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青梅煮酒
刘一脑中一片空白,冷汗涔涔。
周围嘈杂的叫好声让她根本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思考,而高纬善恶难辨的目光更让她倍感压力——她怎样才能脱身?
正无助之际,忽听得人群之外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皇上,不知臣有没有这份幸运?”
淡淡的一句话,却带着不容反驳的绝对气势,众人自动向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来。路的尽头站着一个高大冷肃的黑衣男子,戴着一张招牌似的修罗面具,一身唯我独尊的傲气,几乎盖住了高纬的帝王之气。
兰陵王高肃!
刘一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救星来了,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救星终于来了!
她对他绽放出自己最热烈、最欢迎的笑容,心中暗自惊奇,怎么以前没发现,高肃那臭屁到不可一世的样子竟然是可爱得无以复加?
高肃瞥了她一眼,嘴唇抿了抿,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单膝跪地,向天子行礼。
高纬摆摆手,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皇兄今儿怎么来了?风寒好了?”
高肃重伤回府,兰陵王府封锁消息,对外只说是兰陵王偶感风寒,高纬故有此一问。
高肃起身,颔首,“谢皇上记挂,臣无恙了。听闻皇上命斛律妍入宫献技,臣故来凑凑热闹,就是不知皇上方才说的三个幸运者里能不能算臣一个,让臣也能尝到斛律小姐为臣量身制作的美酒?”
刘一急得上前一步直拉他衣袖,拼命向他使眼色,示意自己不会,但高肃只当没看见。
高纬闻言哈哈大笑,“皇兄是斛律妍小姐的未婚夫,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酒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不过皇兄既然开了口,朕就不能不给面子——好,算你一个。”
“谢皇上。请皇上把剩下两位幸运者也选出来吧。”
“好。”高纬一口应下,忽又皱眉,“要怎么选呢?要是他们都和皇兄一样来向朕来讨这份幸运,那朕是应还是不应呢?”
高肃笑道:“这有何难?皇上只需让众位大人围成一圈,击鼓传花。皇上就在中间,以布覆眼,击鼓。鼓起,花起,鼓停,花停。最后花落在谁的手中,谁就是幸运者。”
“好主意,好主意。”高纬拊掌,忙让下人去准备花、鼓。君臣兴致勃勃地做起游戏。
高肃见再没人注意他们,拉住刘一退出圈外。
“你搞什么?”鼓点敲得刘一心烦意乱,她甩开他的手,气得直跺脚,“我根本不会什么青梅煮酒。还以为你是来救我,没想到你是来落井下石的。”
高肃双手环胸,似笑非笑,“怎么你不会吗?那可糟糕了,我还以为这天下间没什么事能难得住刘一小姐呢。”
“你……”
刘一没想到自己千盼万盼的救星竟是一副袖手旁观看好戏的神情,急怒交加,指着他的鼻子,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肃却笑了,拉下她的手,“不会也没关系,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呢?”
刘一忽然就愣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那温暖安定的力量却通过他的手,迅速传遍她的全身。
是啊,有他在,还担心什么呢?
凶神的力量,苍黎的追杀,巨鸟的攻击,每一次危险逼近,不都是他守护在她身边?纵使自己伤痕累累,也决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那么,他在身边,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咚咚”的鼓声中,高肃轻声道:“一会儿你煮上一壶酒,准备一碟青梅,随便编三个名字,只要我说好,其他人决不敢多嘴。”
“可是他们仍然会怀疑我这个斛律妍,甚至会觉得你这个兰陵王别有用心,对吧?”
“那又怎么样?”高肃淡淡一笑,却是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气。
那种傲无关权势,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铮铮铁骨,烈火焚烧只当等闲。然而,那样的傲骨,纵然让人心折,却是相当的危险啊,尤其在这个充满血腥、杀戮、暴虐的王朝之中。
刘一刚刚温暖欢喜起来的心开始有阴云漫过。她回头看看那边击鼓击得正欢的北齐后主以及那一班传花传得不亦乐乎的朝廷大员,喃喃道:“那又怎么样?……那些人没有一个敢直面你的锋芒,可是,又有多少人想从背后折了你的双翼……高肃,你知道吗?”
感觉加在她手上的力道加重,刘一转过头,正对上高肃的眸子,那是一如既往的幽暗与清冷,像冬夜的苍穹,然而那苍穹之中有淡淡的流云浮动,带来一丝柔软,带来一丝温暖。
那样熟悉。
“别胡思乱想了。”高肃浅浅一笑,“不相信我能带你安全离开吗?”
“相信。可是,我不要以折损你为代价。”
“咚!”鼓停了,第一个幸运者产生了,众人欢呼。
刘一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平静地望着高肃,没有怒火,没有赌气,也没有感激或是欣喜,只是一种很平静、很认真的神情。
然而高肃的心忽然动了一下,仿佛有一些柔软的东西覆上心头,唇就忍不住向上勾起。她在看他,看一个叫高肃的男人,而不是像以往一样,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穿过他的身体,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高肃的影子。
鼓声又起。
“斛律妍是怎么做的?我尽量学她的样子。”刘一拉着高肃,低声问道。她打定主意,能学多少是多少。就算没有守护他的力量,至少不能成为别人攻击他的借口。
高肃却不领情,沉吟半晌:“还是算了吧,你这笨手笨脚的,连一匹马都驾驭不了,凭什么学人家青梅煮酒。可不要画虎不似反类犬,徒惹笑话。”
尽管他很厌恶斛律妍,却也不得不承认,太后寿宴那晚,斛律妍的绝技的确艳惊四座。他纵然见多识广,也是在那晚才知道,原来酒除了倒在杯中、盛在碗里之外,还有那样一种绝妙的饮法,而那种神乎奇技,没有三五年的工夫,绝对模仿不来。
至于刘一,真的还是算了吧。
刘一的反应是狠狠地跺脚,以表示自己的不满和愤怒。
“好好好,我说我说。”高肃无奈地摇摇头,他不担心她的腿,也得担心这圣寿堂的地面是不?
“其实‘青梅煮酒’只是个名字,酒煮不煮无所谓,有没有梅也无所谓,关键是斛律妍斟酒的方法。她把武功融合到斟酒之中,让酒壶和酒杯都成了她手中的玩具,在掌间纷飞,达到了一种目眩神迷的效果。一套掌法打下来,也把几种酒斟在了一起,确实赏心悦目。”
刘一听着,眼睛越瞪越圆,嘴巴越张越大。高肃看她这样子,只当她学不来,还好心安慰:“斛律妍有功夫底子,所以能办到,你只要简单比划两下,一切有我。”
刘一的表情却滑稽起来,想大笑却又不敢,怕引起别人注意,只得压住笑声,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道:“这就是……这就是……青梅煮酒?!早说嘛,害得人家白白担心了半天。”
“你也会?”高肃愕然。
“何止会,”刘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拍拍他的肩,“大哥,我是靠这个混饭吃的。”
刘一楚煜,三里屯酒吧的黄金搭档!
说什么“青梅煮酒”,根本就是花式调酒嘛。
鼓停,花落,两个幸运者。
高纬转头,看着远处的刘一与高肃,她的手挂在他的肩上,笑靥如花;而他低头看她,唇边的笑容,竟也是难得的温暖。
有复杂难辨的光自高纬眼中闪过,唇边却又是懒洋洋的笑容。他向两人招手,“皇兄,幸运者选出来了,斛律妍小姐,看你的了。”
高肃向那边看了一眼,在刘一耳边轻声道:“右边的是太监总管李德辅,皇上的亲信;左边的是骠骑将军霍子都,斛律子珩一手提拔起来的悍将,战功赫赫。”
刘一点点头。李德辅她一早见过了,而霍子都是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将军,气质与斛律子珩很像,面容粗犷,笑容爽朗,再加上高肃言简意赅的介绍,刘一已心中有数。
她抬头,给高肃一个尽管放心的笑容,转身向放酒的几案走去。
高纬坐上龙椅,给自己调整个最舒服的姿势,众位大臣也按官职高低落座。李德辅则小心地伺候在天子身边。
“斛律妍小姐,请开始吧。”
刘一扫了一眼几案上的酒及酒具,见不同的酒大概有十七八种,装在不同的坛坛罐罐中,酒杯也有好几种,金樽,玉碗,水晶杯,琥珀杯,琉璃盏……用来盛酒绝对够眩目,但麻烦的是没有调酒用的摇酒器,过滤器,倾倒器,吧匙,碎冰锥什么的。然而这也难不住刘一,或者说难不住这集尽天下奢华的皇宫大内。没用多长时间,执事太监按她描绘的形状找到了替代品。当然,也没忘准备冰块和火石。刘一一直都坚信,调酒师就是在节奏、酒精、火焰与冰之中起舞的精灵。
器具准备好后,她把各种坛罐启封,尝了尝各式酒的味道,记在心中,现在,万事俱备。
她抬头向高纬道:“皇上,小女子先从霍子都将军开始,可以吗?”
高纬哈哈大笑,对下面的少年将军道:“霍子都,斛律妍小姐如此看重你,你可要大礼酬谢噢。”
“是。”霍子都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刘一行了个礼,“谢斛律妍小姐。”
“霍将军少年英雄,战功赫赫,令人钦佩,斛律妍献丑了。”
她一拍几案,一个被她放入了冰及简易过滤器的白玉瓶应声飞入手中。她将方才第一次喝下的最苦的绿酒以及其他两种味道很冲的酒倒入其中,盖上塞子。随后,白玉瓶开始在手中翻飞,抛、接、绕着她身体飞旋,制造出让人目眩神迷的效果。而她舞动的身体以及脸上的笑容更是将这种效果推上极致,让人除了惊叹还是惊叹。圣寿堂里,欢呼声响成一片。
高肃初时还担心,慢慢地也就松下紧绷的神经,倚着凭几,看着屋子中央那个光芒四射的女孩。然而他的目光不像其他人那样专注惊艳,仿佛隔着一层雾,有些茫然,有些散淡。
光芒隔着雾,不会被挡住,却变得虚幻,遥不可及。像幻影,像梦境,像……她给他的感觉。
他想起在石洞中,她对他说的话:“他是个像阳光一样的男孩子,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无穷无尽的希望。他热情、开朗、幽默,轻而易举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就像她一样。
她描述的那个人和她,给人的感觉这样相像,这样……相配。而她提及那个人的语气,丝丝缕缕的甜蜜,丝丝缕缕的爱恋,有穿透一切的力量,连时空都隔不断,仿佛她整个人都要随着她的声音去追寻那个人,去一个遥远的世界,一个他完全想象不到的世界。
那一刻,他就明白,不管她靠他多近,就算偎进他怀里,他所搂住的也不过是一缕风,除非自己愿意,否则,不会为任何人驻足的风。
当刘一终于将飞旋的白玉瓶收在手里,众人才得稍稍喘息。她将瓶中酒倒入琉璃盏,又挑了一种最烈的酒缓缓注在上面,擦燃了火石。
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都瞪大眼睛看着。只见她拿着火石,在琉璃盏上一燎,“噌——”蓝色火焰开始在酒上舞蹈。
众人惊呼,连高肃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诧。
刘一端着酒来到霍子都面前,微微一笑,“这杯‘铁马冰河’,由最苦与最烈的酒完成,除了苦涩与辛辣,你尝不到其他味道。它见证的是勇气与力量,只献给勇士——霍将军,你敢喝吗?”
霍子都接过,眼睛眨也不眨,将焰火与酒一同吞下。那焰火在他唇齿间燃烧,看得众人频频吸气,少年将军却大笑,“痛快!”
刹那间,圣寿堂中掌声雷动。
“果然是男儿本色。”
刘一笑着接过酒杯,颔首,转身,对难得在龙椅上挺直身子坐着的高纬道:“这第二位,小女子选李德辅公公。”
见高纬点头,李德辅赶紧躬身行礼,“老奴受宠若惊,谢斛律妍小姐。”
刘一看着他,目光带着审视的味道,李德辅的笑容就变得很勉强。好在刘一也没看多久,这一次,她拿起四个白玉瓶子,每个里面都放上不同的酒,盖好。接着,抛、绕、传、接,身体又开始舞动。
三个瓶子总是比一个瓶子更容易创造出炫目效果,简直带着魔力,让众人眼花缭乱的同时还似乎听到某种旋律,让人几乎想随着她用瓶子制造出来的节奏舞蹈。
“大家跟我一起来!”金牌调酒师本来就是善于调动气氛的高手,刘一吹着口哨高呼。
一些性格豪爽的武将率先按捺不住,心中痒痒,纷纷跳到屋中空地,以一种阳刚的舞姿应和,尽管没有音乐,但刘一用舞动与瓶子制造出的魔幻效果一点也不打折扣。更多的人拍巴掌叫好,圣寿堂里的气氛又一次达到顶峰。
但刘一忽然“啪”地收住瓶子,魔幻的旋律戛然而止,众人有点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位子上。
刘一把四个瓶子在檀香几案上一字排开,取来一支水晶杯,杯中放了一个代替吧匙的长柄勺子,然后将白玉瓶中摇好的酒沿勺柄依次注入杯中。在众人眼中,她再一次用魔法创造了奇迹。酒在水晶杯中奇异地分出层次,色彩斑斓,晶莹闪烁,像雨后的彩虹,又像鸟儿美丽的羽毛,惹来一片赞叹之声。
刘一举着杯子走向李德辅,众人追随的目光多少有些艳羡,不少人心中暗想,如果这样一个美丽至极的女子捧着这样一杯美丽至极的酒走向自己,那该是何等醉人的风情。
然而李德辅显然不能领受这样的风情,他看着刘一端着酒步步走近,脸色变得很难看。
高肃留意到了,慢慢离开凭几,心中开始有不安的感觉。
刘一停在李德辅面前,笑容有点诡异,“李公公,您能陪王伴驾,深受皇恩,必定有一颗七巧玲珑心。您猜猜,我为您调制的酒叫什么名字?”
“猜猜,李公公猜猜。”众人七嘴八舌地起哄,依然还残留着方才的兴奋。
高纬有些恶作剧地踢踢李德辅,“老东西,艳福不浅嘛,斛律妍小姐这样的美女居然会夸你有七巧玲珑心——还不快猜!”
李德辅委下身子,笑得很勉强、很难看,看看皇上又看看刘一,眼神有哀求之意,“斛律妍小姐别戏耍老奴了,老奴大字不识一筐,哪猜得出什么好名字来配小姐的酒?”
“真的不知道吗?还是——”刘一眨眨眼,把酒塞到李德辅手中,“猜到了不敢说?”
“小姐……小姐说笑了……”李德辅端着酒的手微微发抖。
“好,既然猜不出来,那我告诉你。”刘一看着他,眼神中有很锋利的东西,刺得李德辅的手抖得就更厉害,酒的层次开始混乱。
“它叫……金线凤羽!”
“当!”水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五颜六色的酒污了一地,变成很奇怪的颜色。
“狗奴才!”
高纬一脚踹下去,这一下是用了大力气的。李德辅被踹出去好远,摔在地上,又赶忙爬起来跪好,磕头如捣蒜,“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来人,把这扫兴的狗奴才拉下去,廷杖八十,打死了埋,打不死拉去喂狗!”
高纬大吼,殿前武士冲上前。
“皇上!”刘一被这突然变故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拦住高纬,“你不能这么做!”
高肃瞳孔蓦然收紧,他意识到刘一闯祸了,但他也清楚,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观其变——他的手在身侧慢慢收紧成拳。
“你说朕不能这么做?”高纬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懒洋洋的笑容被一种狠戾阴鸷所取代,眉梢眼角都是暴虐之气。
圣寿堂中的气氛忽然就降至冰点。
刘一蓦然惊觉,这才应该是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暴君的真面目,弑兄杀弟、诛戮功臣,把杀人当作乐趣。他上一秒对她笑,决不代表下一秒不会把她像蚂蚁一样碾死,但她此刻已没有退路,有一个人因为她轻率的举动就要命赴黄泉。她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她觉得李德辅藏着关于金线凤羽的秘密,所以她试探他、吓唬他,却没想要他的命,现在,她就必须为他的命负责。
她学着电视上的样子,换上一副甜美的笑容,软语温柔:“皇上,小女子的意思是您是天子至尊,犯不找为这样的笨奴才动怒。他犯了错,是该罚,打死他也不算什么,只恐怕坏了大家的兴致,也污了您天子的名声,这……”
“你说这么多废话还不是不想他死?”高纬冷冷地截断她,笑容讥诮。
刘一讪讪地住了嘴,高纬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是在耍猴。她开始觉得,这个以暴虐著称的少年天子比史书上写得更可怕,只要他愿意,他的心机其实一点也不输于高肃与斛律子珩。
那么,除了简单直接,她还能做什么呢?……至于有没有用,听天由命吧。
她勇敢地直视高纬,“是,我不想李德辅死,请……”
“殿前武士退下!”高纬忽然一扬手,抓着李德辅的武士迅速退了下去。
刘一惊异地看着,竟忘了谢恩。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解决了,让她觉得像在做梦。
高纬忽然凑近她,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慢语道:“朕说过,只要你想要的,朕都答应……怎么,你忘了?”
吐字间的气流在耳壁碰撞,刺激得刘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她又不敢躲,有点瑟缩,笑得很勉强,“谢皇上。”
高肃远远看着,有锋锐的光在眼中闪现,他起身,淡淡道:“皇上,是不是该请斛律妍小姐为臣青梅煮酒了?”
“皇兄等不及了?”高纬抬头,看着他,带点挑衅,带点嘲讽。
高肃只平静地答道:“是。”
高纬冷冷地笑了,懒洋洋地坐回龙椅上,“那么,斛律妍小姐,请吧。”
刘一如蒙大赦,转身,正对上高肃的目光,刚刚一直绷紧的神经就在那样的目光中松了下来。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不是感激他替她解围,而是想告诉他,转身,看到他,这样的感觉很好。
转身,看到他。
刘一又笑了,手上已端了一杯调好的酒。
这一次,她又震动全场,不是震动于炫目,而是震动于简单。
再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抛瓶,她只是把几种她喜欢的酒缓缓地注在一起。她倾注的动作很柔和、很安静,带一点点忧伤。
她在想高肃,想高肃适合什么样的酒。他凌厉霸气,轻而易举地掌控全局,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冷悍强势,像脸上那个狰狞的面具,让人不敢直视。
她本来以为,他就是那样的男人。如果没有和他一起经历舞澈的死亡,没有和他一起生死与共,没有看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悲愤与哀伤,没有看过他深陷梦魇时的痛苦与无助,她会以为,他就是那样的男人。
可是,经历了,见到了,感觉就不一样了。
她忘不了他抱着死去的舞澈时的样子,忘不了他在梦魇中喊着母亲的样子。她想起舞澈的话,“他不快乐,他有很多很多的心事,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是我感觉得到,他不快乐”。如今,她也感觉到了,何止是不快乐,他的心中写满了深刻而绵长的疼痛,让人想哭都哭不出来。
“这酒叫什么名字?”高肃接过酒杯,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的笑容干净、温暖、明媚,像一个纯净的梦境,一个完全不同于他梦魇的梦境,让他有忍不住触摸的冲动。然而,他忍下了,只是握紧酒杯,淡淡地问。
刘一想了想,她刚才一直想着高肃,倒忘了去想这酒该叫什么名字,她只能歉然地笑笑,“我还没想出来,等以后……等我想出来,再告诉你。”
高肃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是一种淡淡的味道,没有特别苦,也没有特别甜,很清爽,很安静,很柔和,是一种不需要用全身力气去抵抗的味道……一种容易让人眷恋的味道。
看着高肃没什么表情的唇,刘一就有点紧张,她忽然对自己调的酒没有自信了。
“这酒……可以吗?”
那紧抿的唇就慢慢上扬,绽放成一个难得清朗的笑容,“我再没有尝过……比这更好的酒。”
“啪啪啪”的鼓掌声,不知谁先带的头,瞬间在圣寿堂里响成一片,带来一种无法言说的让人动心的气氛。刘一的脸就有微微的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脸红,只觉得在高肃的眼神和笑容中,那掌声就跟催化剂似的,心中开始有一种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
她想,这可能是因为她闻着酒的时间长了,有一点点醉,把电视中常见的桥段和现在弄混了。又不是拍言情剧,胡思乱想什么?她心中笑自己,却忽然看到高肃向她伸出手,她一惊,难道他想……
然而,想象中的旖旎画面并没有出现,高肃只是伸手把她扯向身后。
她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幸好他扯过她之后并没有立刻松手,仍扶着她。
“怎么了?”她吃惊地问,高肃并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一个方向,眼神锋利如刀。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猛地一沉——
她看到了,令人恐怖的黑色。
像从夜色中幻化出的人形,又像从地域中走出的影子,吞噬尽天地间的一切色彩,一个人就代表了地狱,释放着冰冷的死亡气息,让毁灭成为永恒。
苍黎!
刘一的心一直沉下去——月圆之夜,她明明将封印了苍黎灵魂的凶神之泪抛下了万丈悬崖,他不是该随之一起毁灭吗?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她在高肃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然而只是一闪而逝。他不是那种会把精力浪费在疑惑上的男子,危险临近,他的本能反应就是集聚力量、蓄势待发,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
所有人都嗅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整个圣寿堂,瞬间掌声冻结,寒气森森。
北齐天子是唯一还在笑的人。他看到了那个令整个圣寿堂气氛骤变的黑衣人,然而他的表情丝毫没变,姿势也没变,依旧懒洋洋地倚在龙椅里饮着酒。
一杯倾尽,他举杯向走过来的黑衣人含笑示意,“苍黎先生,你告诉朕说,这次如果再让斛律妍小姐青梅煮酒,朕会看到有意思的东西——果然,精彩更胜从前。”
苍黎在御驾前微微颔首,算是行礼,也算是回应。
他并没有出声,然而刘一分明听到了阴冷的笑,不知怎地传递到心,带着邪恶与压迫。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要斛律妍御前表演并不是高纬心血来潮,而是苍黎刻意安排——他就是要在北齐天子面前拆穿她的身份,他要她魂飞魄散!
她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旋即被另一只手握住。有温暖的力量传来,盖过心头的阴冷。她侧头,悄悄望着身侧拉住她手的人,一寸一寸,看他狰狞的面具,看他锋锐的眼神,看他冷酷的唇角——每一样,都让她觉得安心。
于是,她反握住他,像他一样用力。她要告诉他:我没有忘记你说的话——你说过,“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信任到可以生死相托?
然而,索命的死神不会让游戏轻易结束。
苍黎淡淡开口:“斛律妍小姐方才的绝技的确让人大开眼界——可惜,臣觉得遗憾。”
“怎么说?”高纬一扬眉。
“听闻小姐在当日皇太后寿宴之时,曾为皇上亲手调制一杯‘九五至尊’,被皇上赞为‘只应天上有,人间不曾闻’。臣今日无缘得见,是以遗憾。”
刘一倒吸一口凉气,她当然明白苍黎是什么意思。果不其然,高纬转向她,“听听,听听,苍黎先生这是变着法的还想再看你表演呢……说实话,朕也真想再尝尝那酒——斛律妍小姐,肯再为朕调制一杯吗?”
刘一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皇上,现在酒不齐,恐怕……”
“这有何难,叫人备下就是了。你尽管说出名字。”
刘一叫苦不迭——这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呢,鬼才知道那“九五至尊”是用什么调出来的。她就算是金牌调酒师,也不可能凭一个名字猜出一千五百年前一杯鸡尾酒的成分啊。
她转头看高肃,然而高肃只有一个握剑的动作。她赶忙不动声色地拦住,对高纬干笑道:“皇上,您让他们把当日的酒都……都备出来吧。”
高纬挥挥手,执事太监赶忙去准备了。
这一次,是高肃的手一寸寸冷下去,握剑愈发用力。
对于配不出那杯酒的后果,他比刘一更清楚。只要味道不对,凭高纬多疑的个性,他自然而然会怀疑斛律妍的身份。再加上他对苍黎信任有加,苍黎随便说一些冤魂附体、凶灵作祟的惑主妖言,他就必会视刘一为妖邪,务求斩尽杀绝。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高肃的瞳孔蓦然收紧,宝剑几欲出鞘!
刘一用力按回去,压低声音道:“我没忘你说的话,你也不该忘了我说的话!”
她说的话?
高肃愕然,但她的眼神让他马上反应过来,就是那一句——我不要以折损你为代价。
心中不免感动,却又忍不住揶揄,然而现在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拿眼神示意:不然你有办法?
刘一回应的眼神更让人沮丧:没准我能蒙对呢。
那真的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
太后三十六岁生辰,所以准备了三十六种酒。
从三十六种酒里挑出X种酒来调制“九五至尊”——X代表未知品种,未知数量——如果能蒙对,那真是奇迹。
刘一干脆连品酒的步骤都免了,既然是蒙,知道酒的味道和不知道酒的味道又有什么区别。只是胡乱地拿出不知是四种还是五种酒,一起倒在白玉瓶改装的摇酒器里,上下左右地摇了起来。
这一次,她再也没心情做什么在酒精、冰块、火焰和节奏中起舞的精灵,只是心烦意乱地摇着摇酒器。下座的众位大臣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再没什么人叫好,愣愣看着,面面相觑。
唯有苍黎无声的阴冷笑声伴着刘一,像是欣赏走向死亡的挣扎。
刘一忐忑地将白玉瓶收在手里——这个时候,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
她将瓶中酒倒入杯中,转身,看到高肃——他静静坐着,眼中夜色沉沉,倒没了所有情绪。
然而,刘一知道,那种姿态代表了一种守护,以生命为代价的守护,便不需要用任何情绪去点缀了。
她很担心,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端着酒一步一步走向高纬。
她听到苍黎的笑声,简直可以用响彻寰宇来形容了,像把地狱翻了个个儿,无数小鬼蹦上来叫嚣,只等着那个龙椅上的男子露出一丝疑惑之色,就把她拖进地狱最深处,永世不得超生。
她端着酒杯的手就微微颤抖,像方才李德辅那样——人,果然不能做坏事的。看,她刚刚欺负完人,就报应到她身上了。
她心中苦笑,终于把酒递给高纬。然后,她看到北齐天子将酒懒洋洋地递到唇边,一口吞下。
圣寿堂中一片死寂,只有苍黎无声的笑声,阴恻恻的,一种仿佛浸透在冰川海洋中的寒意就从心底丝丝泛滥起来。
刘一脸色灰败起来,她看到高纬懒洋洋的笑容一点点收尽,目光一寸寸地移到她脸上,像雪亮的刀。
他将酒杯轻轻按下,“这酒……只应天上有,人间不曾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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