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美人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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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

册封公主的大典刚过,典礼上的煊赫场面还在被众人津津乐道着,而午后,永安宫内,一道圣谕令所有的人错愕万分:封静和公主为三品女书史,随侍太后,留居庆乐宫!

三品书史,且随侍太后,换在任何人家,都是莫大的荣宠与恩典!可是以公主之尊受封女官,却是史无前例之举!更莫说这位“公主”,连一处宫邸都没有!

北胤明令,一旦受封宫闱女官,二十五岁之前不允婚配,且不得与王公子弟随意亲厚!

这道圣谕一下,岂非断绝了静和公主所有的希望?比较之前的种种殊恩隆宠,真是天壤之别!

所谓君心似海,圣意难揣,莫过于此啊!

比起外界的众说纷纭,倒益显得当事人一派的无谓!

庆乐宫的菡萏殿中,明曦月倚在软榻上,手握一卷诗册,神色颇为专注。

云舞一旁瞅见,那眉眼里掬满的是久违的宁和,心下欢喜,面上噙着一丝笑容,悄步退到外殿,留下满室的静谧。

就是这样清闲的时光……

明曦月的眼光自书册上移至内殿的那架琉璃屏风,唇角一弯,些许轻嘲。

忝居在庆乐宫内,除却每天的晨昏定省,剩余时光则用来养花莳草,研读古籍,偶尔为太后笔录几卷佛经,真算得上懒散度日。

一道圣谕,轻巧地回绝了二则请婚的密旨,而留侍于太后身边,从此杜绝诸位王公子弟的想念——亦不与她的自请出宫相悖!

只是,文德帝貌似宽和,却深谙四两拨千斤的驾驭之术,至此后需谨言慎行,断不容她有半分的错失!

唯一庆幸的,在于太后的恩宠,却非同一般的亲厚!

庆乐宫内初次觐见,才一照面,居然令得太后平和的神情崩溃,失态到连声音都在颤抖。

那几声“熙儿”,唤的应该就是太后早夭的幼女吧?

那个早赋诗名,却十三岁夭于绝症的昭蕙公主!

她俩相像吗?

在见过太后书斋内悬挂的公主画像之后,明曦月并不这样认为——毕竟,是没有血缘的两个人!

奇就奇在,看到画像的瞬间,她也以为自己是站在了铜镜之前——画中人,与她相像的,不在眉眼,却在气韵!

当年痛失爱女,如今见到明曦月,太后那样睿智的一个人,却是把所有的舐犊之情,全部移爱到她身上!

也因了太后的眷顾,使得她在这庆乐宫内,不曾因为皇帝的一纸召令,感受到什么轻辱!

她的现世安稳,居然凭系于一个早夭之人,真是不尽的讽刺!

“公主。”

云舞自屏风后领着一人,姗姗走进。

“奴婢见过公主,这是太后命奴婢送来的四喜松饼和杏仁酪。”

眼前的小宫女正是太后近旁的荷衣,笑吟吟的一张面孔,手捧的琉璃托盘,散溢着食物的浓香。

明曦月示意云舞接过,柔声道:“又辛苦你走这一遭了,荷衣。”

“奴婢不辛苦!”

这妮子天生一张娇甜的口,梨涡浅浅,偏首笑道:“倒是太后娘娘,午睡刚醒,又在念叨,这不,打发奴婢前来!”

明曦月自软榻上起身,拉起荷衣的纤手,浅然一笑,“太后身边有你,怎会不省心?”

眼觑着那张俏面腾地一下绯红,她也不再打趣,轻道:“去回禀太后,她老人家要的《法华经》本宫已抄录完了,晚膳后,给她老人家送去!”

“是!”荷衣神色泛喜,轻快地屈膝一揖。

数月之前,夏行州一行人在齐岳山上无功而返,两日后,袁清盛自荆州赴宜都郡与锦侯会合,随而返蜀,身边仅一列亲兵护送,齐岳山再无半点贼迹!

事实上,自他返回军营,冷静下来,山上所遭遇的一切,也如抽丝剥茧,渐渐理出一条脉络!

山中惊变,生死俄顷,仍是难以释怀,明明是流寇的身份,却掩盖不了那股整饬的形貌!

如果……一切仅仅是锦侯所设下的局,那么,齐岳山的邀约之谜,他想,他是明白了!

指尖攫着的酒杯,杯口微微斜着,一半琼浆倾洒下来,他冷眼瞅了瞅酒液在衣摆上洇开一团湿冷,神色间仍是淡漠,唇角下拗,撇出的是一记自嘲!

为了护得她的周全,锦侯也算无所不用其极了!

她,并不知情!

没有什么理由,然而心里就有这层笃定,可笑的是,锦侯指望着一杯千媚能拨云见日,可惜锦侯千算万算,却独独没有算到,伸向她的双手,被她推开了!

他该为锦侯的青睐有加而自得呢,还是沉溺在失败里痛悔终身?

“啪——”

玉杯发出轻轻的裂声,他恍似不觉,阒黑的眼却一阵深沉!

深深的挫败,几欲放弃,这样的念头,却在那一天,永安宫内,双目交汇的瞬间,被捻得粉碎!

看着她,一笑清绝,如灵窕的蝶,要撞向禁宫那张绵密的网。

悸痛顿生,冲动得想把她收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他知道,自己的心境,再回不去多年来,不涉****之色的纯粹里!

不能放弃,更不想放弃!

“王爷,您的杯子……”赵琝惊愕地低呼。

君彻宇飘去淡然的眼风,“无妨,换过就是。”

指掌松开,那些玉屑碎片纷纷坠地,自然引来席间数道关注的眼光。

“怎么了?”

开口的男子气度超然,和陪同在旁的君天,文武殊异,是一种风流到恰如其分的儒雅。

他一张口,倒是连君彻宇都不能漠视,抬眼一哂,“没有……只是不胜酒力。”

“你连番操持,身困体乏,近来还是莫要贪杯了。”

君彻宇轻轻笑着:“是,殿下。”

他口中的殿下,自然是文德帝的嫡长子,东宫的主人:君天皓!

犒军结束之后,除了每日里例行的练兵,君彻宇亦懒得走动。

他们几人,历来兄友弟恭,南征数月之久,君天皓腹内本积存了不少话要与君彻宇二人一叙,可近日总不见他的踪影!

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

知道这堂弟向与四弟亲厚,这才撺掇了君天,邀了一干近臣心腹,于王府内小聚一席!

刚刚张翼昌等吹侃南都之战,正听得有趣,被赵琝突如其来的一声惊了惊。

“三弟这次领军南征,一路上领略的风貌,与我北边相校,觉得如何?”

“是一富庶宝地,可惜明烈守之无道!”

君天皓爽朗一笑,“可见得这民心二字的分量!”微扬的唇线,在笑容结束的一瞬,撇出些许的轻嘲,“不过,父皇许给这顺应候的封赏倒也不薄了——永福坊原先的殿宇,都赏了他做府邸!前几日,又赐了兴宁一坊为其扩充园宥!”

“他这个顺应候,倒也做得安之若素呵!”

“还不是承了静和公主的福气!”

提及那个熔帝,赵琝是满腹的不屑,忍不住口快,引得君天皓低低地笑开来,君天飏扫来一记眼刀,其间的凌锐锋芒,噎得赵琝缩了缩头,当下没了声响。

只有君天皓一人满目的轻快,眼光掠过他们,状似温和,却没有放过任一人的异样,当然更不会疏漏四弟眉宇间的嗔色!

有戏!

“说起这位静和公主……父皇的态度,前后迥异,倒真弄不明白!”

席间更见沉默,君天皓恍似不察,只浅浅啜着杯中之酒,冲着君天飏笑道:“怎么能封为宫中女官?生生耽误了大好年华……”

“皇兄说的是。”

君天飏不得不应,但见对方温和的笑意里隐隐的促狭,心里明白:他可能是误会了!

剑眉蓦然一剔,扬起三分的酒意,朗然笑道:“如果皇兄有怜香惜玉的心肠,大家日后同处永安宫中,不妨关照一下!”

他的口角含笑,眼光清润,还是戏谑成性的模样——难道猜错了?

君天皓怔了怔,眼光一闪,“这是自然……听说皇祖母,因着小姑姑的原因,对这位义妹是格外的眷顾!”

君天飏“啊”的一声:“是听阿姐这么说过,可惜小姑姑去得早,你我皆无缘以见!”

“听闻静和还是副秀外慧中的秉性,改日定要拜访!”

君天皓呵呵笑着,回头见张翼昌正与几人斗酒,对他先前未尽之话题仍感兴浓,遂踱了过去。

君天飏的眼光飞快地掠向一直寡言的君彻宇,不期然地撞上他眼底的一缕沉郁。

这缕神色,他可以理解为“书史”的缘故吗?

“三哥……”

君彻宇并未抬眼,却在他近到身旁之际,唇角掀开一线,烛焰摇红,在这张面庞上刻镂出几分的疏懒。

“三哥近来好似清闲?”

“无有战事,难得赋闲。”

君彻宇曼声回了句,目光低垂,看着酒液在灯火中折出幽暗光泽,突然轻轻一笑,“你少拐弯抹角,我知道,你一直心存疑惑,想问什么?”

冷不防被他戳破自己的作伪,君天飏现出几分尴尬,然而三哥那一笑疏朗,却少了前些时日的孤寒,心下顿时松快,“啊呀”一声咧开嘴。

“小弟想知道什么……三哥自然明白!”言语不无试探,一边觑着他的脸色一边伏下身躯,声音压得很低。

“想知道……你与静和——”

望进他深垠的眼色,一片坦然,君天飏语声一噎,忽地了然,笑着眨了眨眼,“呵呵,果不其然。可是——”君天飏眼里忧色闪过,“一旦受封女官,她的行止皆无自由……不懂父皇为何如此!”

“皇上每行一事,必有他的用意,你我毋庸揣摩,日后自知!”君彻宇牵唇笑了笑,倒无多少触动。

君天飏眉头微拧,忍不住低呼:“三哥想放弃?”

突然对上他冷定的眼,君天飏一下子沉默——思及三哥的秉性,自己这句话问得真是蠢!

将掌中的杯子递到君彻宇的面前,“叮”地与他的酒杯轻碰,赧然笑道:“我收回。”

“不过三哥日后的这条路,还真是坎坷——不管怎样,日后若有我能帮衬的地方,小弟定不遗余力!”

闻言君彻宇低低一哂:“好!”

“三弟。”

遥遥传来君天皓的唤声,二人皆一凛,那边斗酒喧哗,赵琝几人正闹得厉害,君天皓却独往这边,白净的面庞,温雅的笑意,施施然地踱来。

“你近来赋闲,可否往我那儿坐坐,京畿卫这几日闹腾得厉害,诸多事宜,想和你商榷!”

君彻宇眉端一紧,淡道:“二哥的担子,我不好插手。”

“无妨,二弟前往渤海郡督办造船事宜,父皇已交代我暂管京畿卫,只是说到管束将士兵卫,还是得由三弟你来!”

君彻宇眼风一掠,那边的君天飏立时皮皮地扯唇笑道:“别看我,三哥——皇兄找的可是你!”

“怎样?”君天皓的黑眸,满含希冀,见到他默然颔首,优雅的唇线扬起一笑。

“顺便传一声父皇的口谕,明日酉正时分,于清晖殿设下家宴,你二人一个都不可缺席!”

“家宴?”君天飏“咦”了一声,眉头已然蹙起,与君彻宇互望了一眼:天家无私事,指不定什么差遣!

“你那什么表情?”君天皓忍不住失笑,轻嗤了句,“若你三不五时的,还能往庆乐宫多走几遭,皇祖母也犯不着设什么家宴!尤其是你——三弟!”话锋却转向了君彻宇。

他一愣,只沉吟着问了句:“家宴吗?皇上还请了谁?”

“除了我等,左右不过几位近亲贵戚。”

君天飏眉毛一扬,话语在舌尖打了个滚,却让君彻宇的眼神阻住。

君彻宇背剪双手,薄唇抿起,“好,我等定会准时赴宴!”

清晖殿毗连太后所居的庆乐宫,没理由来此赴宴却不往庆乐宫请安的,所以酉初刚至,懿平携着身边近侍,姗姗行在通往庆乐宫的甬道上。

甬道之旁藤萝纷披,枝叶繁茂,虽则花期早过,可是藤条之上悬垂着粒粒荚果,风过处仍有清郁的香气。

那边衣角一闪,拐弯处转出二人,锦袍玉冠,眉眼俊朗,正是君天皓、君天飏两兄弟。

见到懿平,双双揖了一礼,“阿姐!”

君天飏更是上前攥住了她的一片袖角,嬉笑道:“几日不见,阿姐更见标致了!”

“淘气!”懿平佯怒,眼底却一抹温柔,“每日里和老三缠在一块儿,也不见你学得他半点沉稳!”

“阿姐,好歹给人留点儿颜面吧。”君天飏叹了声,眼光故意飘向她身后几个掩唇失笑的侍女,却不想撞见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神,心下一怔!

那少女眉眼姣好,身姿秀颀,面目流转的气韵,有别于寻常女儿的娇柔,清韧飒爽,在襟飘博彩的侍女中,分外出挑!

“你——”

不想那少女倒落落大方地步出,盈盈拜倒,“风吟见过四殿下!”

“啊……是你!”

君天皓好奇地掠来眼光,上下打量,带着些许的笑谑,“怎么,四弟认识?”

“皇兄,这是静和身边的女官,曾兼任信使单赴庐江,亦有不让须眉的豪气!”

“殿下过誉了。”风吟声如蚁语,因为他的一句称赞,连耳根都红了。

“听说你已经去了蜀郡,怎会在这儿?”

懿平轻轻笑道:“这丫头心恋旧主,只身一人赴京,听说我将在驿馆相候静和,就数度于府邸前求见,险些被那些个仗势的奴才欺辱了去!”

“今日赴宴,正好将她带来,交予静和,我也算功德圆满了!”“你只身一人,远从蜀郡而来?”君天皓的声音柔和,眯眼觑向风吟。

“是。”风吟只恭敬的一字,粉颈低垂。

君天飏唇角掀起,“好风吟……走,庆乐宫就在前面,本王领你去见静和!”

“谢殿下美意,谢公主成全。”

君天皓望着,到底是有了几分的震动:婢女尚且如此,想来那位正主,能赢得一众口碑,真是不容小觑了。

庆乐宫五处殿宇,居中的“延寿”便是太后的寝殿,他们一行人,经东边的走廊,转过玄关,已至耳房。

“金桂、丹桂虽然香气浓郁,但若论食用、药用,还是以银桂为上!”

尚未步入,几句笑语,莺啼燕转,夹着一清淡如水的女音,脉脉入耳。

君天飏神思一爽,笑意爬上嘴角:声音听来从容平静,她应该过得不坏!

耳房外守着的小宫女,听到杂沓的步履声,转身一瞅,慌不迭地张口欲唤,却被君天飏摆手止住,低低的一句:“开门!”

宫女慌忙推开两扇门牖,一股桂香扑鼻而来,懿平忍不住轻喃:“好香……”

耳房内,乌檀木几案边,一溜儿站着荷衣、秋纹等宫女,明曦月坐在案边,望着几张色若春花的面孔,唇际隐隐含笑。

“银桂之中,又以纯白者为佳,采撷后——”

开门的“吱嘎”声引得几人纷纷回首,清缓的语声一窒,明曦月目光凝缩,已自绣墩上立起。

荷衣最是机警,扯住身侧的秋纹等,慌忙一福:“参见殿下,参见懿平公主。”

“静和见过姐姐,见过四爷。”

明曦月眼光兜转,发现了君天飏身边素未谋面的君天皓,然则一袭缂丝锦袍,襟绣纹理,在在彰显着来者煊赫的身份,她只略沉吟,款款拜倒,“静和拜见太子殿下!”

君天皓忙也笑着一揖,“愚兄有礼了!”

觑眼打量眼前的女子,素面淡裳,唇际一笑宛然,默默散溢着不张扬的韵致,清丽到恰好让人愿意亲近,他心里微慑的,却是因为她那一份不同寻常的纤敏。

“静和,你看我带了谁来?”

明曦月笑容一凝,眼光顺势朝后望去,与她的眸光一接,早已秀目含泪的风吟,“扑通”一声跪倒。

“公主……奴婢回来了。”

“风吟——”明曦月一声低喃,君天皓分明看见那瞬间她失了失神,似喜还悲,眼色数度变化,最终被沉沉地压下。

“起来,风吟……”纤掌落在风吟的肩上。

风吟心头一暖,倒更抑不住眼泪的肆意。

明曦月向懿平投去感激的一眼,心绪几般兜转,出声的却只一句:“谢姐姐成全。”

懿平笑着摇头,“这丫头茶饭不思,再不完璧归赵,待妹妹找我讨人,我倒不敢还你了!”

两人莞尔,明曦月牵起风吟的手,却对一侧的荷衣轻道:“荷衣,劳烦你带她去见云舞。”

“奴婢遵命!”

荷衣笑吟吟地接过风吟的手,风吟却犹有不舍,明曦月双睫一闪,幽黑的眸泛起丝丝柔和,“去吧,云舞亦十分挂念。”

眼送她二人离开,君天飏蓦地转身问起秋纹:“老祖宗呢?午睡未起吗?”

懿平笑着叱道:“尽胡扯——这都什么时辰了!”

“回禀四殿下,太后娘娘正在更衣。”

一边懿平却拉过明曦月,深深地望向她,低道:“静和,要你随侍在皇祖母的身边,真真……辛苦了。”

“委屈”两字,截止嘴边,倏然警醒,到底换成了“辛苦”,可是她明眸内,一丝丝怜惜,明曦月怎会不知?

“不——姐姐,太后对我极好,我不辛苦。”

她眼光清澈,眼神平静,懿平望着,突然有点儿松口气的感觉,“那就好……”

“外间来的是谁?”

一温和又隐透威仪的声音起自内殿。

“孙儿天皓、天飏给皇祖母请安!”

随着声音渐近,内殿与耳房相隔的廊架缝隙间,闪现几人身影,其中一人鬓染微霜,然而宽额广颐,眼光灼灼,盛满了练达世情,恁眼角再多的尾纹也关不住里面的睿智。

一干人等,早已跪拜在地。

“行了行了,都起吧。”

太后眼光自众人身上掠过,独独在君天飏那儿停了停,哼道:“猴崽子,天天在外溜达,却没见你来过我这庆乐宫!”

眼底一抹嗔怒倒是不假,君天飏缩了缩脖子,愣是没敢吱声。

“你三哥呢?”

一听这话,君天飏胆色倒壮了一壮,谄笑道:“嘿嘿,皇祖母,小四我总比那三哥好多了!回头我定把三哥给您揪来——”

“不必了——”

殿外一声淡然,惊得所有人引颈望去,天青色的一抹身影,颀长劲拔,稳稳地步入大殿。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青影深深跪倒,一道眼风扫过君天飏,似笑非笑。

当下君天飏的表情,令一侧的几人失笑,太后的眼角,更是凝起几线笑纹,“宇儿,来了就好。”

满室和乐,融融生暖……

明曦月悄然退了一步,恰好让懿平半遮了自己,眸内波光擦过懿平的鬟鬓,投向那道青影。

他的唇际扬起些许的笑,双眸深锐,倒映眼前嬉笑晏晏的亲人,流离于他清俊面庞上的,是不同往日的温暖。

亦是寻常人触及不到的温暖!

她伸指抚向暗自生凉的胸口,不及撤回的眼光,被霍然转身的他逮了个正着,那眉眼看似淡定,可是深邃之中是幽暗的火焰,无声灼人。

明曦月怔了一怔——所幸,那眼光只略作停留,很快移开!

仅仅一瞬,可对于着意旁观的君天飏来说,足以感受到其间的暗流汹涌!

没料想过,冷面冷心的三哥,一旦坠入情念,却也是这般辗转,难以从容!

他的嘴角咧开好大的一朵笑容,浑不觉身侧的君天皓,用异样的眼光,瞅了他好久,终于忍不住伸指摸向他的额头,惊了他一跳。

“四弟?”

“唔——”君天飏摸摸鼻子,伸手半掩脸上的尴尬,“没什么。”

三哥再次掠来的眼光,冷浸浸的!

所幸太后轻咳一声,笑道:“时辰差不多了,莫让皇上久候!”说时眼光已在众人中梭巡,口中“咦”道:“静和呢?”

“臣女在。”

太后微微一笑,“随哀家一同前往清晖殿。”

明曦月怔住,尚不及婉拒,太后见她一袭天水碧的衫裙,婷婷如荷,遂踱步走到跟前,挽起她一双柔荑。

“哀家就喜欢你这份秀致,不过毕竟是御前赴宴,这身衫裙,到底素净了!快快回去换过,哀家在清晖殿等你。”

明曦月除了应“是”,还能说什么?

“走吧!”

太后由秋纹搀着,缓缓步出延寿殿,君天飏递给明曦月一个促狭的眼神,匆匆跟上,正好听见太后哼道:“天飏,今天你给哀家老老实实地待到结束。哀家要引见几人——”

“什么人有劳皇祖母亲自引见?”君天飏好奇的声音径自送来。

明曦月怔了半晌,待要转身,垂下的视线,却瞥见了天青的一抹!

是他!

他还没走?!

下意识抬起的眼波,被他眸里沉沉的墨色所吸,一时间移不开,脑中万念纷呈,却是难以成言!想让自己笑……唇角动了动,而他眼光的明锐,令人生怯。

但见一侧的碧舸,好奇地向这边张望,他并未回身,只随手一挥,沉声道:“你且退下,到外间等候,公主很快就来!”

碧舸显然不敢触怒这个北胤得势的亲王,盈盈一福,悄步离开。

延寿殿,连同外间的耳房,除了他二人默默相持,气息相闻,一片难挨的沉寂。

“近来可好?”

明明寻常的问候,他却语声清漠,眼光深沉,很不好相与的模样。

明曦月立刻警醒,回答得很小心——宫掖之中,暗流湍然,不知道背里藏了几多的耳目。

“谢三爷关心,我过得很好。”

果然,一丝熟识的锋冷,慢慢在他面上掠起。

“任何时候,任何境遇,你都有办法令自己随遇而安,是吗?”“三爷不乐见吗?”

在他强悍的气势面前,闪躲怯懦只能节节败退,所以她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得不应付他突来的凌厉。

“我乐不乐见——你可会在乎?”

明曦月心口怦跳,唇际的笑容已有勉强,“三爷是我的……朋友,更有恩于明氏,我自然看重这情分。”

“我倒忘了,顾左右而言他,是你一向所擅长的!”

一声嘲弄,无遮无拦,君彻宇不意外地瞅见她秋水明眸里的一线愠怒——这样的她,比之先前的沉静,倒有生气多了!

她默默转身,两缕波光,投向几案上那堆香郁的桂蕊,过了半晌,声音里凝出几分的冷意。

“三爷的话,越发让人听不明白。”

“是吗?”君彻宇眸光深郁,突然语声一沉,“为什么会突然封为书史?”

“三爷应该问皇上。”

“我以为你知道。”

他目光犀利,几乎刺穿她的心版,一时哑然。

他果然介怀却婚之事!可是之前的齐岳山上,她已经回绝得很彻底了!为何不放弃?只为曾经受伤的尊严吗?

等不到她的回音,君彻宇的薄唇撇出些许自讥,“看来……你的固执一如既往。”

……

“不过——”他倏地一笑,眼底星芒闪耀,令人莫能逼视。

“你需明白,我亦不是能妥协之人!待会儿见。”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字字清晰,皆因他离得很近。

面靥几乎感受得到他温热的气息,明曦月本能地抽身欲退,青影一闪,他已在殿外。

独留下她,双膝虚软,不能自持,跌坐在一侧的贵妃榻上。

她怎么会那么傻?

她怎么会单纯得以为今后可以各自守着静默的一角,再无往来?

独独疏漏了他性格中执拗的一面,还有他特殊的身份!

之前种种,都没能打消他的念头——可是,眼下瞧来,他的执着,仅仅因着“责任”吗?他眼里的深薮,有着令人颤惶的力量!

明曦月双手抚上滚烫的面靥,心尖上一抹触动,丝丝缕缕,渗入骨血之中……

千灯尽放,奕奕炫目,清晖殿内光华如昼,说是家宴,一样褥设芙蓉,席开锦绣,尽显天家华美气象。

文德帝高居丹墀之上,太后和皇后谢氏,则居于左右,其下摆置镏金刻银的乌木矮几,男女亲贵分坐了两翼。

太后与下首的郦郡公说笑正欢,尚未留意到步入殿内的明曦月,而谢后,眼风一带,已然察觉到殿内突来的凝滞。

就在那袭身影姗姗走近的瞬间,今日座上的几位贵戚,张张矜持的面孔,倏然泛出异样的神思。

好奇、探询、讶然、怜悯、抑或蔑然……

谢后一目了然,却视而不见,广袖拂起,绣沿姚黄浓艳的牡丹,鲜艳欲滴,她却伸出一指,对近旁一名姿容秀雅的贵妇笑道:“江妃,你看,那位就是皇上亲封的义女静和。”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这名贵妇端详过去,温柔一笑,“果然灵秀逼人,莫怪天飏终日在臣妾耳边念叨!”

这位贵妇,自然就是君天飏的生母,北胤后宫,位分仅次于皇后的江贵妃。

文德帝自登基后,励精图治,无意沉溺女色,所以多年来后宫并不充实,除了谢后,后宫之中得封四妃主位的,也仅江氏一人。

今日家宴,被请为座上宾的妃嫔,则更寥寥无几。

殿内突来的异样,明曦月心知肚明,却冷凝着让自己不要去介意。懿平对着她暗暗招手,她身旁的空座,自然是留给明曦月的。

“怎么这样迟,皇祖母问好几回了。”懿平握住她一只手,却陡然被那冰凉怔住,“你冷?”

“不冷,谢姐姐记挂。”

她面上淡淡的笑,只是眼光明澈见底,并无半点儿欢愉,懿平凤眸环顾,立时明了,心下一阵涩然。

懿平也不言语,只用银筷细细夹了菜肴,往她面前的水晶盘里堆放,口中轻道:“早该饿了,吃吧。”

“好。”

明曦月轻笑应着,垂下双睫,手指在袖里紧紧攥着——她可以忍受席上任何一双轻视的揣度,却独不能漠视对面那双清睿的黑眸。

“曦月来了吗?”

上首突传来太后的声音,乍喜又嗔,轻哼道:“来得这样迟,哀家可要好好罚你的酒。”

“是,静和自罚三杯,向太后请罪。”

众人见她兰花手指执起酒尊,左袖虚掩樱唇,螓首微抬,一杯琼浆已然见底。

旁边的内侍知机地立刻上前再次斟满,她又是一倾而尽,双靥上一抹轻红,像瓷白的玉器上陡然浸染了上好的胭脂,慢慢地洇开。

太后喘笑惊道:“这妮子还当真了——罢了罢了,这样饮来,莫伤了脾胃,快快坐下吧!”

“谢太后。”

当着一干人等,太后的宠溺不言而喻,数双眼光一扫先前的异状,惊怔地望来,她只神思淡淡,置若罔闻。

“皇上你瞧瞧,这妮子的心气儿,还真像极了熙儿。”

太后打量不远处的明曦月,一色烟霞的对襟衫子,衬得面颊如冰似玉,忍不住一阵唏嘘。

文德帝笑了笑,“能得母后的眷顾,是静和的福气!如果静和在母后身边能令母后一展慈颜,亦算是做儿子的一点孝心。”

“瞧皇上你说的——”太后呵呵笑着,却忽然神色一凝,“皇上真要尽孝,不若关心关心几个小辈的终身。”

文德帝一怔,随即低笑道:“母后,此等事情,可是急不来的——天润、天飏和宇儿几人的秉性,母后也是知道的!朕只怕他们一时还定不下来!”

眼看太后脸色不霁,谢后忙赔笑着开口:“母后,皇上不是不焦心,奈何尚无良配的女子,此等事,可遇而不可求啊!母后放心,日后臣妾当处处留意,一解母后的心结。”

“哼……”太后不悦,霜眉揪了一下,“那好——皇上既然放手,那哀家就估量着办了!”

“呃?”文德帝显然愣住,倏而明了今日的筵席,太后是有备而来,但见她向一边的郦郡公递了个眼色,郦郡公会意,谦恭地笑笑,朝身后的内侍屈指示意。

那内侍立刻奔至外围梨园子弟处,乐音一顿,满殿岑寂,一众亲贵宫眷,皆愕然地向洞开的殿门。

环佩玎玲,香风幽幽,翩翩然一人,凌波微步,在满室惊叹的目光中,掠入众人的眼帘。

江贵妃“呀”的一声,“好美的姑娘!”长袖掩唇,倾身向谢后低道,“娘娘,这少女的姿容,勘比早逝的楚王妃啊……”

谢后颔首,却一笑深沉,眼角余光掠向身边的帝王。

“这是——”文德帝眉心紧着一线沉思,面上却带着三分赞叹地说道:“郡公——莫非,是府上千金?”

眼前的少女,一袭鹅黄色烟罗衫,银纹绣百蝶的披帛,映衬得那面容五官,真如陌上春色,在秋风尽凉的此际灼烫了所有人的眼睛。

这么多人的注目,她依旧落落大方,“臣女郦缳,参见皇上!”声如莺啼,娇脆动听,那粉色腮靥,凝出了两朵梨涡,又向太后和皇后拜去,“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安!”

“呵呵呵,这孩子,出落得一朵花似的。”太后满眼的愉悦,说时,眼神却笔直投向了下面的君彻宇和君天飏。

这一来,休说是文德帝,殿内诸人,莫不心领神会。

谢后先自笑了,离她很近的江贵妃,陡然觑见那双眼,沉沉的了无悦色,心底一凛。

“郡公,令千金的歌喉之美,在这上京城,只怕是一时无两!”“娘娘的褒奖,小女实在担不起。”郦君公如是而言,望向女儿郦缳时,却满盈着骄傲!

“哀家素闻郡公千金的美名,今日皇上设宴,特请了这丫头高歌一曲,为我等助兴,皇上你看怎样?”

“但凭母后尽兴!”

文德帝笑着,目光扫向下首,眼见着子侄两人,一个满目笑谑,一个神容冷淡,唇角不由勾起。

郦缳屈身一福,脆生生地说道:“臣女献丑了!”

明眸善睐,突然眼波轻掠,向着殿内的右边一笑嫣然,却对着太后轻道:“太后娘娘,臣女只怕音律粗陋,坏了大家的兴致,可否觅一琴师,一来助兴,二来为臣女遮丑!”

“听听,好一张能说巧辩的嘴!”太后笑出了声,“好,哀家就指一人为你抚琴!”

“秋纹,取哀家的天音琴来!”

“是。”

太后转身,眼光似在一众人等之间来回梭巡,君天飏暗自觉得好笑——明摆着的,皇祖母却还要作态一番。

果然,那道和煦的眼光,落在了君彻宇的身上,太后柔声道:“宇儿的琴艺亦是我永安宫中交口称赞的,今日可愿为我等助兴?”

席间帝后乃至臣工,皆若有所待地打量过去。

“回禀皇祖母,孙儿左臂肩伤未愈,怕要扫大家的兴了!”

此言一出,数双眼光,或黯淡、或深沉、或促狭……君彻宇倒置若罔闻。

郦君公笑意凝结在唇角,而郦缳的水眸,更是笼上了一层轻雾。

“哦……”太后一愣一惊,“怎么,伤还没痊愈?”

明曦月心里咯噔一声,迅速觑向那边,听见他清隽地低笑,“亦无大碍,只是太医嘱咐过,近来需少用伤臂。”

“啊,这样……”太后顿时两难。

孰料君天飏长身而起,未语先笑,“皇祖母,孙儿向您举荐一人,准保您满意!”

江贵妃秀眉拧起,似不待见儿子如此笑谑无状,“天飏,莫要戏言!”

“母妃不信?”君天飏漆黑的眼眸眨了眨,“天飏举荐之人,琴艺比起三哥,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的?我永安宫何时多出这样的琴师,哀家竟然一无所知?”

太后原已意兴阑珊,可是君天飏将人胃口吊得十足,到底引出了她的好奇。

眼望着君天飏满脸莫测的笑,君彻宇已有所觉,只是这厮浑不顾他沉冷下来的表情,径直指向对面螓首低垂的人儿——

“不是琴师,而是静和!”

众皆一呆,明曦月则是始料不及,神色倒还如常,然而潋滟的两泓波光,略带嗔色,轻轻扫向君天飏,后者只笑得满脸无害。

太后先自笑了起来,“哦?是静和?”

文德帝目光闪了闪,在明曦月和君天飏、君彻宇三人之间扫视一番,低低哂笑,“有曲无音,不免扫兴!静和可愿一展琴技?”在太后的授意之下,宫女秋纹,已笑吟吟地捧着天音琴走过来,明曦月暗自轻嘲:此情此景,她有权利说“不”吗?

她缓缓立起,烟霞色的裙衫,流云一般半逶曳地,向着上首盈盈一福,“静和谨遵圣谕。”

早有懿平命人将乌木矮几上的杯盘碗盏清空,天音琴置于其上,桐木乌润,冰裂断纹,极其古雅,想来应是把典藏的宝物。

明曦月眺向郦缳,不想她也正好望来。

“有劳公主了!”

郦缳娇然出声,眸里殊无半点笑意,藏着一点不耐和……轻慢。

半途杀出她这样无趣之人,莫怪这姑娘不高兴了!奈何,她也是随波逐流,半点不由自己。

“不客气,请——”

淡淡的一个手势,灯火的流光碎影之下,玉指剔透,轻轻落在琴弦上,凝而不发,但等郦缳引曲。

只是郦缳再无言语,樱唇微启,一音婉转,已悠悠漾起。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阕《淇奥》,令诸人面有异色,更别说歌者面颊如醉,柔情四溢的眼波,有意无意,射向了右席的那一袭青影。

明曦月颔首沉吟,良久……久到君天飏开始犯急,眉端拧紧,手腕上忽然一压,回身望见君彻宇深黑的眼。

就在此时,琴音乍起,如飞瀑溅石,流银碎玉,泠泠风致,深蕴的古雅,恰好缓缓滤去歌声的浮丽。

明曦月跪坐在案前,眉眼沉静,纤指起落之间从容不迫,清微淡远,一如此时她抚出之琴音。然则面容五官,隐有宝华流转,那边的郦缳,容色绝丽,一样不能令之失色。

休说郦缳,一旁的郦郡公脸上亦有了几分诧异——

琴音疏密错落,甚为徐缓,倏而冰弦清冽,一转委婉之味,跌宕起伏,浑不似《淇奥》的寻常意蕴,轻挑慢拢,落指处隐有伤春悲秋的荡气回肠,一波三折!

君彻宇轻轻敲击案几的指,暗合曲拍,蓦然停住,阒黑的眸,慢慢洇起一丝深郁……

太后越听越奇,越看越爱,连连颔首,一径向下边的君氏兄弟投递眼色。

君天皓瞧着有趣,又不想招惹君彻宇,压低了声音,趋近君天飏的耳边,低笑道:“皇祖母一招美人计,可惜你三哥乃不动明王,你这厢笑得没心没肺,她老人家今儿可碰了好大一个软钉子!”

君天飏眼风一斜,“皇兄贵为储君,身边正应如花似锦才是……如若不舍,何妨将此姝收进东宫?”

“愚兄可不锳这混水!”君天皓黑眸里一丝促狭,故作惋惜地叹道,“你瞧,人家姑娘的芳心可不在你我这儿!”

君天飏亦唇角轻讽:“可惜了……”

他自然没有言明“可惜”何物,偷眼觑向君彻宇,深知那淡漠表象之下,早已波急云涌!

闻弦歌而知雅意!

君天飏虽只粗通音律,却也听出静和琴声里的不平静,拨弦渐紧,声韵高遏之处,郦缳明显已露不继之象!

君天皓暗暗点头,“郡公千金素有上京第一美人的称号,不想咱们这位义妹,与之并肩,亦不逊色。”

“相校之下,郦缳美则美矣,却输了一分心境!”

“那是自然!”

君天飏斩钉截铁的一句低语:比之静和所磨砺过的险难,她的心性气度,岂是养在深闺,富贵安逸的小姐们能相比的!

君天皓满目的揶揄:“闻君之语,真要以为四弟你已情根深种!”

君天飏一愣,面孔热热的,一时赧然,“我……哪有这等福气!”

“怎么,我家四爷居然谦逊至此?”君天皓惊笑低呼,只见四弟摸鼻笑了笑,不以为忤的样子。

话中有些意思!

君天皓目光一缩,若有所思起来。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幸而郦缳歌至尾曲,琴声陡然一个下滑,明曦月双手轻拢,琴消曲散,余韵犹存。

大殿内半晌沉寂,直到文德帝拊掌而笑,太后一恍轻道:“好琴……亦好曲!”

明曦月神色仍是淡定,丝毫不觉郦缳望来的目光已有了些微的惊意,缓缓起身,捧起天音琴,正欲交与一旁的秋纹,太后忽然开口:“不用了,月儿——这天音宝琴,哀家今日就赐给你了!”明曦月一怔,“静和不敢……”

“你自然受得!”太后颔首而笑,目光转向一旁的郦缳,“郦缳歌声娇美,令人心旷神怡,来人——赐郦缳两柄紫玉如意!”

“谢太后娘娘恩典!”

郦缳跪拜谢恩,垂下的眉眼间难抑委屈——如意虽则名贵,又怎及得太后珍视的天音宝琴!

原指望今朝独占鳌头,却不想多出个降国的公主平分了秋色……悄然抬起的水眸,掠向深心里倾慕的那人。

他一直沉默,自斟自饮,却在这时倏然抬头,深眸里星芒闪耀,却是凝向了不远处手捧宝琴之人!

郦缳脑中纷乱,“嗡”的一下懵了。

是夜,郦缳和父亲乘坐车骑,辘声辚辚,行在回家的路上。

郦郡公望着螓首低垂,默然无语的女儿,倏然长叹一声:“缳儿,为父知道你心系楚王……可,还是算了吧!”

郦缳一惊——清晖殿内,父亲可是看出什么端倪?

“父亲——”郦缳语中隐隐不甘,泪滢于睫。

郦郡公径自摇头,不欲向女儿深言,可是忆起先时情景,不觉心生阴霾!

筵席之上,他觑准时机,厚着老脸,向皇上婉转道明,欲攀楚王为婿,不待皇上言语,一旁的谢后先不冷不热地笑起来。

“呵呵,彻宇这一趟凯旋得归,真是羡煞了众人……连郡公眼里也就只看见了楚王呵——”

“郡公,可莫要冷落了我天家另外两名子弟!”

郦郡公顿时被堵得一噎,却不敢再接下言——当时觑见皇帝眼底的神气,竟然心底生怵!

“婚姻之事,虽说父母之言,可也不能草率。”文德帝远远望向大殿另一端,正陪着太后投壶行令的小辈们,淡淡一笑,“朕也想顾及儿女小辈的意愿……此事,还是从长计议,郡公莫要心急!”

当下,他唯唯诺诺,应声而退,岂敢再言!

陡然惊悟,纵然一向秉承宽仁,可是天子毕竟是天子,终究有他忍让的底线!

楚王惊才绝艳,锋芒早已盖过皇上嫡出的众子,何况他手握之军权,战功威赫,三军从膺,乃为人君者之大忌!

长此以往,福焉,祸焉?

自己闲居太傅之职,虽无实权,然则六部尚书,一为族中子侄,两人乃他门生,历来同声联气,岂容人小觑?

谢后自然不乐见朝廷一大势力,倾向于楚王,或者——倾向于楚王背后的铮王,所以刻意诽言!

唉,混迹宦海一辈子,怎么老来昏花,揣摩不了圣意,做了这桩莽撞无度之事?

楚王堪称良配,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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