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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九门宫阙深似海

北胤文德帝昭武二十七年秋,南北臣服、天下一统,文德帝更年号“永嘉”。

彼时尹都,更名上京。

战事消弭,文德帝广施仁政,减免百姓三年赋税,泽披黎庶,可谓普天同庆。兼之南北通衢无阻,四海商贩云集帝都,一时间上京气象更新,繁盛至极!

近日上京,街头巷尾,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无不议论纷纷,交耳相传着两件盛事。

一则,楚王不负“长胜之帅”的盛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古越叛军,令得古越大王递表臣降。

朝廷昨日于丹凤门犒赏三军,其整肃军容、声势雄壮,引得整个帝都万人空巷,翘首瞻望那震慑的一幕。

而另一事,相较大军回朝的声势,则显得低调得多。可是由于来者身份的特殊,一样令上京城内人人瞩目,只不知这位降国的公主,何以令文德帝器重至斯,昭告天下,册封为义女?!

其食邑封赏竟比永安宫内,圣驾亲出的帝女更为丰厚。

听说这位静和公主,凤驾已至灞岭一带,朝廷特遣了懿平公主,于上京驿馆迎接,择吉时在含元殿行册封大典,诸事皆不含糊。

天空洇起水墨状的朵朵铅云,终在傍晚化为一场蒙蒙细雨。

曲江一带,楼宇起丛,花树环绕,本是游人如织的盛景名地,今日因着静和公主的鸾驾仪仗由此经过,虽已是入暮时分,却仍是市声如潮。

赵琝半身趴在楼阁的窗台,眉眼腾越,逸兴遄扬,正指点着不远处街市上穿行的红男绿女,品头论足,不时逸出些低笑。

冷不防张翼昌拐了他一肘子,疼得他咝咝咧嘴,低吼了句:“干吗?”

张翼昌不张口则已,一张口,酒气冲得赵琝连退数步,浓眉已先皱起。

精心以百花酿造的百末旨酒,居然给他灌出这样腌硂的味道,宫廷那干酒正倘若知晓,不知得捶胸顿足成啥样!

不过赵琝没来得及出言相讽,因为这个大老粗,脸上是难得的谨慎,低低地伏在他耳边说道:“怎的……我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什么?”

张翼昌眼风往后一睃,又不敢明言,只朝着紫檀雕云纹桌案旁努努嘴。

那边厢一直默默寡言,李顼作陪在旁,白净的面皮上是带了千分小心、万般仔细,只是上首之人,仍是索然无趣,神色沉沉,自斟自饮。

赵琝会意,压低了声音嗤了张翼昌一句:“早知道了……”

“啥事惹得王爷心烦?”

张翼昌摸摸鼻翼,偷眼觑了觑那边,突然对上李顼似笑非笑的眼光,吓得头颈一缩,赶紧闭嘴。

赵琝早机警地闪到了一旁,张翼昌暗暗骂了句“兔崽子”!

花窗半敞,斜风细雨趁隙抢了进来,紫云楼上,渐渐弥漫着润润的湿意,荷香绕鼻,却已不再浓烈。

酒意醺然,体内已有畅烈的躁动,淡然瞥向四周,发现一干心腹,皆神色惴惴,小心地在一旁守着。

君彻宇忽然笑起来,仰首灌下杯中的琼浆,“咣当”轻响,金杯脱手,掷于地上,李顼立刻惊起。

“你们一个个如丧考妣,被人瞅见,岂不以为吃败仗的是我们!”

“王爷……”

“嘘——”

君彻宇竖指止住李顼的话,星眸深邃处慢慢浮漾出稀薄的醉意,“今日不谈政务!”

长身而起,襟袍一掠,他人已在轩窗之前。

秋风瑟瑟,自窗边送回那一脉倦怠的声音,清冷如波。

“金尘飘落蕊,玉露洗残红……如许美景,莫要辜负。”

曲江两岸渐次挑亮的灯火阑珊,映彻湖水粼粼波光,湖面风荷万盏,褪了朱红,披拂秋香,萧瑟之景,倒也有份动人心处。

李顼立在一侧,觑见那侧颊深挺,如雕似刻,只是寥落孤漠,自把他出离于人群之外,心下叹息,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开劝。

远远的一声鼓乐……整个通善坊的街市,沸水一般,突然喧腾起来。

李顼浑身一震,“啊”地低叫:“是……公主的鸾驾到了!”

“昨儿犒军的时候,铮王爷还担心着他先行回京,公主孤身上路会出差池,现下好了……”

身边却一片岑寂。

紫云楼楼高数丈,隔着风帘雨幕,望得并不真切,只眺见一溜儿闪耀的灯火,绵延而近。

接着有手持红绡曲柄伞、青鸾翎羽宝扇的宫人跃入眼帘……隐隐露出缨络纷披的翟乘……自芙蓉苑前姗姗而过。

李顼望着,唇际模糊的笑意,温暖、无声。

肩膀猛地被人一扑,扭头看见赵琝、张翼昌笑嘻嘻地抢来,又不好挤到楚王身前,只得拣他个软柿子拿捏。

李顼哪禁得住两人折腾,一幌则被拽到了后面,瞪着前面彪壮的张翼昌,他苦笑摇头。

李顼慢慢挪到旁边,眼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前的颀长身姿,修竹劲松般,清峭依旧,只是——

李顼眼角一跳:那反剪的双手,何时攥得那么铁紧?

恍作无意地绕过另一边,眼光掠上楚王淡漠的面孔。

他想他没有看错,那双冷如寒星的眼眸,在先时的某一刻,尽数敛去了先时的醉意。

是苍寒、是寡欢、抑或惘然深痛……那样的情绪,绝不应该出现在楚王身上!

李顼浑身激灵,霍地扭头看向远处,翟车华盖,正慢慢行远。

透过车乘四壁的珠帘垂幔,一路行来,云舞难掩心底的撼动。

回身看向明曦月,仍神思恹恹,靠在一角阖眼假寐。

“公主,您看这上京城,楼宇街坊未必比南都搭得精巧,怎么却更显恢弘气魄?”

明曦月闻声修眉轻挑,却不睁眼,倒是唇际掠起一弯宁和。

“不错!”

“先师烟霞散人就曾在文集中叙述,北胤尹都城的布局,不论殿宇楼榭、抑或市坊街道,皆排列正气,宽畅阔达,深合‘天人合一’的境界!”

云舞正啧啧称奇,倏见明曦月乌黑的眸子亦已睁开,双睫交剪着无数的怅然,但听她低低地喃了句:“五城九逵,王气不泻……昔日构想此城布局的,应是个奇才……”

云舞沉默,突又压低了语声:“公主此言……难道北胤得以一统,亦是天数?”

明曦月慵然一笑,屈身换了个姿势,“什么天数……亦比不得民心二字!”

语声轻和,却字字坚清,射向云舞脸上的两缕波光,清澈剔透。

“是,奴婢受教。”

主仆俩低声地聊了数句,翟车徐徐慢了下来。

“到了吗?”

云舞一凛,正要掀开垂幔看个究竟,帘外已传来女官汀蕊的语声。

“启禀公主,上京驿馆已到,大鸿胪卿管大人,礼部尚书秋大人等,皆在驿馆前迎候鸾驾!”

明曦月身躯一正,风眸已不禁掠向车外如丝细雨,略一思忖,“劳烦姑姑走一遭,着令各位大人,于驿馆内等候即可!”

汀蕊只一怔,旋即樱唇两瓣,抿出温柔的意味,微微欠身,“是,奴婢这就前去转告!”

来时圣驾一再叮嘱,万勿怠慢了这位公主,候在雨帘下已有多时,却是谁也不敢疏懒,何况更有懿平公主于此间坐镇。

孰料这位降国的公主,倒是极解事的秉性,女官汀蕊带来静和公主的口谕,一干官吏,皆面露愉色。

有人低低议论开来……

翟车一直趋到驿馆大门的阶前。

长长猩红的地毡,自馆内甬道而起,一直铺设到翟乘停就的地方,雨水浸湿之处,反呈出富丽的瑰紫色泽。

馆内早有人得令,取来车靠,汀蕊撑着绢伞,隔着轻纱薄帘,依稀辨清她端雅的笑靥,其音呖呖,娇如嫩莺。

“公主,到了。”

眸光流转,刹那点亮光影中的一点坚冰,广袖里的柔荑,纤指暗自轻拢。

“走吧,云舞!”

云舞怔了怔,身侧绡纱拂掠,耳边但闻珠串缨络,轻轻铃响,明曦月已掀帘而出。

“公主,雨天湿滑,您小心脚下!”

汀蕊忙要上前搀扶,明曦月轻巧地抽身,“不用!”

离得如此近,障面的银丝珠帘下,隐约可见那修眉斜飞之下,凤眸深定,淡粉樱唇甚至噙着温雅的一笑,然而通身上下,凛凛不可轻忽!

“劳烦姑姑前面引路!”

汀蕊慌得颔首低应“是”!

见后面云舞来了,汀蕊将绢伞交与她,以目示意,自己则引着数名提灯的宫女,往驿馆内行去。

上京驿馆是一宫殿结构的建筑,占地虽不敞,殿宇也不繁杂,然台基高筑,甬道阔达数丈,极尽雍华!

两列宫女莲步姗姗,手中的八宝琉璃灯,照彻周围亮如白昼。

尚未走近,明曦月已眺到那台基之下,数阶汉白玉的石阶,入目绯紫朝服、冠盖如云,倒多为朝廷显贵。

虽有公主口谕在前,他们到底不敢懈怠。

如许场面,徒惹唇际一锋清冷。

她,一个降国公主,迎接的排场,尽显殊荣,显见的北帝是着意为之!

“臣等参见公主,公主金安!”

容不得她细思苦想这煊赫表面下的暗流,眼前人影绰绰,引得眼中一眩,她听见自己清凝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曼声响起——

“诸位大人在此久候了!”

一个着紫色官袍,国字脸膛,眼光炯然的文士,越众上前,欠身道:“启禀公主,今上体恤公主长途劳顿,今于此处暂歇一宿,明日辰时,再行册封礼!”

明曦月眸光轻转,一旁汀蕊会意,趋近低低地开口:“禀公主,此乃大鸿胪卿管大人。”

明曦月微微点头,轻笑道:“管大人,辛苦了!”

管正慌忙低首,“臣惶恐!”

明曦月环顾四周,一干臣工,不论尊卑,皆须眉尽湿。

她徐徐向着汉白玉的石阶迈步,“管大人,本宫既已安然到达,雨夜湿冷,着令各位大人先行离开吧!”

管正亦步亦趋,闻言回身朝其余同僚们挥了挥手,大家理会,腹内皆松了口气。

“臣等告退!”

躬身揖礼,眼见着鸾驾仪仗渐渐步向高朋阁,才纷纷散了。

汀蕊让左右簇拥的仪仗先自撤了,徒留提灯的宫女。

宫女们掌心提着的琉璃灯流苏披垂,胧胧轻盈,莹白的光华映亮那张张细致的面庞,尽显妍态。

耳边烦嚣尽去,风帘翠幕,灯火照亮雨丝,流光碎影的交错里,倒叫人恍惚是回到了烟水江南。

也仅是一幌的工夫,就在明曦月几乎克制不住伸手触摸雨丝的瞬间,蓦然传来低低的语声。

“公主,前面就是高朋阁!”

明曦月一怔,抬眼见青砖平滑如镜,一改甬道两翼之清幽,花树环簇,一座楼阁高耸矗立,碧瓦丹柱、雕梁飞檐,尽显凌云之势。

刚要举步,管正忽然趋进,表情里透着几分豫色,“公主……”

也不戳破他作态之状,明曦月一哂,轻道:“大人何事,不妨直言!”

管正目光闪了闪,“懿平公主现下正在阁内相候!”

心头针尖似的一点惊跳,只是她收敛得很好,足下一缓,幽幽转首,不改语声之从容,“哦?”

“回禀公主,公主进京一事,皇上甚为关注,懿平公主正是代表皇族,前来探视公主!”管正恭谨地答着,一字一句细细斟酌,自忖是寻不着半分疏漏之处。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室娇女,荣辱不惊,总如深潭一泓,窥不到根底。

闻言仅仅数声浅笑,“送到此间,已有劳管大人了,大人眷顾之情,本宫心领了!”

逐客之意,管正怎会不知?

这位公主看似随和,人前应变却毫无间隙,倒不好过于热络,当下只有委婉措辞,揖礼作别,“微臣恭送公主!”

却不敢起身,明曦月浅笑盈然,也不再却让,先自提步而去。

“来了!”

隐约听见阁外当值的侍中和宫女,叽叽的几声嘈杂,高朋阁朱漆重门,哗然洞开,又是两列月白宫装的少女鱼贯而出,手提的灯盏一溜儿摆开,仿佛是天际的星河,今夜在人间亮起了璀璨之华。

明曦月身形微滞,身后跟着的云舞、汀蕊自然不敢越前,云舞更难禁好奇之心,偷眼觑向那边。

一名丽人姗姗而出,似不适外边乍然亮起的灿华,抬袖掩了掩面靥,姿势娴雅,于淡定处自系着高洁气韵。

随后两道眼波掠来——

明曦月在她的眼光下徐徐走向灯火辉煌的楼阁……奇异地发现,那丽人的眼光,是仲夏夜里挟着荷香的湖风,能缓缓涤荡她原本烧灼的那点惊怵。

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宫装女子细眉凤目勾勒出的姿容,并不十分美艳,亦非如花年华,却就是徜徉在眉梢眼底的宝蕴光华,叫人过目难忘!

“静和拜见公主!”明曦月自然不会失了礼数,微微裣衽,屈膝行了全礼。

“妹妹不必多礼!”

声音是同想象之中一般的润泽,明曦月自知此刻仍然障面,终显得矫情了些,广袖扬起,纤指微动,障面的银丝珠帘已经捋到两边。

她略显疲惫的面靥难免苍白,可眉眼掬盈的姝色秀容,没有清减半分。

懿平公主方步下台阶,欲扶一扶揖礼的她,见此一怔。

片刻之间闪耀而过的惊意,明曦月笃信自己没有看错,尽管那眼色稍纵即逝,快得令人捉不住!

那是什么?

她还没有自信到认为自己的姿色,能令懿平公主这般惊艳!

一只手纤柔地握来,明曦月本能地欲要退后,却在瞥见那双柔和的眸光时,生生地按捺住。

“妹妹辛苦了!”

浅笑一脉,自她的唇角牵起,缓缓蔓延,懿平橘色的衫裙,如同琉璃灯罩里温馨那一簇晕黄,在雨夜的石砖地上步步绽放。

“来——”

懿平挽了明曦月的手,牵引着她步向阁楼,神色间既不刻意彰显亲切,亦非凛然不可侵犯,同明曦月一直流露的不卑不亢,倒如双生之花!

忍不住侧首凝向身边的丽人,孰料她也正深深地望来,两目交汇,沉默只一晌,相视莞尔!

“谢谢公主。”明曦月低低地道一句。

懿平细眉轻蹙,“何必这样生疏,我虚长几岁,姑且称我一声姐姐吧!”

这回明曦月不再一径地婉拒,清浅地笑道:“曦月见过姐姐!”

“好!”懿平也仅一字,梨涡浅浅温柔,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又是片刻的怔忡。

一声低呓,慢慢自她喉间深处逸出。

“真像……”

“姐姐说什么?”

总有一点异样的感触如影随形,令人不安。

懿平一凛,眸光变换,黑玉水眸,重又荡起细细柔光。

“没什么……妹妹一路劳苦,明晨还要入宫,好生休息吧!”

“我这儿日前收了一个南边来投的宫女,说是妹妹旧时宫中之人,妹妹可有印象?”

“风吟?”

明曦月脱口低呼,神色倏变,乍惊乍喜,转瞬幽恍。

懿平深深地望来,“看来此姝所言非假!”

她的樱唇启开一线,露出白糯贝齿,轻挽在她胳膊上的纤指,微微用力,“妹妹即便牵挂,也得等稍事休憩,之后再行召见!”

明曦月眸光低掠,几许苦涩兜然自眼底倾泻……纵然牵挂,到底无益!

“姐姐说的是。”

举目但看那阁内数丈的厅堂,丹柱之上镏金刻银,镌刻着四时吉祥的图案,蓝底云纹的幔帘重重低垂,珠饰累累,两列落地宫灯,罩在纱笼中,益显得光华柔润。

上首置办一席,缠枝梨木的曲几,一溜儿几样精制菜式。

“来吧。”

懿平携了她手,步向那锦幄绣帷之处。

辰光初明,鸽灰的天空仍是缕缕湿沉的云彩,长空几羽雁影,一带而过。

朱轮华盖车,载着她穿越丹凤门,跨过御渠的十二白玉栏杆,进得宫闱,遂转乘了步辇。

一行人等,随侍她一直来到含元殿。

沉默地候在含元殿旁的祥鸾阁……阁外人影穿梭。

教引女官、司礼、司赞、礼部的正副册封使,及其受诏而来观礼的命妇,入眼的是各色潋滟杂彩,显出穹庐的一片苍灰!

“吉时到——”

阁外内侍尖脆的一声,割裂满室寂静。

“兹有明氏之女曦月,德容甚茂、秉性柔嘉,敏慧彰闻,朕心深慰……”

明曦月静静地跪在含元殿丹墀之下,耳边是司礼官厚重的音色,在朗朗宣读着册封的诏书。

发上凤冠沉沉,左右两鬓的攒珠步摇,细长的珠珞,交与胸前,流光溢彩,直欲眩晕人的眼睛。

她的眼波,却掠过含元殿长长的玉阶,投向红毯尽头的丹墀之上!

那里龙旌辂伞,旌旗随风,灿金的蟠龙图腾即使在这阴霾的天光里,仍是熠熠生辉,天子威凛,在在彰显。

两翼翠幄连绵,一片如花如锦,料想应是前来观礼的后宫女眷们……

而自己就要投身其间……

苦味不断地自心底翻腾,身体里有剥离血肉的疼痛,耳边司礼官的语声,渐渐远漠……

“钦此——”

随着司礼悠长的一句唱喏,鼓乐大作,管弦之声猛地震回明曦月溜远的心神,浑身激灵。

“公主——”

司赞屈身禀道:“皇上令公主前往紫宸殿,尚有事垂询!”

明曦月颔首,广袖内的纤掌忍不住要撑向金砖地面,跪得那么久,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

云舞适时伸手,悄悄于肋下搀了一把,她徐徐而立。

司赞打量眼前的她,随着起身的姿势,攒珠步摇的珠串,轻轻撞在妆花披帛的米珠上,玎玲有声,而她的神情,乃至整个人,都极端得静。

周遭观礼的朝堂吏臣、内外命妇尚未远离,她眉眼里的静默,倒仿佛是置身事外,瞅着一场与己无关的戏目!

无悲无喜、宠辱不惊!

两泓滟滟的波光漾了过来,司赞心内一惊,忙掠开眼神,低首恭谨地说道:“公主这边请!”

一侧早有内侍,候在步辇之旁,明曦月微一思忖,举步欲动。

“公主——”

身后低低的声音,忐忑颤栗,明曦月回身,入眼的是云舞略显惊惶的脸,唇瓣翕合着,欲言又止。

明曦月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握了握,投给她一个浅浅的笑容。

沿着宣政殿外的宫巷一路往北,绕过望仙台,不过百米,已能望见那处巍峨殿宇。

紫宸殿素为“内朝”所在,文德帝亦爱于此间传诏身边近臣,一路行来,皆是素面方砖和莲花方砖铺就的宽阔甬道,但见两侧石柱矗立,青石勾阑刻镂螭纹,雄浑气魄,隐隐湛湛。

循常例,亲藩帝女的步辇,截至殿前台基,已不允前行。

台基玉阶,高近十丈,明曦月由内侍引着,轻提裙裾,一步步……她走得极慢,也极稳……

她想,她以后的道路,必也要这样,一步步,稳稳当当,容不得半点的失误。

她知道,一子错,满盘输!

“奴才见过静和公主!”

殿门外一面白无须的中年内侍,手持拂柄,见到明曦月,恭然一揖,而跟在明曦月身旁的两个内侍,却早早唤了声“赵师傅”。

这人一袭朱紫官袍,分明是内侍监从三品的服色,明曦月怎好怠慢,面上已先带了三分的笑意。

“赵公公多礼了!”

然而如此年轻姣好的面容,倒无多少面见御驾的惊惶,那点笑意,如冰层初绽,隐泛宝华。

“公主请!”

赵胜面上满堆着笑容,亲身为明曦月推开紫宸殿的大门,拂柄一扫,眼风掠向两边垂手的近侍。

“还不奉茶?”

“是!”

有人低低应了,旋身离开。

殿门匐开,满面幽凉的气息扑面,几乎忍不住要抱臂,十指在广袖里紧紧握着,方克制住心头兜卷的颤栗。

“公主,皇上正在配殿稍憩,奴才已着人通报,公主且在此稍候!”

“不妨事,有劳公公。”

她轻声回了句,眼光却早已游离于殿内的景致。

大殿陈设简单却堂皇,跃入眼帘的首先是那通体灿金的蟠龙宝柱,直通殿顶,殿顶中央雕绘九爪金龙的图案,龙口衔一铜胎水银球。

不远处伽楠木的高台上是帝王的宝座,高台之下,沿着殿内两侧,锦幔重重,左侧一旁放置着矮几锦墩,明曦月微一思量,随即步向那儿。

“公主,请用茶。”

月白衣裳的宫女,悄步入内,一缕茶香早在语声入耳之前,侵鼻而来。

手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握紧了瓷杯,不为别的,只为借着瓷杯外的暖意,能消融心头盘踞的颤惶。

不紧张吗?怎么可能!她面见的,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九五至尊!

翻手云、覆手雨,还不知这双手,将来为她明氏遗族撑起怎样的一片天空……明曦月慢慢地啜饮,神思惴惴,没有留心大殿重幔之后由远及近的步履声。

“杯中之物乃是西域进贡的雪山春芽,静和品来,觉得此茶怎样?”

温和的声音蓦然响起,明曦月惊然立起,旋身之际腰畔垂落的小绶玲珑,一阵丁冬,好不悦耳。

自重幔后的偏门外步来一人,“怎么,朕吓着你了?”

温和的神态,却因略显方正的骨架而难掩威凛,尤其目光兜转,深锐慑骨,是一眼觑不到底的广邃。

暗金织龙纹的锦袍,衣摆下露出的皂色靴尖,绣着万寿无疆纹样,那样细密繁复,入目的瞬间,令她周遭的气流都滞了一滞。

“臣女明曦月,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明曦月盈盈跪地,行的是三拜九叩的大礼。

文德帝伸手虚虚一扶,笑道:“此非朝堂重地,莫要拘束。”

“是。”

饶是如此,明曦月仍是等文德帝于宝座上坐定,才徐徐起身。

文德帝呵呵笑道:“静和还未回答朕的话呢!”

明曦月愣了一愣,旋即开口轻道:“回禀皇上,此茶茶汤清亮、香气馥郁、芽叶旗枪,沉浮俨然,是茶中极品!”

因着御前回话,原本低垂的螓首,略微抬了抬,覆在额前鬓角的缨络珠串,此刻如水般两边分开了去,露出灿晔宝光中的一张素面!

文德帝惊了惊,一阵错愕迅速地闪过。

明曦月心头震了震:怎的如此相似?懿平当日亦是这般惊讶的模样?

可是那么难测的一双眼,早已敛起情绪的痕迹,眼角细微的纹理,即便竭力洋溢着祥和的线条,盛满的仍是帝王入骨的深威!

一丝笑意,慢慢在冷峻的唇角展开。

“说得好!然而静和可知,这雪山春芽,其实原本甘中带涩,我北胤宫中,并不惯饮用!”

玄袍轻展,文德帝自高台上踱步而下,仿佛不经意,眼风扫来,分明凝出几分深意。

“可是,近些年朕令宫人重将此茶用文火炒过,去其辛涩,再分了粗细,只取香气最浓郁者,泡茶之水固然讲究,即便茶盅,亦是一色的天青瓷,方显出这雪山春芽的纯澈汤色!”

起初明曦月并不解,以其帝王之尊,居然同她在此絮絮论及茶道,听及此处,蓦有所觉,瞳仁深处,一点莹亮。

“人亦如茶!”果然,帝王缓缓吐出这一句,平和的目中突然精光四溢,削直的轮廓尽显不怒自威的气势。

“朕向来唯才是用,不问出处,不管那人起初所为何主,朕相信,只要驾驭得当,臣工亦如名茶,在哪里都会大放异彩!”

走得近了,玄色缂丝衣袍,上面怒目张睛的蟠龙,在她的眸里显得异样的灵矫,脊背紧紧地绷着,一丝一缕自每个毛孔间渗出那叫惧意的情绪……

“皇上聆训,令静和茅塞顿开,此生当谨记于心!”

明曦月忽然上前,盈盈拜倒。

文德帝一怔,眉心紧起一丝诧异,“这是为何?”

“皇上——”

明曦月抬眼,眸里是两泓清亮波光,字字坚清。

“静和此拜,是为南北百姓,感念皇上的仁德宽和,使得南边免却兵祸之苦!”

说着又是深深一揖,文德帝口角噙起若有若无的笑,眯合的双眼,却凝出针尖似的一股锐利。

“静和这一拜……”

她的脸,掩饰不住那抹涩然赧颜,声渐低细。

“这一拜,是感谢皇上不计前嫌,为我明氏留下一脉!”

“臣弟年幼无知,受奸佞挑唆,履犯圣颜,皇上雅量,臣女感激涕零……”

她一字字,清透明白,面上并非作伪,双睫含泪,蒙蒙如蝶翼染露。

“皇上若不嫌弃,臣女愿为皇上驱使,不遗余力!”

低垂的视线中,忽然伸来一只骨节峥嵘的手掌,作势让她起身。

“静和此语,情真意切,朕怎会不信!

手掌的主人轻声开口,凝视着明曦月,眼光原本深沉,突地展颜一哂,面上紧峭的线条顷刻柔和下来。

“起来。”

一声叹息,似赞似惜,悠长地自文德帝的喉间逸出。

“天此番回京,一再唠叨,称你胸有丘壑、敏慧决断,是难得的巾帼之才!”

明曦月眸光闪过暖意,浅然牵唇,“四殿下过誉了。”

文德帝眸光掠来,淡道:“你与他份属兄妹,不用这样生分!”“是。”

文德帝的神情仿佛仍带着愉悦,扬声道:“朕今日见你,倒觉得天所说不假,朕很高兴,你能来到上京。”

说时他已踱到宝座前的御案边,信手捞起了案几上的东西,旋身之际,两道的目光,陡然笼上了些许深长的意味。

“静和可谓是秀外慧中,德容兼备……莫怪——”

长长拖曳的尾音,倏地将明曦月的心提到了高处,樱唇抿成了一线。

文德帝一笑深沉,“朕手里,是两道请婚的密旨——”

轻轻的一句“请婚”,是冰雪一捧,猛地掷入沸油之中,脑子里轰然巨响,她在瞬间懵了懵……热辣四溅,浇在心尖上,然后才觉得痛楚,开始丝丝缕缕地蔓延。

难以遏制——

所以她很快垂首,对剪的双睫适时掩住眸子的凄清,却怎样也克制不了气息的短促。

文德帝似乎视而不见,拿起上面的一道折子展开,略一打量。

“凤兮凤兮九天翔,遨游四海求其凰……”

他这般看着,喉咙里便逸出了低笑,“南宫显历来尚武,还不定求了谁,拟了这样咬文嚼字的折子!”

明曦月蓦地一震,觑见帝王唇边模糊的哂笑,仿佛亦有不以为然的样子。

脊背上虚汗轻透,她的人,却在此刻异常的清醒。

帝王之意,难以揣度,所以她沉默。

“啪”的一声,文德帝突然合上奏折,眸光一掠,里面盛满了骄阳倒映冰凌的光泽,剜心得洞彻。

“朕听闻南宫显曾冒犯静和,想必静和对其人颇有微词?不过,毕竟攸关你的终身,所以朕才命你前来,听听你的意见!”文德帝边说着边漫不经心地踱到锦墩旁,拣了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下,见明曦月仍垂眉敛目,若有所思,他徐徐吐了口气,眉心蓦然一紧。

“或者,再听听这第二道请婚的折子?”

明曦月这时才慢慢地抬头,她掩饰不了两靥的苍白,瞳仁里凝墨的一点,掬盈的却是慑人的坚定。

文德帝却对着她笑了笑,手指已在拨弄那第二道奏折。

“皇上……”

“嗯?”

文德帝眸光并不偏移,心神似乎放在了奏折之上。

明曦月听见自己广袖里,传出“嗒”的轻响——那是一截长甲,被她攥拳时生生折断了。

“臣女对此奏折,并无半点兴致!”

“哦?”文德帝这才微露讶然地一哂,道,“可是……今番请旨的却是——”

“臣女不想知道……”

明曦月断然接口,抢在了帝王之前低叫了句。

这已算得是御前失仪了,然则她盈盈立于垂幔之旁,目光熠熠,丝毫没有退缩地回视着帝王。

“臣女不想知道是谁对臣女青睐有加……因为无论谁,都不能改变臣女的初衷。”

“初衷?说来听听。”

“臣女自幼被父王舍入寺院,清修数年,亦算得佛门入室的弟子。”

明曦月退后一步,突然裣衽屈膝,身后拖曳的裙裾委地,徐徐拜倒之时,就如大殿内陡然盛开了一朵清莲。

“皇上,臣女愿自请出宫,侍奉佛祖,为北胤之昌盛,万民之安逸,向佛门祈愿!”

她这样轻巧地说着,心底深处,却有钝极的刀刃,切切地剔割凌迟……痛到她不得不喘息。

殿内突然变得极静,她跪在那儿,不能分辨这句话,是否令龙颜震怒——可是,她总要赌上一赌,为己,为他!

“静和刚刚入宫,若即刻皈依佛门,岂非令天下人侧目?”

文德帝倏然开口,说得极慢极缓,一字一句,却是响鼓重槌。

这一点,她自然知道!

“皇上……”

明曦月却仍然面有戚色,文德帝“唔”的一声,伸指揉向眉心。

“此事容后再议!”

文德帝袍身一荡,窗棂间泻下的微明天光,照映着翔龙纹样流光异彩,而笼在暗处的帝王的面孔,眉目神思,则更加的隐晦。

低着头的她,目光刚好瞥见文德帝置于膝上的手指,骨节突露,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膝盖。

“起来说话吧。”

文德帝眼光一闪,突然转了话题:“册封仪式繁杂冗长,静和可是累了?”

“谢皇上关心,臣女不累。”

文德帝不置可否地一笑,呷了口雪山春芽,“皇后于绫绮殿赐了午膳,去休息吧!”说着顿了一顿,目光朝她掠来,“太后屡次问及,朕想让静和午膳后前往庆乐宫觐见,如何?”

明曦月心里一惊,面上却不能动容,“静和遵旨。”

裣衽行礼,明曦月缓缓退着,待行到殿门处正要转身,文德帝忽然唤住。

“等等——”

一声唤得她太阳穴处突突地跳着,迎向帝王饶有兴致的眼光。

“听你说当年曾舍入寺院?是……清凉寺吗?”

“回禀皇上,正是清凉寺。”

心内不无错愕,而文德帝又追问道:“那静和应该识得烟霞散人了?”

“禀皇上,散人正是臣女的师尊。”

“哦?”

文德帝眉端一蹙,忽然绽开一抹愉色,“听闻散人一生博学强识,更是佛门中得道之人,静和既是烟霞散人的入室弟子,待日后觑得空来,朕倒要向静和好好请教散人的衣钵!赵胜!”

殿门吱嘎一声,赵胜慌忙步入殿内。

“奴才在!”

“着人送公主前往绫绮殿。”

“是。”

直至她坐上步辇,神色仍是怔忡,还在琢磨着文德帝最后的话语——何意?

既然回绝了她自请出宫的请求,又何以一再问及清凉寺的旧事……神思辗转,心下却一阵阵的慌堵。

“停下!”

步辇旁的内侍怔了怔,一人上前低道:“公主,还没到绫绮殿。”

明曦月淡淡瞥着他,“本宫知道,只是想下来走走。”

“这……公主,这离绫绮殿还有段路呢!”内侍小声嘀咕了句,被她冰雪样的眸光扫过,当下噤声。

步辇稳稳地落定,明曦月也不肖人相扶,早已提着裙裾从辇座上走下。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数人,引得胸臆间越发得腻烦。从她步入永安宫的那一刻起,就如坠进一个织得繁密的茧内,周遭逼仄窒息,她已是茧中之蛹!

是她破茧成蝶,抑或窒于茧内,一切遥不可知……

前面的内侍,突然止步,不察之下,她险些失态地撞上,尚不等她稳下心神,那些内侍已纷纷揖礼。

“奴才见过殿下。”

明曦月吃了一惊,迅速抬眼——甬道之旁,白玉螭纹栏杆边,赫然立着几个身影,其中一个入目,不及细辨,已无由地牵起一阵心悸!

玉冠束发,长衣窄袖,云水纹衬底,绣以象征亲王身份的蟒纹,那身姿,清拔依旧!

是他!

没有设防地对上他掠来的眼光,她霍然垂首……然而记忆里的影像却格外的鲜活起来。

她以为她可以!

她以为能够忘却!

可是交叠于身前的双手,一直拢在袖里遏制不住地哆嗦,却在在告诉她自己,她做不到!

齐岳归来,这是两人的第一次碰面。

眼光交错,他阒黑深眸,遂亮起几线锋冷,如劲弓疾弦,嘣的一声击碎她心头筑起的堤防,分崩离析。

她往那边走,云履踩在方砖上,却似踩进棉堆中,四肢百骸,浑不着力。

明曦月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开口:“三爷,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君彻宇唇角微扬,也只这四字,一贯冷寂的眼,无尽深垠。两人神情,客气疏远,倒叫旁边的张翼昌等人暗自不解,也颇为尴尬。

明曦月掀唇,欲要一笑,到底无力——这,就是她想要的“形同陌路”吗?

瞳仁深处洇起稀薄的雾气,双睫交剪,凄清处只能掩在心底。

明曦月举步,二人错身而过,电光火石的瞬间,他蓦然开口:“多听多看,谨言慎行,可保明氏一族无虞!”

他说得极快,声音也压得很低,周遭数人懵然不知,明曦月惊愕地望去,他的表情,又已恢复先前的漠不关心。

那眼光越过她,遥遥射向广垠的天际,薄唇掀开一线,“走吧!”

张翼昌等人应着,匆匆向明曦月一揖。

多看多听,寡言少语!

明曦月眼里酸涩,爬上脊背的是阵阵莫名的颤惶……寥寥数字,可是关切?

在她说了那些决裂的话之后……他一样没有介怀,所谓君子之风,应是如此了!

其实她早已了解,所以顷刻前,紫宸殿里,她能不惜冒着触怒圣颜之险,婉转却婚!

扶摇九天,是他毕生宏愿,前行的路上,不能多出一个她。她和她身后势微的家族,必将是前行的绊脚石!

“三爷……”

那身影一滞,回眸视来的两道眼光,幽暗的炽焰,隐隐有燎原之势。

“三爷,多谢!”

所有人怔愣地看见她蓦然一笑,灿若云霞,却不待任何人反应,旋即转身,几名内侍愣了半晌,忙不迭地跟去。

目光锁住她远去的轻灵身姿,眸心的深寒,渐渐冰消,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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