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郁郁佳城,中有碧血
“圣旨到——圣旨到——”
穿透力极强的尖细声音不知穿越了几重门,一路荡悠悠地飘着,刮得人耳膜生疼。
刘一气恼得扯过棉被蒙住头,是谁这么没有公德心,一大清早就在扯着脖子喊?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最让人生厌的事莫过于扰人清梦了,尤其对于她这个这些天来总是辗转反侧到半夜,清晨才勉强入睡的人来说。
她心中抱怨着,又进入混混沌沌的睡梦之中。然而,今天注定了她无法好眠,有人开始不停地推她。
“小姐,小姐,快起来!”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谁这么烦人哪!”刘一困得不行,又被人推得不行,起床气一下子爆发了,猛地掀开被子,大喊。
“小姐恕罪。”旁边传来惊惶失措的声音,有人“扑通”跪倒在地。
刘一吓了一跳,转头,看到一个黄袄蜜裙的女孩子低着头跪在地上,发髻上一朵簪花还在颤啊颤的,显然吓得不轻。
刘一愣了,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处何处。原来,她已经到了上将军府,住进了斛律妍的房间。原是好几天的事了,但周围的环境,接触到的人,仍让她一打眼生出几分陌生之感。不过,庆幸的是,斛律子珩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免去她很多麻烦。他让人送信给大管家,信上说斛律妍出了意外,伤到了头,有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让府中众人好生照顾。所以,尽管她举止怪异,旁人也不甚在意,只当她伤势所累,她也乐得将错就错。
这几天,可以说是她穿越时空之后最轻松的日子。不用费尽心思去防着谁,也不用时时担心会有人要置她于死地,不用小心谨慎、不用步步为营。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想要什么只要动动嘴唇就可以了,吃饭的时候美味佳肴随便点,一个皱眉就能让一大群人心惊胆战——尊贵得像个公主。
然而,她觉得孤单。
蓦然置身于异时空之中,她新奇过、愤怒过、惶恐过、害怕过,唯独没有孤单过。可能她时时处在危险之中,每天要担心的都是怎么回到千年之后,怎么避开身边的杀机,便没有时间去孤单。反而是现在,她无惊无险、众星捧月地生活着,像个尊贵的公主,反而有了孤独的感觉。常常是在这豪华大气的上将军府里逛着、笑着,就开始失神。那个时候,她就会想,如果斛律子珩回来,如果拓拔锋没走,如果……高肃在她身边,她会开心很多。
当然,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快到有时候她自己还没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那感觉就淡去了。
她想,她会不开心,自始至终都是因为她想不到可以回去的办法。
“青瑶,你今天准备洗几次裙子?”她偏着头,有些无奈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孩子。她已经知道了,她叫青瑶,是斛律妍的贴身婢女。为人聪明伶俐,往往是她一个眼神,她就知道她要什么,让她常常惊异青瑶是不是读过心理学。但她有一个让她最不能忍受的地方,就是动不动就下跪,充分表现了古人膝关节的灵活性,却让她这个现代人每每吃不消这大礼,还得时时担心别把地踩脏了,免得青瑶漂亮的裙子站起来的时候多出两块黑色装饰。
“小姐有要洗的裙子,尽管给奴婢就是。”
刘一忍不住长叹,看着挺机灵的小姑娘,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我是说让你快起来,别动不动就下跪。”
“是。”
青瑶怯生生地站起来,“奴婢该死,奴婢不该惊扰小姐,可是宫里的李公公来传旨,让小姐去前厅接旨。”
“圣旨?要我去接旨?”
刘一讶然,原来刚才那聒噪的“圣旨到”就是要给她听的。可是斛律妍一个无官无品的女孩子,且本着男尊女卑的优良传统,事务繁忙的九五之尊怎么会想起来给她一道圣旨呢?还真是奇怪啊。
然而奇怪归奇怪,她还是简单收拾了一下,由青瑶引着去前厅接旨。
“斛律妍小姐,皇上请您入宫品酒。”
青瑶口中的李公公李德辅笑眯眯地传了一句话,原来这就是圣旨。刘一本来还以为会有什么“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之类的,然而话虽简单,她更觉得奇怪了。
“品酒?”这是什么圣旨啊?莫非这北齐王高纬还是个小资?可是,请臣子的妹妹去品酒,未免于理不合吧,就不知道高纬和斛律妍有什么关系。
刘一正百思不得其解,耳听得李德辅又道:“小姐青梅煮酒的风采,真是艳惊四座,难怪皇上至今念念不忘呢。这一次,皇上可备下了不少绝世珍品,就等着看您再展绝技呢。”
青梅煮酒——那是什么?她就听说过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把梅子扔到酒里煮一煮,也能艳惊四座吗?
刘一不想去,却又怕领个抗旨之罪,连累斛律子珩,只能接旨,笑道:“有劳公公,公公先行回宫复命,斛律妍随后就到。”
“老奴遵命。”李德辅欣然离开。
“我和皇上很熟吗?”
刘一转身问青瑶,青瑶一愣,忽然想起小姐脑袋受伤了,自然记不起以前的很多事。
“皇上心仪小姐,咱们府中上下都知道,以前时常让人送来礼品,或是请小姐入宫赴宴。可是自从小姐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皇上下旨将您许配给兰陵王后,皇上就不曾再有什么特殊表示了,这次……倒是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寻常男子对心仪的女子尚不会轻易死心,更何况九五之尊。”刘一笑着摇摇头,真正让她奇怪的是,斛律妍用什么办法使一个对她有心的男子居然可以下旨把她许配他人——这个斛律妍当真有些手段。
“那……小姐还要入宫吗?”青瑶试探着问。
刘一“嗯”了一声:“我可不想被定个抗旨之罪。”
她停了一下,又道:“一会儿你去趟兰陵王府,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见到兰陵王,告诉他我进宫了。”
“是。”青瑶迟疑了一下,又道,“小姐还有其他的话要奴婢转告王爷吗?”
只说这么一句,王爷怕是不会管吧……王爷对她家小姐,可是很冷淡呀。
“没了。”刘一摇摇头——他若不想管,说多少都没用;他若想管,那一句就足够了。
“那让奴婢为小姐梳妆打扮吧。”
“……好。”
虽然她更想有那种“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的傲气,但看到青瑶一脸紧张的样子,心想还是算了吧,更何况她也想看看这北齐贵族小姐到底是怎么装扮的。在南阳郡那段日子,她都是穿那种很简单方便的小袖袄以及长裙,头发随便挽个马尾辫,时常惹人侧目。
片刻,青瑶拿出衣服,刘一惊讶地张大嘴巴,但见眼前一片辉煌的颜色,光灿灿的耀人眼目。及至青瑶将其一件件为她穿上,她才明白这些都是什么。一件明黄的绣腰襦,外披薄如蝉翼的白色窄袖衫,下着一条紫碧纱曳地长裙,裳加五色,缀金银玉饰,走起路来流光溢彩,环佩叮当,端的是明艳贵气。
而她还没自衣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又看青瑶开始摆弄一些金银珠宝,还有一大团黑乎乎的……头发?
天哪,可别告诉她这些要装在她头发上,她还要不要走路?
“我不要戴这些乱七八糟的!”刘一忍不住抗议。
“可是……小姐的身份是要着三钿、饰步摇、大手髻的,不然不够隆重,也和这衣服不配呀。”
“太重了,我不会走路,而且……我怕掉下来。”
“可是……”青瑶为难地看着桌上的装饰,又看看一脸坚决的刘一,“不然奴婢尽量给小姐带一些轻巧的。”
刘一勉强点头,然而没插两根步摇,她又开始叫唤:“不行,晃来晃去,好像要掉。”
“小姐……”青瑶都快哭了。
“啊,我有办法了。”刘一灵机一动,她想起一样东西,够华丽,够隆重,够轻——舞澈留给她的孔雀翎。
她找出来,交给青瑶,“你帮我把这个簪在头上,绝对配这件衣服,也绝对出挑。”
青瑶接在手中,仔细看着,忽然惊喜地叫道:“金线凤羽,真的是金线凤羽!”
刘一的心“砰”地跳慢了半拍——“金线凤羽”,好一个华丽丽的名字,莫非舞澈给她的这根孔雀翎,有与众不同之处?
那是否意味着,她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迷题,青瑶可以给她答案?
“青瑶!”她猛地站了起来,把正要将孔雀翎簪上她发髻的女孩儿吓了一跳。
“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说这孔雀翎是金线凤羽——什么是金线凤羽?”
青瑶看她的目光就有些担忧,轻声道:“小姐,你病得真是不清啊,连金线凤羽是什么忘了……这,还是您告诉我的呢。”
刘一含糊地笑笑。
青瑶举起手中的孔雀翎,对着窗户。阳光照到孔雀翎上,反射出一片璀璨的光芒。
“小姐你看,这根孔雀翎中是不是有一丝一丝的金线?”
刘一凑过去,果然发现这孔雀羽毛中有五六根金丝,嵌在一片深紫墨绿之中,在阳光下放出夺目的光芒,难怪她会觉得这根孔雀翎比一般的孔雀翎华丽璀璨。
“好神奇啊。”她忍不住惊叹。
“是啊。”青瑶偏着头,轻轻一笑,“传说这是神鸟凤凰送给凡间最美丽的鸟——孔雀的礼物。但是,不是每只孔雀都有这么幸运,要一千只孔雀中才会有一只得到一根这样的凤羽……而这金线凤羽最神奇的地方还不是它的美丽,而是……”
她忽然不说了,脸微微地红起来。
“是什么?快说呀!”刘一催促道,正说到吸引人的地方,怎么停下了?
青瑶咬了咬嘴唇,把金线凤羽簪到刘一头上,这才接下去道:“传说有人收集满了一千根这样的金线凤羽,织成了舞衣,而如果有哪个女子穿上这件舞衣在月圆之夜舞上一曲,就可以与心爱的男子长相厮守。”
刘一吸了口气——原来这金线凤羽背后还有这样一个传说,一件舞衣,一段天长地久的爱情,不知让多少待嫁女儿心起了涟漪。看青瑶俏脸飞红的样子,想必也曾将那甜蜜羞涩,不足为外人道的少女情怀寄托在这虚幻的传说之中。
然而不知为什么,这看似浪漫的传说背后,却让她闻到了一丝血腥味道。
一千只孔雀才能有的一根金凤羽,一千根金凤羽才能织就的一件舞衣,这样的舞衣如果真的存在,要用多少孔雀的血、多少匠人的泪才能染成那一片繁华璀璨?而这样的繁华璀璨就算披在身上,又怎么可能会带来纯洁美好的爱情?
那么是谁,编了这样一个传说,用虚伪的甜蜜与美好掩盖其中的血腥与残忍,去欺骗那水晶似的纯纯女儿心?
她想起梦中那个穿着璀璨舞衣在碧莲台上跳舞的女子,想起柳依依,想起舞澈,想起舞澈那句话“没人会懂一根孔雀翎的眼泪”——千头万绪,似乎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而线头究竟在哪里呢?
她拉住青瑶,“青瑶,是不是真的有一件这样的金线凤羽织成的舞衣?是不是有人真的穿上过这件舞衣?”
青瑶摇摇头,“奴婢不知道,但是小姐在没有伤到头以前,是很肯定有这样一件舞衣的,而且奴婢记得,有一次小姐从宫里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说……说……”
刘一见她又开始吞吞吐吐,就知道斛律妍当时没说什么好话。这些天,看青瑶以及其他下人对她那种战战兢兢的态度,她就能想象出这个贵族小姐骄矜不可一世的样子,也就无怪乎兰陵王府的人对她没有好脸色了。
她对青瑶摆出自己最温柔的笑容,“我当时说了什么?你尽管学来,没关系的。”
青瑶咬了咬嘴唇,才接下去道:“小姐在骂一个人,说‘小贱人,以为穿了金线凤羽舞衣就能跟我抢男人,这舞衣,我让你有命穿,没命脱’。”
“哇,真是够狠的。”刘一小声嘟囔着,然而又很兴奋,因为这句不太好听的话,给了她不少信息。
首先,应该是有人确实穿了金线凤羽舞衣,而且是斛律妍亲眼所见;第二,这个女子应该和高肃有关系,因为斛律妍在乎的男人,只有高肃;第三,这个女子结局应该不会太好,因为凭斛律妍的狠毒和势力,她应该是能说到做到的。那么——
“我当时骂的是舞澈吗?”
“不是舞澈小姐,”青瑶摇摇头,“是一个听起来很陌生的名字,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小姐提起过了,好像是柳……柳……”
“柳依依?”
“是啊,”青瑶眼睛一亮,“就是柳依依。”
刘一大吃一惊,怎么会是柳依依呢?她推测那个穿了金线凤羽舞衣的女子应该是和高肃有关系的,可是她记得高肃却明明白白告诉过自己他从来没听过“柳依依”这个名字……难道她推测错了?
柳依依这个名字她最先自苍黎那里听来,那个男子纵使冰冷阴毒,却似乎对柳依依有情;柳依依是穿着金线凤羽的女子,斛律妍口口声声说穿金线凤羽的女子在和她抢男人;舞澈也有金线凤羽,而她在生命尽头拿出了金线凤羽,渴望自己的灵魂得到救赎——是一根什么样的线将这些人串在一起?多角恋?还是……她现在仍想不到的其他原因?
真是让人头疼!
见刘一又开始发愣,青瑶忍不住轻声提醒:“小姐,时候不早了,去晚了,恐怕皇上怪罪。”
刘一回过神来,心知这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既然斛律妍在皇宫见到柳依依,那么她进宫说不定还会发现什么线索呢。
“好吧,立刻出发!”她站起来向外走,忽然又转身提醒青瑶,“你也马上去兰陵王府,一定要见到高肃。”
“是。”
刘一原想骑马,不想门口早有皇宫派来的马车候着。说是马车,更像是四匹马拉了一座小房子,木制结构,四角攒尖。四个角上挂金铃,饰流苏金络,车厢通体都是镂空雕刻的花纹,不知擦了什么,阳光下熠熠生辉,华丽无比。
刘一看着,心中惊讶更胜惊叹,这马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能坐的,看来北齐皇帝高纬对斛律妍倒真有三分用心,既然如此,又缘何会有那一道指婚圣旨呢?
她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坐上了马车。
马车起步,一路畅通无阻,大约走了一个小时,不知穿越了几重宫门,终于停下来。侍从拉开车门,请刘一下车。翘首以盼的李德辅三步并两步迎上前,“哎呀,斛律小姐,您总算是来了,皇上都催了好几次了,您……”
他一眼瞥见刘一头上的孔雀翎,倒吸了一口气,愣在当场。
刘一心一动,她用手轻拂衣袖,盈盈浅笑,“李公公,是不是我这根金线凤羽戴得不合适?”
李德辅一怔,下意识地看看她头上的装饰,又看看她的衣服。然而那眼神变换只在瞬息之间,他已换上谄媚的笑容,“小姐说笑话了,小姐您倾国倾城,怎么穿都漂亮。”
“是吗?”刘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来她猜得没错,这李德辅果然知道金线凤羽。否则,不会在她说出这个华丽丽的名字的时候,直往她头上看去。
只是,他为什么要掩饰呢?知道金线凤羽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除非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他越想掩饰,就越证明有问题。
李德辅避开她的目光,躬身道:“小姐先在圣寿堂候着,奴才这就去请圣驾。”
“好。”刘一以笑容掩饰心中的疑问,随一个上前引路的小太监走了。
在她身后,李德辅直起身,看着她的背影,谄媚的笑容慢慢隐去,脸色说不出的阴沉。
刘一随着小太监穿廊过巷,七转八绕,大概走了不到十分钟的样子,耳边传来丁冬铃音,连绵成一片,悦耳至极。
她循声望去,但见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堂在眼前横空出世。其殿周回大概有数十柱,珉石为基,高出地面数尺。门窗以镂空手法雕刻出吉祥图案,金银为饰。椽梁皆用沉香木制作,椽端饰有金兽头。琉璃瓦覆顶,光耀夺目。四面垂下金铃无数,微风吹来,有如仙乐飘飘。
她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低叹道:“好奢华的圣寿堂。”
“不奢华又怎么配得上斛律妍这样的人间绝色?”
懒洋洋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刘一一愣,蓦然发现刚才引路的小太监不见了,而身旁竟站了一个黄袍加身的年轻男子。
他长得相当英俊,与高肃有几分相似,却多了一份阴柔。他挨她很近,看着她笑,那笑容中带着三分欣喜,七分慵懒,和他的眼神很像。
“参见皇上。”刘一反应很快,敛身行礼——从他那一身服饰推断,应该是北齐天子没错。
“无趣,无趣。”黄袍男子挥挥手,“朕见了你这般开心,你见了朕却一点也不欣喜,当真无趣。”
“皇上是九五之尊,是上天之子,我见了皇上自然欣喜,只是更加敬畏罢了。”
黄袍男子哈哈大笑,“月余不见,斛律妍小姐越发礼数周全,越发能说会道,也越发……美丽动人了。”
他忽然欺身上前,一手轻佻地托起刘一的长发。刘一一愣,迅速后退一步。
九五至尊却也不恼,把手收回停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刘一。
刘一正被他看得不知所措,他忽然双手击拍,漫声唱道:“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
他唱得如此陶醉,刘一倒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傻愣愣地站着,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他一曲唱完,自己给自己鼓起掌来,“好曲好曲,如此佳人,试问上穷碧落下黄泉,除了斛律妍,谁能有如此芳华?”
“皇上……”刘一哭笑不得,按说被人盛赞美貌,理应开心才是。然而,她看着面前这位风流倜傥的少年天子,总觉得他的神态举止不像正常人,再联想起往日读史了解到的北齐高氏一族种种骇人听闻的事迹,怎么都开心不起来,心中惴惴不安。
“嘘……”高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她的头,“那根羽毛我见过。”
“什么?”刘一一愣。
高纬那懒洋洋的笑容里就有了得意的味道,“而且不是一根,是好多好多根,织成一件舞衣,比朕的龙袍还要耀眼的舞衣。”
“金线凤羽舞衣!”刘一惊诧莫名,万没想到竟会在九五至尊的嘴里听到这样的消息。
她急切地上前一步,“在哪里?在哪里见到的?”
“就在这里啊。”高纬耸耸肩,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她的脸,“不过你看不到了,因为朕把她烧了。”
“烧了?”刘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得直跺脚,“你怎么能把它烧了呢?”
“你让朕烧的。”高纬一脸无辜状,“不是你说的让她有命穿,没命脱吗?”
“我?怎……怎么会……”刘一张口结舌,觉得自己的脑袋都不够用了。
“你都忘了?”高纬瞪大眼睛凑到她面前,拨拨她头上的金线凤羽,“难怪你敢把它带到头上呢,朕现在想起当时还是血淋淋的,真恶心。”
他嫌恶地拍拍手,忽然搂住刘一往圣寿堂里走,“还提这些扫兴的事干吗。来来来,朕为你准备了许多绝世美酒,配你这绝世美人,包你喜欢。”
“哎……皇上,呜……”
刘一还想问个究竟,嘴却蓦然被高纬捂住,身不由己地被拖进圣寿堂。
“看,怎么样?”
进得圣寿堂,高纬拉着刘一坐下,指着面前檀香木几案上形式各异的一排酒器,得意得像个献宝的孩子。
刘一但见眼前一片高矮胖瘦的坛坛罐罐,哪有心情去欣赏,胡乱地点点头,又急切道:“皇上,那件金线凤羽舞衣为什么要烧了?穿它的人是谁?是不是叫柳依依?”
“那么久的事了,你都忘了,还要来问朕,难道朕就得记得?”
高纬漫不经心地答道,眼神只在酒器间搜寻,从中拿出一个小坛子,启盖,深深嗅了一口,表情极是沉醉。
“皇上,小女子头受过伤嘛,不记得也很正常啊,可是皇上不同,皇上是九五至尊,是天之骄子……”眼看层层迷雾就要拨开,刘一哪肯轻易放弃,讲话连骗带哄。
高纬忽然转过头盯着她,懒洋洋的眼神犀利起来,“或许你不是不记得,你是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因为你——根本不是斛律妍。”
刘一大吃一惊,脸色骤变,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瞬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高纬却笑了,三分戏谑,三分自嘲,把手中的酒递向刘一,“你不是斛律妍,朕也不是皇上,你是凌波而来的洛神仙子,而我,只是在洛川边惆怅盘桓而不能去的傻瓜。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刘一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背心都湿透了。她接过酒坛呵呵陪笑,心中却惊疑不定——这北齐后主是真疯癫还是假疯癫?他这番虚虚实实的话,是无心为之?还是故意试探?
她趁高纬不注意,偷偷拭去额头的汗,再不敢多问,小心谨慎地坐在旁边。
高纬笑够之后,一指她手里的酒坛子,“别光抱着呀,品品看怎么样,你若能说出它的名字,朕赏你珍珠一斛。”
刘一干笑两声,把坛中酒倒入面前的金樽。但见酒色澄碧,如玉在杯,闻之有淡淡的香气,浅尝一口,却忍不住皱眉,“哇,好苦啊。”
高纬开怀,“这些酒里最会欺骗人的就是它了,观之如美玉,饮之如黄连……和斛律妍你很像啊。”
刘一的心又漏跳了一拍,坐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喘——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偷偷瞟高纬,而后者已经兴高采烈地挑选下一坛酒了。
他这次拿出一个玉色瓶子,抱在怀里,对刘一笑道:“你方才得了珍珠一斛,这次你再猜出来,朕赏你珍珠十斛。”“我……我刚才还没猜呢。”刘一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猜过了,而且猜对了。”高纬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白痴,“你刚才不是说这酒叫‘哇,好苦啊’,你说对了——怎么你忘了?”
刘一目瞪口呆,“好……好冷的笑话啊。”
“什么叫‘好冷的笑话’?”
“噢……我是说,我自己还挺聪明的嘛。”刘一赶忙从高纬怀里把玉色瓶子拿过来,掩饰地笑道,“我再猜猜这酒叫什么?”
她平复一下跳得猛烈的心,把玉色瓶子打开,高纬递过来一个青玉碗,她把酒斟在里面。这一次,酒呈琥珀色,澄光粼粼,醉人心目。她端起碗来,小心翼翼的舔了一下,但觉甘甜如蜜,清凉似冰,沁人心脾。
“好甜。”
“又猜对了。”高纬击掌欢呼,“你现在已经得十一斛珍珠了,下面你再猜出来,朕赏你一百斛珍珠。”
“皇上……”刘一拦住他,她不知道这个看似疯癫的少年天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她觉得这游戏无聊至极。
“皇上分明在耍我,这些酒我没有一样能猜得出来的,你想怎么样,直说。”
高纬看着她,眼睛眨了两下,忽然露出很委屈的表情,“你干吗那么凶嘛,不猜就不猜,那你直接青梅煮酒给朕看好了。”
“啊?”
刘一还没想到推托之词,高纬忽然起身击掌,就见一干大臣从门外鱼贯而入,跟变魔术似的,一下子圣寿堂里就全是人了。
刘一看着这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目瞪口呆。
高纬忽然贴近她耳畔,轻声道:“斛律妍小姐,这些人都是等着看你的表演的,你可别让他们失望啊。”
他眼中有阴沉的光一闪而逝,刘一看到了,心中一凛,这个高纬,究竟想干什么?还是他知道了什么?如果自己今天整不出什么青梅煮酒,是不是就不能活着离开皇宫?
她心中惊疑不定,高纬却大笑着把她拉到众人中间,“你们是托朕的福,才能有幸再次看到斛律妍小姐的绝技。”众人随声附和,乱哄哄的响成一锅粥。
“斛律妍小姐在太后寿宴上技惊四座,老臣一见难忘啊。”
“当时斛律小姐献给太后一杯福寿绵长,不知我们今天还能不能有幸再见?”
“能再见斛律妍小姐一展绝技,下官不枉此生。”
“见识了小姐的青梅煮酒,才知道这么多年的酒白喝了,哈哈哈……”
“没见过斛律妍小姐的青梅煮酒,枉称识酒之人。”
……
眼见众人将自己围在中间,赞美之辞不绝于耳,一张张笑成花的面孔,也不知真心假意,刘一只觉头“嗡嗡”作响,直想捂住耳朵冲出去。
她抬头,看到高纬的笑容别有深意。他的眼神带着冰冷的味道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的脸,对众人道:“各位臣工,上一次斛律妍独献太后一杯‘福寿绵长’,让其他人只有艳羡的份儿。这一次,朕要在你们中间选出三个幸运者,让斛律妍小姐为其量身定做美酒佳酿,如何?”
众人齐声欢呼,刘一骑虎难下,手足冰凉。她既不知道什么是青梅煮酒,又不知道这些人是何身份,如何量身定做美酒佳酿!而如果她做不出,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冒牌的斛律妍。
这一次,她真的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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