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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2-1静若处子

大理寺少卿高陆是前朝名相高颎的后人,十八岁经刘文静推举进大理寺,从司直做到少卿仅用七年时间,算得上年少有为,其人行事聪敏细致不说,一双眼睛更是油锅里熬炼出来的,有时堂上审案不待用刑,只看他的眼神,人犯往往就浑身瑟缩不敢欺瞒,正是一只苍蝇飞过都分得清公母的厉害角色,王动行凶案从雍州提到大理寺,他立即嗅到个中不寻常的内情,提审文书理得分外谨慎,人从雍州带回长安,马上安置在大理寺重牢内,并派人四周把守,言明非大理寺卿提审,任何人不得靠近。

即便如此,还是生出了变故:王动进大理寺的第二天,就不见了。

等高陆得到消息赶到重牢,只看见空空如也的牢房,另外在稻草底下发现新开的一条地洞,少卿大人简直要惊死,慌忙通告刑部全城张贴告示,缉拿逃犯王动,又写了一封公文上呈中书省和圣上请责,并做好挂冠求去的准备,将冠带袍服等物收拾妥当,存放大理寺内,忙碌到傍晚,这才回到自家一进一出的小宅子,吩咐候门的老仆守在门口,说自己今天身体不适,不管谁人来访均概不见客,方方面面都安置妥当了,已经是掌灯时分,妻子余氏做了丰盛晚饭,摆好碗筷,与客人一道,静等他入桌。

明亮的灯火,妻子温润的笑容,热腾腾的饭菜,久不见面的旧友,昔年的恩人,齐齐聚在一处,饶是他为人再冷淡,此际也忍不住湿润了眼睛。

王动微微一笑,“还等什么,我们已经饿死,就等主人开饭,快快入桌。”

高陆也笑出来,将眼眶潮水复又挤回去,撩开衣袍坐到聂光旁边,审视着对面的王动,此时屋外寒风凛冽,阴云密布,眼看着又有一场大雪,小小的厅内温暖如春,王动笑容沉静,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冬衣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微微露着个美人尖,面容一如既往的清俊秀丽之极,和从前一模一样全无差别,两年颠沛流离生涯,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初时接到你卷宗,惊讶之极,总觉着你杀王潜必有原因,所以连夜就出了公文要提你进京,未料裴大人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居然漏夜赶来大理寺问我查取详情,最后还取走了卷宗,说凶案来得蹊跷,他要细审,嘱我压后两天出公文,我越发觉着事态严重,想到大理寺卿陈义海大人是裴大人密友,万一两人骤起发难,届时我必保你不住,所以一送走他,我就召集人手暗中挖开重牢地道,预备你来后就经由地道抵我家中,此间再怎么也比大理寺安全。”

王动心下甚是感动,面上却很沉稳,“但是此事一旦败露,你这大理寺少卿怕是也保不住。”

高陆哈哈大笑了两声,耸了耸肩膀,漫不经心道:“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干了,你不在长安,我实在寂寞的慌,辞官辞了几次都不得批,现下正是好机会,也许过不得几日就可以收拾包袱去贾家楼给聂叔理断忠义厅了呢。”

聂光微微一笑,冷峻的眉峰舒展了几分,冲淡了神色之间浓墨重彩的阴影,“你什么时候来都可,只是吴山不比京师繁华,就怕你们小夫妇的受不住冷清。”

高陆的爷爷高颖是前朝名将,是前隋开国重臣之一,前隋炀帝时受封太常卿,其人对朝廷忠心耿耿,克尽臣道,炀帝行事不正确的地方,往往直言不讳,因此很快招致炀帝对他的不满,大业三年,炀帝要修扬州大运河,高颖策动群臣反对,炀帝甚怒,遂以腹诽朝政罪杀之。

此后高氏一族开始末落,到前隋末年,举国烽烟四起,各州反王林立,有高颖昔年旧部也起兵做反,彼时高陆虽然尚未成年,也入了反王阵营,等唐王称帝,世子秦王李世民平定四海,擒拿住高陆,彼时他从军日子尚浅,也没有多少战绩,又自耻名臣之后沦为反贼,对谁都没有吐露自家身份和来历,李世民不知他深浅,遂也并没有笼络入帐下,只以他年纪尚有,又不喜从军,给了些银两让他自回家乡,哪知这倒灶孩子归家路过吴山贾家楼时感染了风寒,银两很快用尽,要不是聂光仗义出手,一条小命就交代了。

他感激聂光,也没地方可取,病愈之后索性就留在贾家楼,帮助聂光打理聂家事务,两年后执掌贾家楼忠义堂,专门决断帮中兄弟的纠纷。到十八岁上,聂家主事易位,新主子聂十七知他熟知刑名,遂写了书信给时任民部尚书的刘文静大人,举荐此人,刘文静将他安排进大理寺,一呆就是八年,期间认得王动,因两人年纪相仿,背景也相当,由此生出了旁人不及的深厚交情。

王动也曾问他要否在秦王跟前引荐其人,高陆拒绝的十分干脆,“我对此人不喜,也不爱与人朋党。”王动遂作罢。

余氏抿嘴轻笑,给众人斟了酒,高陆笑道:“放心,我夫妇都是爱清净的主儿,困在长安城里,一干同僚三天两头来访,真正是烦死人,巴不得立个金刚罩子将他们悉数挡在外头才好。”

众人大笑,王动不期然想起花生,算来也有四五天没见那土狗儿,不知道她眼下可好?

待要开口问聂光询问两句,可是话头在舌边滚来滚去好几圈,都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只得讪讪的笑,对住聂光发呆,渴望他主动提起雍州事务,自己也好趁机假装随口提起问上一问。

但他若是总不提起呢,我是不是要想个法儿引他开口?

正胡思乱想那阵,听到高陆问聂光道:“聂叔今次过长安,是专程为王动的事?”

聂光一仰脖子将杯盏里的酒水喝干,“一半一半,”又赞道,“好酒,回味甘醇,如果有鲜腥螃蟹相佐,就是绝配了,哈哈,绝配!”

王动和高陆怔了怔,互视一眼,虽然都觉着聂光略有狂态,却也不点破,更加不提聂光今次来京的另外一半目的为何,高陆淡淡笑着说道:“聂叔心里若是不痛快,醉了也好。”

说完便和王动一杯一杯的陪聂光喝。

王动人虽纤弱,酒量却是极佳,高陆也是天生海量,聂光更是深藏不露,三人你来我往,一个时辰不到,就喝光了两坛酒,菜也吃的半残,余氏慌忙又到灶下添了柴火重新开锅张罗酒菜。

等又一坛酒下肚,高陆脸上泛起些许绯色,聂光的脸色却丝毫不变,只是眉宇之间的阴影越发的浓郁如墨,高陆和王动都看在眼里,却都不只字不提,高陆笑道:“原来聂叔的酒量这么好!再来两坛,今日不醉不归!”

聂光却笑,两只深邃的眼睛亮得吓人,突然一个踉跄从桌子上跌下来,弯下腰呕吐不已,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尽数吐出一般,吐完之后却又仰天大笑,仿佛欢喜无限,又仿佛是苍凉得想要落泪。

高陆冲王动使了个眼色,王动会意,俯身将聂光扶起来,语气甚是温和:“心里痛快了?”

聂光笑容凄苦,脸上闪过难堪和愤恨之色,却垂着头,默默的一言不发。

这当口余氏听到里屋动静,在门口张望,见是聂光喝醉,遂端了热水进来,高陆起身接过铜盆,示意她到外间守着,自己拧了热毛巾,细细擦拭聂光脸颊,“聂叔,喝酒伤身,这是你说的。”

聂光直直看着王动,眼睛里有着深切的恨意和悔意,“四公子,我对你不起,我也对主子不起。”

王动心下一沉,隐隐之中有种不详的预兆,聂光做了什么事,会同时对不起自己和聂十七?

“怎么了?”

聂光低下头,一字一字好似有千斤之重,需要花费全身力气才能说出口,“我妻子,杀了,大小姐。”

遂把绿水别院起火,花生不知所踪的事艰难叙述了一遍。

高陆惊得瞪圆了眼,“怎么会这样?”

王动脑中轰的一声响,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险些摔倒,听到聂光道:“虽然没有见到大小姐尸身,但是据藏老太太说,那夜她千真万确是在我妻子房中,想来是妻子杀她之后弃置在房中某处,事后被烧成灰烬了。”

王动面色惨白,心痛如绞,半晌回过神,猛然伸手抓住聂光胸前衣襟,声音金刃劈风似的狠利决绝:“你妻子做什么杀她?说!”

聂光神色木然,“因为王潜是她亲生子,她恨我逼她杀了王潜,所以杀死大小姐是为报复。”

高陆大是吃惊,“什么,叔母嫁给你之前曾经生养过?”

聂光点头,“这件事她一直瞒得死死的,我一丝一毫不知情,直到那****让她请了王潜到绿水别院,她以为我知悉了,瞒混不过,才支支吾吾的告诉我。”

王动身子摇摇欲坠,脸上却带着笑,声音沙哑如粗石,“不对,你这推断不对,就算王潜是她孩子,她恨你逼迫她,她也不会用杀花生来报复,花生又不是你的亲生女。”

聂光苦笑,“大小姐诚然不是我的亲生女,但是我妻子也是贾家楼的人,很多年前,聂家的老主子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藏家的事,为这件事,藏家和聂家结了血仇,后来虽然有中间人调解,始终也存着疙瘩,解也解不开,到了本朝,藏家老爷经营有方,家族基业日益扩张,又和官家结好,对聂家造成威胁,老主子因此派了不少细作混进藏家,窥探藏家动向,我妻子就是这些细作之一,她在藏家绿水别院帮厨,少主子十八岁下山,就是她牵的线,才认识大小姐,少主子对大小姐的情意,她一清二楚。”

王动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所以她恨你,就杀了花生,聂十七若是知道花生是因你而死,必不会轻饶你,对么?”

聂光惨然的笑,“是。”

王动眉心簇簇跳动,突然伸手解下头上的深色缎带,满头黑发立即如瀑布流淌而下,衬得他轻扬的眉、微抬的颌气势逼人,双眸定定看着聂光,虽然没有说话,眸底闪烁的光华黝黑又残酷,满满都是不容错认的炽烈杀机。

高陆一颗心怦怦直跳,他和王动认得经年,深知此人天性凉薄,又喜怒无常,前一刻谈笑风生,下一刻割袍断义的事,并非没有发生过,他知道藏家大小姐和主子之间的事,却不知道大小姐和王动又生出了何种关系,但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是个聪明人,听聂光的说话,看王动反应,多少也猜到了几分,此际生怕王动会翻脸对聂光不利,正要出言规劝,却见王动突然低下头,一巴掌摔在自己左脸上。

这一巴掌打下去还不歇气,又朝右脸打了一巴掌。

两巴掌下去,王动脸上立时显出十道清晰指痕。

高陆又惊又疑,王动复又抬起头,看着聂光,瞳仁深处波澜不惊,澄澈如清水,轻柔的问道:“你妻子现在哪里?”

高陆无声的笑,他发现自己错了,王动出京两年不是没有变化,他变了,性情比起从前变得更加沉稳,也更加可怕。

聂光苦笑了两声,“她跟着主子的舅父淳于珊珊老爷私奔了。”

王动眼中波光一跳,屏住呼吸问道:“太仓所的淳于老爷?”

“是。”

他出了会神,断然说道:“如果和赵舞嫦私奔的人是淳于老爷,花生就一定还活着。”

聂光怔住,“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