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廉怔了怔,不知怎么的总觉着王动这句话看似平常,细细咀嚼,却又有说不出的悲凉和无奈,让人想到坠落尘网的困兽,拼着性命在突破重围,但是结果会怎样,却只有上天知道。
花生低低说道:“话是不错,但要是可以多赖一阵子,晚一些还,也是好的嘛。”
王动苦笑,“早还早干净。”尤其是人情债。
高士廉心下却是一动,赖着?是了,我怎么忘记了,还有个拖字诀!
司马大人心念千转,吩咐跟着花生进来此即呆若木鸡的李跃伦,“去,把你们重牢仔细打扫一间,安置王动,我这就去找杨智光,让他从州府衙门抽掉一队精锐步骑把守重牢,非经我同意,任何人不得擅闯,违者格杀勿论。”
王动此番设计的诡计虽然实在是无法可解,但花生的无心之语,却为自己指出了一条脱身之路:只要拖延住时间,等大理寺出复审公文——这也不过就是一两天的功夫——将这祸害种子烫手山芋提去长安,人一出雍州地界,自己就可免责,此后即便两党将长安搅得天翻地覆,也概与他雍州司马无关,他依旧可以捂住耳朵眼睛过他的清净日子。
李跃伦偷眼瞄了瞄王动,见他细长的狐狸眼中波光微闪,隐隐有些嘲讽的味道,让他有些不解,但是眼看着众人神色都不大友善,个个箭弩拔张,好象都恨不得咬其他人两口的情状,也不敢胡乱发问,只应声道:“是,小人这就去。”
等他人走了,花生气呼呼的说道:“做什么要关去重牢房,那里关押的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穷凶极恶狂徒,王动一个文生,掉进那窟窿里头,还不给人活活吞吃掉?”
高士廉瞪了花生一眼,没好气的说道:“重牢房去冬才宰杀一大批人,现在人员凋敝的很,就算他们有心吃掉王动,只怕也要两三天功夫,但他要是留在土牢这边,不到明天上午,就会给人吃点一点渣渣都不剩。”
花生吓住了,看看高士廉,又看看王动,半信半疑问道:“当真?”
王动笑了笑,意味深长望着高士廉,拍了拍花生的手,慢条斯理笑道:“高大人说的没有错,只不过……。”
花生才觉着心安,见他话锋一转,登时一颗心肝又提到了喉咙口,“只不过如何?”
高士廉哼了一声,沉着脸子没做声。
王动悠然的笑,意味深长说道:“拖字未必能奏效就是了。”
高士廉气得笑出来,心知王动识破自己打算,不过那也无妨,大不了受点罪,等公文期间,劳资天天亲自带队巡逻还不行?就不信你在劳资眼皮底下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稍顷李跃伦打扫干净牢房,请了王动去里间关押着,花生想要跟去看,却给高士廉连哄带骗的赶出了州府衙门,“你又不是人犯家属,怎么可以随便闯荡重牢。”
花生急道:“他是我家的伙计。”
高士廉板着脸道:“庆丰园百十个伙计,个个你都是这么操心的?”
噎得花生哑口无言,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回家了,高士廉直等到她小小人影儿消失不见,这才郁闷的折身回去找雍州府长史杨智光商议调兵把守重牢的事。
这夜花生一个人窝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二半夜勉强合眼,天光渐亮的时候突然下起鹅毛大雪,又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大小姐裹着柔软的绒被尚觉手足冰凉,想到王动衣衫单薄,保不准正冻得瑟瑟发抖,登时再也坐不住,翻身从小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衫,捡了一件厚实又暖和的狐毛披风包起来,准备给王动送去。
谁知她一拉开门,就发现门口伫着冰棍一样的奉恩,小姑娘冷得牙齿咯咯作响,秀丽的脸颊苍白如雪,嘴唇乌青一片,头发上衣衫上都满是融化的雪水,也不知道已经在门口站了多长时间了。
花生大是吃惊,“奉恩,你怎么在这里?”慌忙将她拉进屋,七手八脚脱下她身上潮湿的衣衫,塞进被窝里,“你在门口守了多久了?”
奉恩僵着身子,半晌回不过神,直等到花生给她灌了两大杯热茶,这才缓过气来,颤抖着道:“是老爷吩咐的,说王公子下狱,大小姐下午探视回来怏怏不乐的,怕你半夜忍不住去劫狱,所以嘱咐奴婢入夜就在大小姐门口守着,不要你出门,要是拦不住你,他就将姐姐和我一并逐出庆丰园。”
这是老爷子说来敷衍奉恩的话,但是他真正的用意却秘而不宣,王动在绿水别院无端杀人不到盏茶功夫,就被州府衙门逮捕,这件事本身已经很蹊跷,他杀人的动机为何,官家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都是疑问,而他入狱之后立即下入重牢,高士廉又还紧急抽掉雍州精锐步骑日夜把守牢房四周,越发的说明事情不简单,老爷子不理朝事,也不知道此番变故缘由为何,但他肯定一点,那就是在王动的周围有麻烦发生了,花生是他唯一的小女,他不能让她卷入其中。
而奉恩那孩子,最近行了些偏颇事,虽然花生不知道,他却看得一清二楚,念着她也是一时糊涂,兼且并无伤到花生,所以差了她来守夜以示惩戒。
花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哪有本事劫狱,爹爹也真是看得起我,”又大是感动的给奉恩掖被角,“你对大小姐当真是好,为怕被赶出庆丰园,连这份儿苦都舍得吃。”
奉恩酸楚的笑,不敢看花生清澈又明媚的双眼,大小姐,我对你诚然是好的,但我不敢离开庆丰园,却是为其他的原因。
“大小姐你还要出门么?”
花生点了点头,“要。”
奉恩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大小姐……”
花生拍拍她脸颊,“放心,我不去州府衙门那边,去其他地方。”
“大小姐要去哪儿?”
花生出了会神,“园子里这几日生意普通,有爹爹打理足够,我心思乱的很,想去绿水别院休息几天。”
王动行凶虽然是不争的事实,但他行凶的动机何在?若是能够找到足够证据说明他是受人逼迫,似乎也是可以脱罪的,便是如此,绿水别院就必须去一趟。
奉恩吓了一跳,吃吃道:“可是那边刚刚才死过人。”
花生轻描淡写说道:“我自家的物业,就算死了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外来的鬼怪还能把家主骇到么?”
奉恩无奈,“老爷不会答应的。”
花生笑道:“老爷那边我自会想法儿,倒是你,好好躺着,我叫厨子做两碗姜汤来驱寒,大雪天的冻一晚上,落下病根子可不好。”
将奉恩安置妥当,提了先前打包好要给王动的狐毛披风径直出门,先到后堂厢房叫醒厨子做姜汤端给奉恩,随后找了个腿脚利索又乖觉的小厮,要他将披风送去大牢交给王动,又给他二百两银子,“拿去打点官爷,倘若有剩你就自己收着。”
小厮眼珠险些凸出来,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大小姐平时锱铢必计,今天怎么恁大方?
“大小姐,你不是在梦游吧?”
花生气得笑出来,一巴掌扇在小厮头上,“油嘴滑舌的猥琐贩子,简直找打!”
小厮嘻嘻笑着,撑了把油伞,趁着微明的天光,顶着鹅毛大雪,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花生等他走远,自己蹲在墙角边上,两手抱着膝盖,怔怔的发呆,心里有种古怪的疼痛感受,缓慢又清晰,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因什么而起,这疼痛如此熟悉,和从前十七离开她时的痛楚,是多么的相似……
大小姐扁了扁嘴,突然觉着很委屈,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就这样一个人蹲在僻静的角落,抽抽搭搭了好大一会儿,等到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已经不那么深刻了,这才慢慢站起身,捞起袖子擦了把横流的眼泪,好似一株失水的小花朵一般,慢不吞吞踱到老太太房里,钻进老太太暖和的被窝,将她冰冷的小身子挨上去。
老太太正好睡着,冷不丁的被人冰水此后,不由得倒抽口凉气,下意识飞起一脚把那冰坨子踢出被窝,她老人家年轻时候是村子里有名的健壮女子,出嫁之后的十几年中养尊处优,身子益发调养的好,拳脚之有力,不输给庆丰园的看家护卫,这一脚是情急之下踢出,力气自是比平时大了数倍不止。
可怜一颗花生豆,小小身子当场飞射出去,在半空之中翻了一转,跌落在酸枝木做成的桌子上,就听见哐当一声响,她好好两瓣娇臀生生摔成了八瓣!
老太太一脚飞出之后自己也翻身坐起,正待要再补两个黑虎拳将来袭的贼人打得口沫横飞,晨间的天光透过厚厚的棉布窗户射进来,让她看清贼人是谁。
“天老爷!我的宝贝疙瘩!”
花生四脚朝天瘫在酸枝木桌子上,动也不动,好象一只吃了皂角粉的奄奄一息花狗儿。
老太太惊得三魂六魄都要出窍了,光着脚从卧榻上跳起来,两个箭步扑到花生跟前,抖着双手去探测她鼻息,谢天谢地,还有气息。
“花生儿,你怎么样?”
花生睁着两只大眼珠,直直望着横梁,半晌才可怜巴巴的说道:“妈妈,我屁股好痛。”
老太太又悔又怨又痛惜,将花生拦腰抱起放到卧榻上,用被儿盖好,伸手去她后边轻轻揉捏,“大清早的不睡觉,身子冷成个冰条子,朝恩和奉恩两个丫头都是怎么照顾你的。”
花生黑溜溜的眼珠不住转动,“和朝恩奉恩没关系,是我自己烦的慌,来找妈妈说会儿话。”
老太太怜惜道:“你想说什么?”
“妈妈,我们去绿水别院住几天好不啊,别院清净又暖和,比城里可好多了。”
老太太嫌恶的皱眉,“过几日再去吧,昨天刚刚死了人,怕是不干净的呢。”
花生哦了声,也没再言语,脸色死气沉沉的,好似很不开心,却偏又不说出来。
老太太一看她这委屈的神色就有些愧疚了,花生又适时的呻吟了两声,仿佛刚刚挨那一脚疼痛的要命似的,让老太太越发的可怜她,不由自主就说道:“我和老爷说说去,今儿雪一停就带你去那边住几日。”
花生没精打采道:“爹爹怕麻烦,多半是不会答应的。”
老太太撇了撇嘴,“又不请他去,我现在就去隔壁屋儿找他说项。”
她跳下卧榻,穿上鞋,径直就去了隔壁老爷子房间,花生等她出门,立刻弹跳起身,将耳朵趴在墙上偷听两人谈话。
果不其然老太太才提了个头,就给老爷子一口否决,“不行,这阵子她哪儿也不能去,好端端呆在家里是正经。”
老太太软着嗓音说道:“小狗儿最近一直愁眉不展的,让她去别院呆几天也好。”
“我怕她惹麻烦。”
“有我跟着去,能惹什么麻烦?至多不过我一刻也不得闲的看着她罢了,好老爷,你就开个恩嘛,她今儿大清早的钻我被窝,被我一脚踢飞,小人痛狠了,都不晓得叫唤,你好歹给我个弥补的机会。”
老爷子不吭声了,两人又嘀嘀咕咕了好大会儿,末了就听到妈妈的笑声,花生晓得事情是成了,不由摸着娇嫩的臀部,得意洋洋想,妈妈的弱点万年如一日,苦肉计当真是百试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