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大姑娘花生小姐是个谨慎的人,虽然认定眼前这公子是王家的人,但是俗话说的好,大庙也有癞头和尚,好苗也会结瘪果子,凡事未经考察,是不可轻易决断的。
于是大姑娘领了王大公子到账房,搬出厚厚一本账丢给他,那意思很明白,“做个管账先生,最紧要头脑要好使,记性也要好。”
王动笑了笑,倒也温顺,就在账房随便捡了张凳子坐下,信手翻阅,不大功夫就翻完了,笑盈盈的说道:“大小姐,换一本吧。”
花生忍不住,叫道:“贪多嚼不烂,你给我看仔细点!”
王动背负着双手,脸上的表情好像很自大的样子,“大小姐若是信不过我,只管拿了头先那账本来考问。”
花生瞪了他一眼,果真拣了那账册来,随便翻了翻,“我问你,六月初七那日,账上都有何种内容?”
王动轻轻松松的笑,信口说道:“账上记载,六月初七那天,共计采购燕窝四只,猪肉七十,大米若干,另四楼客房顶篷被大雨冲破,修缮费用若干……”竟是一点也不差。
说完了他还觉着有点意犹未尽,又说道,“六月初八,共计采购……”
花生望着王动,眼睛看来好像有点发直,“你那脑袋真是古怪玩意儿,鸡毛蒜皮的小账,怎么看一遍也能记得这么牢靠。”
王动笑嘻嘻道:“我这古怪玩意儿脑袋,你佩服不佩服?”
藏大姑娘点了点头,眼睛发着光,“佩服,佩服,真是太佩服了。”
王动贼贼的笑,突然脸色一变,身子一软,竟从凳子上滑到了地下,“哎呀,头疼的好厉害,全身发冷,五脏六腑好像有一团冰坨子压着。”
“啊?!”
花生登时慌了手脚,慌忙扑上去将管账先生扶起来,“你怎么了?可千万别出事故,我好不容易找到个能用的账房先生。”最主要工钱便宜……
王大管账先生心中暗笑,有气无力的眨动细长的小眼,那样子看来好像已经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气,又好像是已经饿了好几天连动一动最小的小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我想我怕是在雪地里冻出毛病了,若是不好生调养一番,估计是活不长的。”
大姑娘眼珠转来转去,调养,那不是要钱?
王动目光闪动,看来就像是一只老狐狸,“大小姐花在小人身上的银子,权当是小人向大小姐预支的,以后用小人的工钱来抵扣就是了,小人无亲无故,只要大小姐肯收容,在庆丰园干上五六十年的也是不成问题的,就算一个月只得五两银子,日积月累,也该有不老少。”
藏大姑娘当即一拍胸脯,“好,一言为定。”
十天过去。
“啥?一千两?”
花生呆呆看着面前摆着的一大摞账单,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朝恩点了点头,是啊,大夫说王管账寒症入体,伤到了肺腑,所以这几天的药方都是拿了燕窝做药引,一只五两精纯燕窝,就要纹银二十两,管账先生每天要吃四只,那就是八十两,另还有些鸡汤人参什么的……
简直是晴天霹雳,活活落在大姑娘头上,花生捂着自家心口,身子摇摇欲坠,“一天四只燕窝,还要鸡汤人参,”猛的一拍桌子,“他当自己是个啥?!”又呵斥朝恩,“你也是的,大夫胡乱开药方,你也跟着糊涂抓药,不拿银子当钱使!”
朝恩也不着急,抿嘴笑了笑,慢条斯理的说道:“大小姐您忘记了么,头先王管账的病倒那阵,你招了我去仔细吩咐,言道不管他是什么药材悉数都抓给他,花费从他日后的工钱抵扣。”
一番话说大姑娘哑口无言,想要发火又找不到地方,末了只得自家捶心肝,“一千两银子,他那点子工钱,得扣都多少年才抵得回来。”
朝恩好像已忍不住要笑出来了,但总算还是忍住,正经的说道:“每月五两银子,一年就是六十两,算算十五六年差不多也就回来了,但是十五六年欠下的房钱饭钱,那又是另外一笔帐……”
花生心痛得眼睛要发昏,手指头抖得好似风中落叶一般,“十五六年……十五六年……”
朝恩点头,“是的呀,”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的样子像煞一只准备偷鸡吃的狐狸,“大小姐要是觉着不划算,奴婢倒是有个办法。”
花生问道:“什么办法?”
朝恩笑道:“莫如就把他招来做……”
花生暴喝一声,“住口!”雪白的脸上微微发红,“我才不要!死也不要,坚决不要,他是我找来做管账先生的,怎么可以……”狠狠瞪了朝恩一眼,“反正我不要!”
朝恩好容易才总算没有笑出来,说道:“不要他做丈夫,就只好养他十五六年了。”
花生一颗小小头颅当即又要成拨浪鼓,“我才不干。”
朝恩笑道:“又不要他做丈夫,又不想养他十五六年,一千两银子的药钱怎么拿回来?还有,大小姐,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大夫说了,王管账的病是个富贵病,须得好生将养一段时间,不定什么时候才好呢……”
言下之意,这一千两银子估计才知不过是个开端,日后肯定还有源源不断花销。
花生乌黑的眼珠转了又转,考虑了半天,说道:“不怕,我有办法,姓王的现在住在哪儿?”
朝恩见她好似突然之间有了主张似的,也有些惊讶,“王管账的住在楼顶的小阁间里。”
花生愣住,跟着大怒道:“楼顶的小阁间,那地方哪能住人,光秃秃的没遮没掩,夏天热死冬天冷死,谁安排他住那儿的?是不是爹?一点头脑都没有,难怪身子总不见好……”身子不好就得花钱还不能干活。
朝恩忽然大声咳嗽,因为若再不咳嗽,只怕就要笑出来了,人来了还没有十天,大小姐就开始护犊,老爷子说的果然不错,大小姐今次是真的动心了。
“回大小姐,千真万确不是老爷子的主张,老爷子原本爱惜他是个人才,想要安排住做四楼大小姐隔壁的,方便他和大小姐日久生情生米熟饭……”
花生气得小脸发红,“什么日久生情生米熟饭,爹爹真是胡闹!我找他算帐去。”
朝恩赶紧拉住她,“大小姐你莫着急,听我说完嘛,老爷子虽然是有心,奈何王管账的却不答应,只说四楼乃是主家住处,他一个外人不方便留宿,况且又是在大小姐闺房隔壁,想到大小姐连续相亲五百次均告败北,他免不得要操心自家贞洁,怕大小姐恨嫁成狂,一个把持不住,趁着他睡熟时候偷袭他……”
我偷袭他?!
小小的人儿像是忽然中了一根冷箭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张小脸气得煞白,哆嗦着说道:“我恨嫁成狂,我偷袭他……”她一把推开朝恩,抄起案几上一只玉石镇纸,杀气腾腾的说道,“我要去杀了他,我要敲碎他的脑袋看看里边都装些了啥,自大狂,不要脸……”
朝恩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抱住花生,“大小姐,要淡定,要淡定啊。”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朝恩一针见血点破关节,“杀了他,一千两银子就要不回来了。”
花生登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萎靡一地,“这个下流的无赖汉……”
朝恩吃吃笑道:“是是,他是个下流的无赖汉,这无赖汉一番说辞理直气壮,让老爷子很是下不来台,最后只好问他想住哪儿,结果该无赖汉就说要住楼顶的小阁间,说那儿地势高,看得远,不仅可以采集天地的灵气,还可以看大小姐挠痒痒扣脚丫儿……”
大姑娘破口大骂道:“灵气个屁,不要脸的贼!没见识的东西,楼顶的阁间哪里能看得到我挠痒痒抠脚丫儿……”
朝恩好似肚子很疼痛似的,弯下腰身不住的发抖,好大一会儿才勉强直起来,嘴角抽搐着说道:“大小姐刚刚不是说有什么办法?”
“啊,是哦。”
花生自地上一跃而起,捞起裙子边,一阵风一样卷了出去,直奔四楼的小阁间。
“姓王的,姓王的你给我出来!”
一路叫叫嚷嚷冲上四楼,沿途有小厮房客听到动静,纷纷探头探脑,三三五五的交头接耳。
“发生什么事了?”
“大小姐好像气的快要发疯了。”
“胡说,掌柜的分明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倒像是姓王的要倒霉了。”
“那就是说大小姐一边气得快要发疯了,一边又想到办法收拾人了?”
朝恩跟在后边心中暗自点头,这个结论做的还是很中肯的。
爬到四楼,一脚踹开小阁房的木头门,花生呆住了。
四楼顶的小阁楼就在她房间的顶上,她来过无数次,里头有什么摆设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一张木板子床板,两张矮凳子,一个小窗户透气,连窗帘都没有。
可是现在呢?
雪后初晴,青天白日的,阁房位子又高,里头亮堂堂的,可是居然点着灯。
崭新的铜灯,亮得像黄金一样,铜灯旁边还有鲜花,下边是一张崭新的梨花木桌,桌子地下则是一张崭新的波斯地毯,从床前一直铺到了门口,上边绣着各色斑斓花朵,一看就知道是花费不少银子的值钱货,简陋的木板子床也换成一张上好的大床,铺着柔软的丝绒,就连从前的破窗户也仔细修整过,糊了一段有折枝花样的银红蝉翼纱窗,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好看的要命。
花生姑娘站在门口,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喃喃道:“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朝恩在她身后抿着小嘴笑道:“大小姐想知道有没有走错地方,只需要看看大床上躺着那人是谁不就知道了?”
已经是晌午十分,大床上却还躺着个人,盖着厚厚的锦被,仿佛睡的正香似的,花生踹门弄出偌大声响,竟也没有惊动他。
花生一看露在被子外边那颗可恶的头颅,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两个健步冲将进去,掀开被褥,大喝一声,“姓王的你给我起来!”
朝恩在门口掏了掏耳朵,大小姐的狮子吼越发的凶猛彪悍了。
熟睡的男人——王动——晃了晃脑袋,慢慢睁开似睡非睡的小眼,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懒洋洋的说道:“大小姐找我是有什么事?”
花生怒道:“你来我家十天花了一千两银子!”
王动嘻嘻的笑,慢条斯理道:“是呀,我怕大小姐不晓得,今天早晨还特意让朝恩姑娘拿了账单给大小姐过目。”
花生恨得牙痒痒,“这么多银子你打算怎么还?”
王动懒散的伸手枕在脑后,慢吞吞的说道:“等小人病好了,辛勤帮大小姐看账,大小姐答应每个月给我五两银子的工钱,扣除房钱和饭钱,就拿来抵扣小人的医药费好了。”
大姑娘气道:“你一个月工钱才只五两银子,这得要还到什么时候?”
王动扑哧一声笑出来,不怀好意的建议道:“大小姐的意思是打算要给小人涨工钱,或者,是要小人钱债肉偿?”
“想得美!”
王动笑了笑,“就知道……”又闲闲的问,“大小姐既然不肯涨小人的工钱,又不要小人肉偿,这可怎么办呢?真是伤脑筋啊。”
花生不怒反笑,姓王的,你以为我找不到办法治你么?
“我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花生黑漆漆的瞳仁深处跳动两团亮晶晶光芒,提到钱的事,她总是精神百倍的,“我听人讲,绛州龙门王家,不仅是名儒世家,更还是豪富之家,祖上三代为官,家族有钱的要命。”
王动脸色变了变,沉吟着没做声。
花生得意的笑,将秀丽的小脸蛋凑到王动跟前,“你既然是王家的人,又有家族的主事亲赐的玉牌,想来在族里多少也该有些名声,如今穷途末路落魄他乡,生了一身的重病,还欠下巨债,境况着实是可怜。”
王动干笑了两声,约莫已经猜到大姑娘心里盘算的主意,“大小姐的意思,是打算要我写封书信送回王家去要银子来还债?”
花生满意的点头,说道:“不错,正有此意,事实上,我知道你眼下身子还不爽利,写信怕是难为你,所以书信的事就让我替你代劳吧,你把颈项上那块玉牌拿来给我,作为信物,随同书信一并送去王家,请王家主事拨付十万两银子存到庆丰园名下……”
王动听得直了眼,“什么?!十万两银子!”
花生耸了耸肩膀,“急什么急,大夫都说了,你那身子得好生调养,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好转,我们庆丰园虽说有名头在外边,其实银钱流通也紧张的很,万一哪天调度不及,中途断了银子给你看病,害得你病况加剧,岂非是前功尽弃?所以预存十万两银子给我是万分必要的,当然,如果你病症好转,十万两银子还有的剩,我悉数都会还给你,半个子儿也不多占据。”
她这话说的合情合理,王动哑口无言,眼见着大姑娘两眼冒着绿光,就要伸手去摘他颈项上的玉牌,慌忙抢先护住颈子,“不行,绝对不行!”
玉牌一送回王家,王潜一定第一个找来,到那时候,他自己身死是小事,只怕还会连累裘太平性命堪忧……
花生哼了一声,恶狠狠的说道:“行不行我说了算,快点把玉牌拿来给我,不要让我亲自动手。”
王动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说道:“大小姐稍安勿躁,不就是一千两银子么,我马上还给你就是了。”
花生摆明了不相信,“你怎么还?切脑袋卖猪头肉么?”
王动笑道:“那倒不用,我有一个腰缠万贯的结义兄弟,叫做裘太平,就住在凤凰山顶的金蝉寺,我写个条儿你差人送去给他,一准儿能要来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