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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1-30装傻不易

王动沉着脸,一双波光不动的细眼望着花生手上的金面,握紧双手,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他就这样沉默了很久,末了淡淡的笑道:“那金面很早以前就不是小人所有,大小姐要是喜欢,得去问它现下的主人讨取。”

花生板着脸道:“你那是什么话,明明先前说过这是你自己的,现在又否认。”

王动低垂着长睫,眼观鼻鼻观心,竟似没把花生的话放在眼里。

花生怒道:“姓王的,不要装死!”

裴庭御悠然的笑,对花生说道:“大小姐你莫要怪公子,他说的乃是实情,这金面从前确然是归他所有的,至于现在……”他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笑着问花生道,“说起这个金面,它还有一段由来,不知道大小姐听闻过无?”

花生眨了眨眼,“什么由来?”

裴庭御瞟了王动一眼,“从前有一位少年,容貌出奇的俊秀,像个美丽的女子,所以时常被人轻视,成年之后此人投笔从戎,追随一位世子殿下出征,期间曾被敌方将领俘虏,因其貌美如处子……。”

他住了口,望着王动,意味深长的说道,“而受尽凌辱。”

王动面色刷的雪白,瘦削的身姿轻轻一颤,牙根咬得吱吱作响,却并不做声。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愤怒的时候越是沉默隐忍,报复的时候就越是可怕。

水柔波跟他相处很长时间,对他性情了如指掌,见他今时的情状,不免有些担心,伸肘碰了碰裴庭御,低声说道:“大人,行事留三分余地没坏处,何苦将人往绝路上逼迫。”

裴庭御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似乎快意之中又夹杂些微怜悯,他没有理睬水柔波,只一径盯着王动,“公子可知在下所指这人是谁?”

王动还是没做声,只暗沉沉看着裴庭御,蓦的端起桌上滚滚的茶碗,看也不看一饮而尽。

花生惊得叫出来,“姓王的,那可是刚刚斟的热水!”

热腾腾的、堪堪才斟出壶嘴的茶水落进王动的咽喉,他身子发抖,白玉似的面颊霎时殷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水柔波也惊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正想扑过去夺王动手上的茶碗,花生已经抢先她一步抓住王动手臂,抢下茶碗丢在地上,“你个贪吃鬼!做什么喝的这么急,烫死你活该!”

围着王动团团转,没来由的眼泪花花,那样子竟是比自己挨了烫还要难过,眼见朝恩站在旁边像只呆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跺脚骂道:“还不快去找清凉的药水来喝,存心要人烫死在这里么?”

朝恩这才如梦方醒,跌跌撞撞的飞奔出去。

花生一手巴在王动脸颊上,一手抡起衣袖拼命给他扇风,“张口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

王动一把抓住花生的手,他喉咙给滚水浇注,疼痛得说不出话,只身子不住颤抖,黑瞳孤绝又悲哀的注视着她,薄薄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花生不明所以的眨眼,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但是总觉着姓王的心里有着莫大的委屈,她向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当下怜惜之心大盛,摸了摸王动的脸颊,柔声说道:“可怜的癞蛤蟆,你受苦了,我家里藏着上好的清凉药膏,给你服上两剂,过几天就没事了,以后可不要再这么贪嘴了。”

王动没作声,只定定望着花生,大小姐揪着他脸颊的手指半点也不温柔,让他很是疼痛,可是大小姐的气息却很温柔,拂在脸上,就好似浸润在三月的春风之中,说不出有多么的舒服。

心中矛盾之极,渴望花生没有听懂裴庭御的言外之意,又盼着她已经听懂,而这番友善和亲近,皆是因为她明白他的苦处……。

裴庭御给花生小小的身子遮住,看不见王动神色,但是见他怒饮了滚茶,也知他心中气苦,不由脸色变了变,吞了吞口水,干涩的说道:“公子你这是何苦,我不外就是顺口说一说。”

这时门口有人沉沉的说道:“裴大人,你不知道骂人不揭短这句话的么?”

裴庭御倏然转过头,就看见粗布长衣的裘太平站在门外,一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眼深邃如无波古井,敛尽喜怒无常赤焰英华,不见半点光彩,却又自有一股摄人的威势,说话不急不速,但字字有千斤之力,如泰山压顶,裴庭御也算是人中龙凤,两人甫打照面,竟也隐隐喘不过气,只得狼狈调开视线。

裘太平拾步进门,走到王动跟前,拍了拍他肩膀,算作无言安慰,随即转身面对裴庭御,“大人,你直说了吧,今次来访,到底有何贵干?”

裴庭御定了定神,说道:“当年相州白御王高谈圣不服圣上,圣上派世子出征,公子和龙图大人随军,期间公子不幸为高谈圣所俘,高谈圣喜好男色,公子因此受尽凌辱,事后世子虽然攻陷相州,将高谈圣一部杀戮殆尽为公子报仇,但高谈圣却侥幸逃脱,西奔突厥,成为憾事,公子心中也因此落下病根,久不与人言,也不听人声,世子殿下为宽解他,特别为他定做一张鬼面,公子带了鬼面,才勉强再见外人。”

花生吃了一惊,哎呀叫了一声,飞快的看了王动一眼,“原来是这样。”

王动心下一沉,冰冷指尖扣在掌心深处,你可是要嫌弃我了?

她大是同情的看着王动,“可怜的癞蛤蟆,你怎么会这么倒霉,”将王动揽在怀中,拍着他后脑感叹,“可见男子真是不可以生得太好看的呢。”

王动无言,眼眶深处热潮滚滚,又是高兴又是懊恼的想,花生姑娘嫁不出去果然是有原因的。

她就算不是怪胎,也是个非常人。

裘太平严厉道:“你既然知道,当初为何又当着朝臣百官长安万名百姓,打落公子面具?”

裴庭御苦笑,裘太平这一问早在他意料之中,也预先设计好了答案,但真正要说出口,总还是心气虚亏,“这件事也不能全部咎责在下,当年天策府解散,世子遭圣上贬责出京,太子殿下诚恳邀约公子入佐府共事,公子不肯。”

裘太平冷笑了一声,“于是你就打落他面具,令他当众蒙羞?你可知道他一向心高气傲,该时若不是刘文静大人在场苦苦劝解,他一早已经撞壁自尽。”

裴庭御硬着头皮道:“是太子吩咐,在下不敢不从,”他沉吟片刻,不动声色转移话题,“两位出长安日久,北方战事想必知悉得不清,自昨年开始,高谈圣屡次策动突厥进逼中原,北犯边境,圣上龙颜震怒,决意开年之后即派大军扫北,然世子殿下贬谪洛阳,重获启用之日遥遥无期,太子殿下却戍边多年,实乃是最佳的元帅人选,恰好其人也有意出征,公子若是想报仇,正是大好机会。”

裘太平怔了怔,扫了王动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见花生突然哦了声,“我知道了。”

众人都愣了愣,裘太平问道:“大小姐知道什么了?”

花生吞了吞口水,贪婪的目光扎也不眨的望着金面,先前她眼见王动受伤,急得失了分寸,金面跌落地下也不曾察觉,如今那黄澄澄的金子正在裴庭御的手里拿着。

大小姐推开王动,一步一步走到它跟前,趁着众人静心等她说话那阵,飞起一爪将金面捞来塞回自家心口的衣衫内,“裴大人当初打落王动面具,他心里很窝火转身就走了,金面掉落地上,成了无主之物,裴大人贪财心起,将金面拾来据为己有,现在又拿了东西送还王动,巴望以此讨取人情,想游说他去打突厥人,我说的可对?”

众人登时啼笑皆非,裘太平摸了摸鼻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想要笑出来,对花生钦佩得五体投地,深觉这孩子有化繁为简的好本事。

裴庭御苦笑不已,金面当日跌落,天策府无人敢拾,最终是自己拾了交给太子,此次太子有意西征,想到王动在雍州,遂嘱咐自己送来金面与他,二度邀约他入佐府,这是他今次上门拜访的用意,但整个过程给花生说的似是而非,倒让他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了,末了只得讪讪道:“虽然不中,倒也不远。”

花生哼了一声,脚底板打着拍子,趾高气昂说道:“也就是说,王动并没有将金面卖与或者赠与你,那物件之所以在你手上,是你打他在先,等他吃不住打落跑了,你就趁机拣了他的财物拒不奉还,裴大人,你很不厚道啊。”

裴庭御笑容越发的苦,裘太平和王动却忍不住面露微笑,水柔波看得心中酸楚难言。

花生又道:“如今姓王的算做了我的人,他有委屈,我自当为他撑腰,既然这金面是你强行夺走的,我今日就做主由你原物奉还给他,期间的滞纳费用抵扣保管费用,你们两不亏欠,”又回头瞪住王动,“但你欠我一大笔银子,所以这金面最终得归我。”

裴庭御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讲了半天,你就是要这金面。”

花生昂起下巴,“你若是不服,只管去州府衙门告状,我行得正经,即便是到天子面前,也是不怕的,”又挥了挥手,“金面的事既然解决了,眼看时候也不早,我庆丰园最近生意好的很,没有多余的房间留宿两位,你们要不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事?”

裴庭御脸上有些挂不住,连忙看向王动,“西征的事……”

花生拉长了脸,“征什么征,你把他人征走了,我家里账目谁来看,何况他还欠我一大笔银子。”

裴庭御气道:“你不是拿了那个金面……”

花生撇了撇嘴,打断他说话,“用了多少年的破烂东西,能典当几个钱,哪里够还债的。”

裴庭御气得笑出来,问王动道:“公子,你怎么说?”

王动微微一笑,对住裘太平眨了眨眼,裘太平会意,含笑道:“公子的意思,眼下他是大小姐的人,大小姐是主子,凡事都由她说了算。”

等两人怏然出了庆丰园,朝恩拿了清凉药水给王动喝,花生借口出门找奉恩,脱身走了,但是等朝恩料理完了王动,在奉恩每次受了委屈必定会光顾的后园僻静角落找到哭得泪涟涟的奉恩,却不见大小姐,正好老爷差人来问大小姐去向,说有生意往来的货商登门拜访她,但是满园子都找不到人,朝恩开始着慌了。

奉恩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问道:“她会去了哪里?”

朝恩皱着眉头,心不在焉道:“我也想知道……”

该收的账目一早已经清了,该采买的年货也安排妥当,该来的信件早几日就到了,她还能有什么事要做的?

实在想不出。

等到天光擦黑的时候,大小姐还是不见踪影,不仅是朝恩,满府的人都着慌了。

老太太又惊又怕,“该不会是给不长眼的小贼劫持了吧?”

老爷哼了一声,“城里有高大人看顾着,城外有聂十七那匪徒,谁敢动她一根寒毛?”

老太太越发的着急,“便是这样,她能去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沉吟半晌,王动拉过裘太平的手,在他手心写道:“去太仓所看看。”

裘太平心下一动,“好,我去看看。”

王动没有猜错,花生果然是在太仓所,庆丰园众人急得团团乱转跳脚不已那当口,她正在太仓所和主事的淳于大夫喝茶闲聊。

确切的说,是大小姐喝茶兼自说自话,老大夫只负责听话兼泡茶水。

老大夫牢记聂十七的训诫,不可在花生跟前提起他只言片语,为防着一时不慎走漏口风,特意寻了张膏药贴在嘴上。

花生也不以为意,手里转着小巧的茶碗,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缩在一张桔色的圆椅内,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暖和得想呼噜。

那椅子设计得十分独特,外形看来像是只猫儿篮子,椅子脚用坚硬的酸枝木打造,两条扶手圈在一起,加上四个靠背,都塞满了柔软的棉花包,细细缝合成一片,中间一个凹处供人落座,看起来古怪又有趣。

大小姐躺在椅子里,像只虫子一样扭来扭去,屋子里烧着火炉,温暖如春,让她觉着有些热,遂把两条小腿伸出来,吊在椅子边上,笑眯眯的问老大夫:“大叔,这个南瓜椅真是越坐越舒服呢,不知道今年十七会送何种礼物给我?”

老大夫锁着眉头,认真的烧茶,只当没听到她说话。

大小姐双手枕在脑后,漂亮的黑眼睛望着横梁,自言自语道:“往年都是年二十七八就有东西送来,今年好奇怪,到现在也不见消息。”

老大夫瞪她一眼,心下腹诽不已:“家里已经养了一个现成的,还指望着我侄儿送东西?简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花生出了会神,又说道:“大叔,跟你说件事。”

老大夫慢不吞吞端起茶壶,朝她一吆喝,那意思是说,“有屁快放。”

可是花生大小姐开了个头,却又半天不出声,老大夫倒竖起的耳朵几乎都要趴下了,才听到她慢悠悠的说道:“我发现,原来装傻真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老大夫沉吟了阵,挑起雪白的眉毛,看向花生,你这家伙又发什么神经?

花生叹了口气,沉沉的说道:“今天有个人,来我家欺负姓王的癞蛤蟆,点破他从前给人坏过名节的事,当时真是很吃惊呢,开始还想装傻不明白……。”

老大夫瞪了瞪眼,喉头收缩,真是很想要问为什么,但是想到自己那个凶狠的侄儿,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又听到花生道:“后来那人红果果(米大婶按:赤裸裸)的说出来,害我装都装不下去,真是郁闷死呢。”

老大夫终于忍不住了,撕开封口的膏药,“你为什么要装傻?”

花生迟疑了阵,低声说道:“我总是想,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许多不开心的事,没有办法选择,没有办法逃避,但如果别人不知道,不提起,久而久之,当事之人是不是也就忘记了呢?”

她低垂着长睫,轻声叹口气,向甚神采飞扬的秀丽脸蛋蒙着浓墨重彩的阴影,“就好比我可以装作一辈子也不知道于永泽就是聂十七,一辈子也不去打听他背着我都做过些什么事,一辈子也不恳求他娶了我做妻子,一辈子也不关心他的家世来历,如此一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永远都在一起呢?”

老大夫沉吟了阵,自顾自重将膏药贴回嘴上,欠身起拿了花生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将铜炉上的热水倒了少许在身旁的小盆内,溅湿盆子里边的雪白毛巾,又拧干了递给花生。

花生干笑了两声,红着眼圈接过毛巾,盖在自家脸上,瓮声瓮气的说道:“大叔,这热敷法儿真能让皮肤娇嫩美白么?”

老大夫瘪了瘪嘴,心道能不能让你娇嫩美白我是不知道,不过最起码可以让你满眼眶的泪水跌落得不被外人看见。

花生蒙在毛巾底下,低低呜咽得像只给人剪了毛的小尾巴狗,有些沮丧,又有些自伤,“大叔,装傻可真的是很难的呢……”

老大夫无可奈何的叹气,不甘不愿的撕开膏药,耐着性子说道:“大小姐,以你这样的资质,装傻不难的,因为你本来就是个二傻子,之所以觉着装傻难,是因为你不幸遇到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仅自己不装傻,甚至也不允许别人装傻的。”

花生嗯了声,揭开脸上的热毛巾,眼巴巴的望着老大夫,“大叔,十七今年到底送什么礼物给我了,怎么还没来,是不是你私吞了?”

老大夫气得笑出来,“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还都是比着你尺寸做的,大小堪堪只和你用,比如去年送来这个南瓜椅,前年送来的那个木风筝,哪一样是我一个老头子用得着的,我私吞来做什么?”

花生怯怯的说道:“你自己不能用,还不兴你拿去卖?”

老大夫简直要气昏,一拍桌子跳起来,“说的恁轻巧,我卖给谁去?谁有那狗胆子买聂十七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