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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3管账先生

花生捡了这个颈项上挂着个王字玉牌的男人背到庆丰园,进门的时候累得气喘吁吁的,有眼风快的小厮见状赶紧上前搭手帮忙,却给大姑娘拒绝,“该干什么干什么,无事不要献殷勤,有那功夫不如多擦两遍地多倒两次茶水多催两次房钱。”

一干人只得讪讪的作罢。

小人儿单独扛了穷酸男人到四楼自己住的暖阁,将死沉死沉又湿漉漉的男人丢在铺着厚厚灰鼠椅搭小褥的朱红雕漆椅子上,又顺手捞了个大铜脚炉,塞在他脚底下,一一伺候周全了,这才直起几乎要给男人压折断的腰身,打开酒炉子,烫了热热一壶竹叶青,拿大杯斟出热酒,准备灌给男人喝。

她是懒得给男人换衣的,满心的盘算,是先用热酒给男人醒醒精神,问明白他的来历,如果当真是龙门王家的公子,那时节再给他换上干衣服好生用雪水擦拭全身,等他康复就留在庆丰园做掌柜的下手;如果不是王家的人,那就顺手打发出去,后边一溜功夫全省下了。

这当口大小姐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正要去扳男人紧闭的口,谁想到前一刻明明还昏迷不醒的男人闻到热腾腾香喷喷的竹叶青酒香,鼻子皱了皱,自动自发的就张开了嘴,“六十年的竹叶青。”

这是男人对花生说的第一句话。

藏大姑娘气得笑出来,“简直是条土狗,鼻子恁灵敏。”顺手将半碗酒灌进男人口中。

半碗酒水下肚,男人咋了咂嘴,好似还有些意犹未尽,花生顺手又倒了一碗喂进去,碗口碰到男人的嘴唇,男人虽然没有言语,但是秀气的嘴巴却张得老大,那样子看来竟好像是巴不得把整只碗都吞下去似的,看得大姑娘忍不住骂,“八辈子没喝过酒的老酒鬼也没你丢人现眼!”

话是这么说,手上却也还是不停的。

喂到第四碗,男人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些血色,但眼睛还是闭着的,将嘴里半口酒慢慢地咽下去,又长长的吸了口气,心满意足的一唱三叹道:“一樽春酿葡萄绿;满瓮秋香竹叶青。僧归黄叶林边寺;人候夕阳江上舟,好酒,好酒。”

花生翻了个白眼,“怎么不是好酒,我爹花了大价钱买的。”

男人耸了耸肩膀,活动了下四肢,慢慢的张开眼睛,瞧见花生手里的破碗,立刻皱起了眉头,失声道:“你就用这种碗喂我喝酒?”

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看到有人用鼻子吃饭、用脚拿筷子一样。

“简直暴殄天物,你到底懂不懂饮酒?”

花生气得简直要跳起来,又有些不服气,“用这种碗怎么了?不行么?本朝哪条律法规定不能用大瓷碗喝酒?”

男人用看乡巴佬的眼神斜了花生一眼,啧啧叹了两声,摇头晃脑的说道:“一听你这话就知道姑娘是个外行,喝竹叶青就该用翡翠碧玉盏,用这种碗喝,就糟蹋了好酒。”

花生哼了一声,“身上一毫银子没有还穷讲究……”

男人却也不着恼,反对住花生斯文有礼的笑,“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用大瓷碗饮此等好酒,终究还是唐突了些,姑娘要实在找不到翡翠碧玉盏,把那酒壶直接递给我喝也是一样。”

花生气得笑出来,瞪那不知死活的穷酸男人一大眼,“你想得美!”

男人狡黠的笑,不死心的游说,“姑娘,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有心救我,为什么不顺便成全了我,左右不过是一壶竹叶青,我看姑娘穿戴也不像是普通人家,一壶小酒多半还是承担得起的吧?”

花生挥了挥手,不耐烦的说道:“你想喝酒也不难,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怎么会无端端的躺在雪地里?”

男人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毛,“你不知道我是谁?”

大姑娘又翻了翻白眼,“凭什么要知道你是谁,难道你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妇孺皆知的大英雄,不知道你的人都是瞎子聋子大白痴?”

男人笑出来,狭长的秀眼闪过一丝古怪的兴味,探究的眼光若有所思打量花生一阵,谨慎的说道:“我的名字叫做王动,帝王的王,动如脱兔的动,”他顿了顿,状甚随意的试探道,“你有无听说过?”

花生懒洋洋的摇头,她刚刚劳动了大半天,暖阁里边热烘烘的,熏得人昏昏欲睡,可是男人的身份尚未确定,是怎么也不放心睡觉的,“你是不是绛州龙门王家的人?”

王动怔了怔,眼中波光一闪,“你问这个做什么?”

花生软软的身子靠在旁边一张雕漆椅子上,顺手捞了条小毯盖在身上,漫不经心的说道:“从前我有一个相亲对象是绛州王家的人,根据他的说法,凡是颈项上有一块玉牌的王家少年,都很有两下子,我眼下正缺个帮忙管账的先生。”

说着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乌溜溜的黑瞳几乎就要合上了,秀美的眼下有着沉重的黑眼圈。

也难怪她会疲累,昨天夜间为着清账,一直熬到天亮,今天大清早就出门去收账,中途还提了个男人回家,花生虽然自认身板结实,到底是弱质女子,比不得男人,累坏了是正常的。

王动又是一怔,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想要笑出来,看来眼前这小姑娘果然是不认识自己的。

这认知让他莫名的感到高兴。

许多年不曾有过的高兴。

“不错,我是绛州王家的人。”

花生心下大喜,老天爷,我真是太走运了!

勉强睁开有千斤重的沉甸甸眼皮,“那你要不要来给我做管账先生?”

王动笑道:“那得看你开什么条件?”

花生大大媚眼儿横了王动一眼,理直气壮的说道:“你那是什么话,身为读书人,怎可以时时把银钱这种铜臭阿诸挂在嘴边?简直有辱孔夫子的圣洁,再有了,你可不要忘记,大小姐我正是你的救命恩人,跟救命恩人提条件,哼,你还有读书人的廉耻之心么,如果不是我仗义出手,你现在已经冻死在凤凰山了,啊!说到凤凰山,我想起来了,这大冷天的,你跑去凤凰山做什么,还险些冻死在那里。”

王动嘴角微微一翘,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将双手枕在脑后,也不管身上湿冷的衣衫,就这样沉沉的闭上眼,信口说道:“我闲着无聊,想上山打两只野兔子,结果兔子没打着,自己倒给人当兔子打了……”

花生已经困得再也睁不开眼,“谁把你当兔子打了?”

王动睁开眼,似笑非笑看着花生,“除了你还有谁?”

花生哦了一声,倒也没反驳,“这么说来倒也对,那你到底要不要来给我做管账先生的?”

王动轻巧的笑,对着暖阁顶上粗壮横梁出了会神,慢慢说道:“做做也无妨。”

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而且裘太平就在山上,万一有事端发生,两厢也有个照应。

大姑娘咕哝了一声,“算你识相。”呼吸越发的绵长。

王动无声的笑,“大小姐累了?”

“嗯,好困,让我睡一会儿。”

心头大石落下,越发的觉得困顿,花生在椅子里边翻了个身,就没再动弹,没大功夫竟然发出轻微的鼾声,显然是睡得香甜之极。

王动原先还假寐着,听到花生的鼾声,却愣住了,不由自主睁开眼,就看见距离自己不过三步之遥外的椅子上,那海棠春睡的姑娘粉嫩的面颊红扑扑的,鼻间甚至还时不时的冒出小小气泡,睡得当真是热火朝天如火如荼。

王动惊笑道:“我的天,如今的姑娘都是这么大胆的?当着陌生男人的面也能无所顾忌熟睡……”

这当口正是午后时分,庆丰园内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热闹得简直媲美街市,但是四楼却很安静,大约因为是主家卧房的缘故,甚少有人敢上来打扰,连丫鬟仆役都少见,他自言自语一阵,四下也没有人应,窗外寒风瑟瑟,室内却是暖意融融,眼前又有个近在咫尺的娇美女郎,绕是王动一向清心寡欲,此时此刻也有些把持不住,左手仿佛有自家意识一般伸出去,要掐花生娇嫩的面颊……

哪知他指尖都还没碰到大姑娘的头发边,肩上已经横空多出一把长剑。

有人在他背后沉声说道:“年轻人,你没有听说过玫瑰虽好周身有刺的说法么?”

王动处变不惊的笑了笑,风度翩翩的收回了手,施施然的回过身,就见着个五十来岁的富态员外爷,轮廓和藏大姑娘依稀有些相似,只不过气质又更凌厉三分,其人白胖的手上握着一柄长剑,剑刃寒光闪烁,明眼人都知道决计不是装饰品,而是杀人的利器。

“我道大小姐怎么就放心大胆在我一个陌生人跟前全不设防熟睡如小婴儿,原来背后另有高手护卫。”

他慢吞吞的、不慌不忙的把沾满泥水的衣衫拉得整整齐齐,又用十指做梳子,将散乱的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末了还拿衣袖仔细的擦过脸,确信自己看起来虽然有些狼狈但好歹还能称得上是新鲜精神,这才慢吞吞的走到富态的员外爷跟前,长长的做了一个揖,“这位想必就是全雍州最有名的商人、庆丰园的老板藏老爷子了,在下王动这厢有礼。”

饶是藏老爷子见多识广,听到王动这个名字,也还是微微露出了惊异之色,嘴唇几度开合,却始终没有声音,最终似乎到底也还是没有忍住,问道:“你就是……那个王动?”

王动颔首,“是,就是那个王动。”

老爷子干笑了两声,慌忙收起长剑,“误会误会,大误会,只知道你出了长安,没想到你会来雍州,可真是让我蓬荜生辉啊……”

王动笑了笑,“老爷子过奖了。”

老爷子笑道:“上次见你,还是三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你还带着金面,站在……”

王动冷淡的打断他,“既然是旧事,老爷子就不要提了。”

老爷子也是精明人,见状随即住口,笑着问道:“我丫头知不知道你?”

王动微微一笑,摇头说道:“她不知道,”又面色格外凝重的说道,“恳求老伯代为隐瞒。”

老爷子奇道:“好是好,但是为什么?”

王动笑了笑,半开玩半认真的说道:“因为大小姐让我给她做管账先生,我怕她知道我来历就不雇我了,那样一来,我岂非又要流离失所?”

老爷子惊讶得笑出来,“什么?管账先生?”看看王动,又看看睡得一塌糊涂的藏大姑娘,都不知道是该赞赏她英明还是大骂她糊涂,“这个淘气的孩子……”

王动却笑,闲闲的说道:“老爷子,大小姐还没来得及跟我谈工钱的事呢……”

藏家老爷子眼珠一转,自花生十五岁开始他就发现,那小孩简直就是天生的杀价高手,因此举凡要购进材料或者是采买人工,向甚都是交给她在负责的。

“你是大姑娘找来的管账先生,自然也该问她要工钱。”

王动哦了声,也不以为意,慢条斯理的说道:“这样啊,那我就只好等大小姐醒来再论了。”

藏大小姐在这天傍晚十分终于悠悠醒转,这期间王动已经吃光了三只卤鸭两只烧鸡又喝干一大壶竹叶青,身上也换了一件新衣服,容光焕发得简直就像是另外一个人,最难得的是,喝了那么大一壶竹叶青,他的眼神仍然非常清醒。

“工钱?”

大小姐打了个哈欠,黑瞳眯成一线,“你连性命都是我的,如今又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给我干点小活,还要意思问我要工钱,你是不是不晓得无耻两字怎生书?”

这下轮到王动气得笑出来了,要不是手上正拿着一只肥嘟嘟的鸡腿,怕不当场就拍桌子跟大姑娘叫板,“你晓得我是谁?”

大小姐挥了挥手,一言定江山,“我管你是谁,反正从今以后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留在庆丰园干活,每个月工钱五两银子,权抵你的饭钱和房钱,如果还有多余,那就抵扣之前我为着救你花费的酒钱,以及耽搁我时间造成的损失折算出的费用,就这么着了。”

肥嘟嘟的鸡腿滑落到面前的佐料碗里,溅得王动一脸油汁,可怜的男人遭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每个月五两银子……五两银子买我一个月……”

花生瞪了他一眼,“就你这样的酸秀才,五两银子街上大把大把随便挑,我肯用你那是看得起你,你可别不识抬举不知好歹。”

王动气得笑出声来,当场就想出口反驳她两句,话到嘴边,眼珠转动两下,却又咽下,转而笑道:“行吧,五两就五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