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痛,头痛,头痛欲裂。
暗,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兼有乌鸦呱噪般的歌声——我俩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刘一忍不住轻轻地呻吟。楚煜,你还真是五音不全,不能换个时间给我唱吗?
手术结束了吗?她还活着?应该是的,如此真实的痛感,难受;如此难听的歌声,刮着她的耳膜——却是甜蜜的折磨。
她进手术室之前说的“好好活着”,是对楚煜的嘱托,也是对自己的命令,如今她做到了,不是吗?楚煜,你开心吗?
你当然开心,不然怎么舍得唱歌给我听,虽然你的歌实在是……惨不忍闻。
“楚煜……”刘一低低地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歌声倏然而止。
“楚煜……”刘一又提高了声音,还是没有人回答。她想抬手去摸床头台灯按钮,手臂才一动,就被物体挡住了。刘一觉得很奇怪,伸手四下摸去,似乎是一个狭小的空间。是哪里呢,莫非手术之后她被转移到了有先进设备的特护病房?好在动完手术的身体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虚弱,她稍一用力就撑着床坐了起来。
奇怪,床也似乎不太对劲,刘一用手敲了敲,“当当”地响,是木板的声音。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凄厉的声音很突兀地响起,刘一吓了一哆嗦。声音离得不是很远,充满了仓惶与惊恐。刘一一下子紧张起来,虽然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很不妙的环境中。
手撑住支撑体,她从那个狭小的空间中跳了出来。
“不要,救命啊,救命啊!鬼,鬼——”
有淡淡的月光射进,有窗,刘一看到了,悄悄靠过去,寻找那个惊恐的声音。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这是一种在未知状况下的本能反应。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所处的状况,但是直觉告诉她,她不在医院,而是处在危险之中——虽然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窗外,一片残垣断壁,枯木荒草,淡淡的月光笼罩其上,影影绰绰,宛如鬼蜮。鬼蜮中有人,仓惶失措地奔逃,还不住地回头看,仿佛身后跟着索命的恶鬼。
真的,真的有索命的恶鬼!
刘一的手蓦地捂住了嘴,才没有惊骇地喊出来。一个长着黑翼的恶鬼,仿佛在荒草间滑翔,几起几落就到了那人的身后。
“不要——不——”声音是绝望的高亢,却在最高处戛然而止。刘一看得清清楚楚,他身后的恶鬼伸出幽冥鬼爪,轻而易举地洞穿了他的身体,抽回,鬼爪中赫然捧着一颗鲜红跳动的心。
刘一觉得自己的头都快炸了,身体里的气力也仿佛被人抽干了,腿一软,滑倒在窗根下。
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刘一的头“嗡”了一声——是那个恶鬼!它过来了,它过来了!
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刘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爬向她刚才躺过的地方,她已经看清楚了,那是一口棺材。此时却顾不上害怕,这个时候,哪里还有比死人躺的棺材更安全的地方呢。
刘一迅速地爬到棺材里躺好,耳听得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棺材边上,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刘一直觉地感到他正在看她,这个直觉让她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仿佛就要破膛而出,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因为恐惧而抽紧,一阵凉意自脚底而上,在头皮处炸开——她紧张得快疯了。
楚煜,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刘一在心里默默念着楚煜的名字,这是她的救命稻草。
“我知道你醒了。”平静而无起伏的语调让刘一差点尖叫出声,他发现了,他发现了她的伪装!
“我知道你醒了,你只是假装不理我对不对?为什么这么顽皮?”他的脸突然凑到刘一面前,刘一几乎能够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
热气?他不是鬼!刘一绷得快断了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下,这使她近乎停滞的思维开始运转,她回想刚刚看到的情景,因为诡异所以恐惧,那个人临死前喊的是鬼,所以她先入为主地认为后面追他的那个就是鬼,现在想想,似乎更像是一个人披了一件黑斗篷。
对了,就是这样——那是一个人,更确切地说,是杀人的人!
刘一刚松一点的心又抽紧了,现在自己成了这起凶杀案的目击证人,倘若被凶手发现自己醒过来了,一定会杀人灭口。不能动,千万不能动,他可能只是在试探,未必真的发现了什么。
两个人在较量、在试探、在猜疑——一个屏气凝神,一个不动声色。
终于,黑衣人直起身,“你一定是生刚才那个人的气,所以不肯醒来,对不对?放心,我已经杀了他,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了。不用怕,吉时还没过,我会继续作法,你一定会醒过来,到那时我们再也不分开。”
什么吉时?什么作法?他想干什么?
刘一还来不及多想,身旁的黑衣人突然声调低沉、语音怪异地念起了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却无比诡异。刘一原本想不动声色,看看这个人到底还能干出什么,可是慢慢地,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脑袋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痛,撕心裂肺的痛,脑袋好像要炸开了,她已经无法忍受,忍不住要尖叫。突然,黑衣人停了下来,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也消失了。
“他怎么来了?”刘一听到黑衣人这样说了一句,接着嘴里就被塞进了一个扁平状沁凉坚硬的东西,光润柔滑。随之,冰得让人打颤的手指抚上她的脸,“看来只有等到下个月圆之夜了,真是天意。不过不用怕,在这里你很安全,他找不到你的。”
刘一感觉自己被黑衣人抱起来,然后有物体在地面移动的摩擦声,接着自己被放在一个更狭小的空间里。有尘土,她呛得险些打喷嚏,唯有拼命忍住,也不知能撑得了多久,就盼着黑衣人快些走。
等到再听到刚才那样的摩擦声,刘一松了口气,她猜测刚才应该是这个小空间开门关门的声音,黑衣人应该是把她放在里面,关上门之后走了。她悄悄睁开眼睛,周围更黑了,刚才还有一点模糊的月光,现在则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摸了摸,光润柔滑,呈扁扁的圆形,好像是石头之类的东西,往身上摸摸,还好有个口袋就塞了进去。再往周围摸去,真是好小的空间,人只能坐着,稍一转身就能碰到四壁,手触上去,表面凹凸不平,而且这个空间不是规则的形状。
刘一心想,也不知是不是通风的,要是不能赶快找到出路出去,氧气用完了就糟了。想到这儿就有些着急,想呼救又怕被刚才那个像鬼一样的黑衣人听见,只能自己在里面悄悄摸索,看看有没有什么机关。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人声还有马蹄声,听声音不止一个。刘一听到其中一个人发号施令:“仔细搜查,看有什么发现。”
“是。”其余人应喝,接着就是纷纷下马的声音与凌乱的脚步声——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马呢?刘一想不通,然而这不是重点,她更想知道自己怎么会身处这样一个陌生而诡异的环境中,楚煜呢?他决不会放任自己在危险之中而置之不理,到底发生了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刘一的手下意识地抚向胸口,那里,空空如也,执手石不见了。她心中一空,愈发慌乱,不过转念一想,不会有什么比她的身世更离奇,不会有什么比被关在冰冷的屋子里接受无休无止的实验更绝望、更恐怖,所以,不论现在的情况有多糟,她一定能应付过去。楚煜,相信我!
“刷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应该是有人进来了。刘一忽然想到黑衣人临走之前说了一声“他怎么来了”,应该指的就是这些人吧。
有光射了进来。刘一一喜,赶快把眼睛贴到透光的缝隙上——就这一看,又差点惊叫出声。
外面共有四个人,其中两个举着火把。在火光的照明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四个人全都装扮怪异,长衣束发,其中一个还面罩狰狞的鬼面具,青面獠牙。要不是刚刚经历了极恐怖的事情,只这一个面具就能吓得她叫起来。
刘一使劲掐了掐自己,直到痛得吸气,才确定不是在梦中。这些人的装束配饰如果不是演戏道具,那就绝对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古董——以她对中国服饰史的了解,这种服饰风格应该是属于南北朝时期。
MYGOD,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这些蜡烛应该熄灭不久,蜡油还没有完全凝固。”
刘一随着说话人的动作才注意到,自己刚刚躺过的棺材四周有一圈婴儿手臂粗细的白色蜡烛。
“棺中无人。”
“没有发现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老天保佑千万不要是自己。刘一在心里暗暗祈祷,不过刚刚想呼救的欲望却没了,毕竟一切都太诡异了。
刘一发现所有人都看向那个鬼面人说话,他应该是这些人的头儿。
“王,外面发现一具男尸。”屋外又有人跑进说话,一样怪异的装束。
那个叫“王”的鬼面人和屋内的人都退了出去,接着外面响起说话声,但听不太清,刘一竖起耳朵,勉强能分辨出一个词反复出现——“苍黎”。
苍黎……似乎是人名。
外面说话声还在“嗡嗡”继续,忽然有一句声音提高了,清晰传入刘一耳中,吓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找到之后,格杀勿论!”
是那个鬼面人的声音,刘一能分出来,他的声音低沉冷酷,闻之让人心惊胆战。
刘一心想:杀谁?杀那个“苍黎”吗?凭什么?就算他大奸大恶,也轮不到这些人说杀就杀。草菅人命,视法律如无物,自认为是救世主吗?
一群疯子!
正又惊又疑时,空间里的灰尘不知怎的呛入了鼻腔,这次是怎么忍也忍不住,刘一赶忙捂住嘴,然而喷嚏还是在小空间里引起一阵回声。
“完了!”刘一吓得一闭眼,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被那些怪人听到了。她侧耳细听,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周围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唯有自己的心跳清晰可闻。
那些人应该是走了吧,刘一长出了一口气,拍拍胸口,惊魂未定。然而一口气尚未出完,寒光骤现眼前,宛如利闪迎面劈来,刘一一张脸霎时变得惨白。
但见寒光敛处,黑暗空间四分五裂,长袍束发的一群怪人去而复返,十几柄钢刀齐齐出鞘,雪亮的刀锋一齐对准她。而他们中间,鬼面人负手而立,面具后射过来的目光,却是比刀锋还要森寒。
刘一一动不动地与他对峙——实在是吓得不会动了,几曾见过这阵仗?难不成那十几柄钢刀想一起挥在她身上?
不过,她总算弄明白一件事。限制她活动的狭小空间,原来是一个空心神像的内部。只是,此时的神像,已是地上的一堆残片了。但愿,她不会变成地上的另一堆残片。
“那个……”刘一极力扯动脸上的肌肉,努力做出一个笑的动作,“我想这是误会,我……并不认识诸位。”
没人理她。雪亮的刀锋没有半分移动,而鬼面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寒得能把人冻住。在那样的目光中,刘一只感觉到令人窒息的压迫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没理由的,这戴鬼面具的人,比方才活剖人心的黑衣人,更令她惊惧。
就在刘一快要撑到极限的时候,鬼面人慢慢扬起手,两旁人迅速还刀入鞘。而后,他淡淡开口:“别来无恙,斛律妍小姐。”
斛律妍?
刘一愣了,直觉地开口:“你认错人了。”
“是吗?”鬼面人嘴角一扯,不知是笑还是嘲讽,显然,并不将刘一的话放在心上。
“怕我会杀了你吗,索性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承认了?……这不像是斛律妍小姐的作风啊。”
他慢慢地踱上前,刘一吓得一径后退——当然,也只是坐着往后挪而已,她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老天,一个人的笑容怎么可以如此寒气逼人?
“还是,你后悔了,后悔不该招惹上我?”
“你……真的认错……人了……”刘一很想义正辞严地驳斥他,然而在那欺近的鬼面下,牙齿很没骨气地一径打颤。
身后一空,她已退无可退,直直地从神像座上掉了下去。然而只是一瞬间,她连惊叫声还来不及发出,就被鬼面人拎着衣领又给提回原处。
“只是,现在才来后悔,不觉得太晚了吗?”
青面獠牙的面具几乎贴在她脸上,最后一句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要吃了我,刘一惊恐地想,那一口森森白牙以及剥皮噬骨的恨意,让她联想到了野兽。
不过,立刻,她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不是想吃了她,他想掐死她!
拎住她衣领的手越收越紧,勒得她不能呼吸,她徒劳地扭动挣扎,张大嘴,觉得自己是一条被遗弃在沙滩上濒死的鱼。
楚煜,你总喜欢叫我美人鱼,知道美人鱼是怎么死的吗?原来是被冤枉死的。居然会被别人的仇人认错,很可笑,是不是?真的好累啊,不想挣扎,也不想再费力解释,只想见到你。
楚煜,你在哪儿?
蓦地,勒着她的手一松,氧气瞬间涌入肺部,她瘫倒在神像底座上,剧烈地咳嗽。
“我答应了斛律子珩,这次饶你不死。不过,我高肃在此发誓,再有下次,我定将你碎尸万段!如违誓言,身同此剑!”
冰冷的声音伴随寸寸断裂的宝剑,一同掷在她面前——是警告,也是示威!
刘一平复喘息,平白无故被人拽着到鬼门关上转了一圈,难保不激起满腔怒火,倒什么也不怕了。抬头,斜睨着鬼面人,冷笑道:“电视剧看多了吗,自以为是快意恩仇的侠客?可是,拜托,先把状况搞清楚,把仇人搞清楚,再来摆POSE,OK?”
可惜这造型了,在古装戏里也算是酷毙了,偏偏脑袋进水,非认定她是斛律妍。
刘一也不管面前这些人是什么反应,反正不是说饶“她”不死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径自站起来,然而腿麻了,一阵针扎似的痛,又跌回原处。恼人的长发拂在脸上,添乱般的,只让人心烦,刘一恨恨地将长发甩向身后——等等……
长发!
因为要手术,她早就剪去了一头青丝,留着光光的头,常被楚煜戏称小尼姑。那么,现在,她甩向身后的是什么?!
刘一呆若木鸡。
“斛律妍小姐,好自为之!”
鬼面人留下冷冷的警告,回身吩咐道:“送她回府。”
“等等!”刘一大叫,她现在没工夫去理他说了什么,她必须先确定一些事——但愿,不是真的。
“有没有镜子?”
“什么?”鬼面人的声音是不耐烦的质疑,显然没想到她会问他这种问题。
“我只是想用镜子确定一些事情,这你也害怕?”
请将不如激将,刘一再清楚不过了,然而鬼面人只是冷冷一笑,不为所动。
“听闻斛律小姐对自己的容貌甚是自负,随身备有铜镜,时时刻刻搔首弄姿,怎么此时反来问我要?”
刘一顾不上他话中的讥讽之味,忙在自己身上摸起来,还真给她摸到了一面雕花小铜镜,忙举至眼前——
铜镜中,一头长及肩背的长发,一张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
脸形圆润,呈标准的鸭蛋形;眉如远山含黛,不画而娇;眼似一湖春水,怒也含情;鼻梁高挺,嘴形小巧,微微一翘就是一个好看的弧度。
一张标准的美人脸。
美得让人窒息,也陌生得让人恐怖。
刘一笑,镜中脸也笑;刘一怒,镜中脸也怒。
一致得让人心寒。
原来,真的有些事,比她的身世更离奇;真的有些事,比被关在冰冷的屋子里接受无休无止的实验更恐怖。
“这是哪里?你是谁?”恍恍惚惚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是她在说话吗?终于了解什么叫做长恨此身非我有。“嗤”地冷笑,是属于那个鬼面人的,仿佛只是闲极无聊,想看他认定的女子如何将闹剧演下去般才接话。
“这里是齐国南阳郡,我是兰陵王高肃。”
“我……是谁?”
“斛律子珩上将军之妹,斛律妍。”
“我不是……”
刘一听到自己有气无力的辩解,然后铺天盖地的黑暗从眼底弥漫上来,迅速将她吞噬。
但愿,只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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