需要五天左右,驱恶十日前出发,五日前会抵达洛阳,如果聂十七有意要回雍州,那么必定会在今天或者往后两天抵达雍州,所以你预先在此间守候,但你怎知他会走西门,又怎知他会经过这间烧酒铺?难道大小姐的手记当中有提及过?”
王动摇头,指着门廊那头自斟自饮的酒铺老板,说道:“驱恶在雍州的时候,有一晚带我来此间喝酒,我见他结账的时候,右手的小指在酒铺老板腕间轻轻一划,那老板就露出欢喜的神情,所以斗胆猜测,这老板跟聂十七想必有些关系,不是他下属,就是他随从,聂十七长途奔波,风尘仆仆,再俊美无匹的青年也成个邋遢汉子了,此去要见的却是位秀雅少女,他就算再不讲究仪表,也该先换一身衣衫吧?这个时候随从开的烧酒铺子就派上用场了。”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门廊底下有人长声笑着应了一句,“王公子好眼力!好推断!”
正是那肥老板,提了一壶酒,笑眉笑眼绕过五张酒桌,走到两人桌前,“久闻天策府金面王文落雕大人双目如神,明察秋毫,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顺势坐在两人中间的长凳上,将王动跟前酒碗满满倒上,“小人敬公子一杯。”
王动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劈头就问道:“先前送锦盒来那人是谁?”
肥老板摇头,“小人不识,由他装束和身手,只能判断是主子近卫营的人。”
王动哦了声,长指轻轻点着锦盒当中的黑盒,若有所思道:“这个聂十七,居然不肯来,只单派近卫送个盒子,难道他以为一个小盒子就可阻止大小姐下嫁?他也太托大了吧。”
裘太平微微一笑,锐利的目光锁住王动指下那黑盒,“托大不托大,打开黑盒看个究竟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