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美人如花
390300000013

第13章

第十三章 从来高处不胜寒

“公主……公主……”

四周浓浓的云絮,轻软如被……只想沉沉地耽于其间,让她再睡会儿吧。

“公主……”

身边低语,愣是把悠荡的神思拽了回来,须臾之前还在眉睫处笼罩难趋的云潮,倏地吹散,明曦月悸然睁眼!

风吟和云舞喜得轻呼一声:“公主——您醒了!”

她不是在那座马车里吗?

锦幄重重,纹绣重彩,一线辰光自窗棂缝隙间泻入,映亮云舞二人眼中的雀跃神采,如珠如玉——菡萏殿?她竟已回到了寝殿!

“什么时辰了?”先前的焦渴只是被隐忍地压在了内里,一张口仍是胸臆如焚。

风吟觑向案边的水漏,轻道:“公主,这已是巳初了。”

明曦月惊了一惊:她居然昏睡了整整一天!

“昨日——”眸光织着深思掠向云舞。

云舞意会,颔首道:“公主放心,是楚王殿下送您回宫的,由九仙门的羽林卫接应,并未引起他人注意,只道是内宫采办的车乘。”

明曦月点头,心尖上沸油滚烫的一点终于慢慢冷将下来,然而面上的两抹潮红始终恋栈不去。

云舞像记起什么,忙不迭地转身,仔细从榻边的曲几上端来玉盏,“公主,您请用!”

正是饥渴之时,明曦月亦无暇细辨,端起后一倾而尽,入喉的瞬间,一股清凉直冲百汇,透人心脾!

明曦月面上一丝诧异:这并非寻常的茶水,齿颊间异香不绝。

“这是什么?太医来过了?”真要惊动了太医署,势必会传到太后耳中,明曦月眉心微蹙。

风吟乖觉地立刻摇头,“公主莫急,并非太医开的方子,这是楚王临去前留下的一瓶凝玉露。交代奴婢们等公主醒后服用。”又是他的交代!

听云舞絮絮补道:“殿下说公主醒后若热度不退,就真得请太医前来问诊了!幸好……”她甜润地一笑,温柔浅浅,面上露出释然。

风吟上前给明曦月披上外衫,那秀眉掬着些许探询,“公主,您看要不要着人给楚王递了讯——”

一言未尽,已在明曦月微冷的眸色里噤声,“怎么?还嫌事儿不够多,还想落人口实?”

风吟一惊,缩了缩肩膊束手退到旁边,云舞亦露出几分的不自在。

“无论何时都莫要忘记,我们在这宫里,人皆为友,人皆为敌——真要和谁别样的亲厚,迟早误了别人,害了自己!”

风吟悚然应“是”,明曦月睨向二人,触及她们脸上难掩的惶怕,心里酸痛,眼色渐渐柔和。

“昨日之事总算有惊无险……亦是你们的功劳,昨夜照顾本宫一宿,各自去歇着吧!”二人方要退下,明曦月沉吟着嘱道,“太后娘娘那边今日本宫就不去了,也着人回禀一声。”

“是!”

明曦月午睡起后,身体四肢都似有了气力,然而精神倦乏,还是懒怠走动,云舞二人见那殿外金阳细洒,中庭的丹桂香飘馥郁,熏人欲醉,遂在树下置了软榻靠枕。

主仆三人在桂树下赏吟秋光,自是一副怡然宁谧。

偷得浮生半日闲!

明曦月素手支颐,阖眼假寐,唇际一弯淡泊:若可以,真愿意如此沉溺下去……

远远的却有细碎的步履声愈来愈近,人未至,笑先闻,笑语清泠——荷衣!明曦月缓缓睁眼,果然,须臾闪入眼帘的正是荷衣俏喜的面靥,身后一溜儿月白宫装的少女,个个手托银盘,一眼扫去:灵芝、人参、阿胶、血燕……想必太后宫中所藏,尽搬到此地儿来了!

明曦月微微惊笑,眼风掠向旁边的云舞,她低声疾道:“奴婢没有说——”

那荷衣年纪虽轻,人却机灵,目如点漆,在主仆三人面上一转,已知明曦月心思,唇边绽开两朵梨涡,“公主莫错怪了云舞姐姐——早间她向太后娘娘回禀,并未说起什么!”玉手点向身后诸般补品,笑道,“只是太后娘娘想着公主近日脸色精神总是恹恹,思及公主可能不惯北边气候,嘱咐我们拿这些给公主滋补!”明曦月一笑释然,“原来这样……那倒要有劳荷衣回去替本宫好生谢过太后的眷顾!”

荷衣嘻嘻一笑,眉眼灿然,亮起一线淘气,“公主这就赶着奴婢走了?我和这些姐妹们还有事儿向风吟二位姐姐讨教呢!

“哦?”明曦月一怔,深眸饶有兴趣地掠向云舞她俩。

两人面颊微红,风吟赧然地一福:“公主,荷衣说笑话呢……只是前些日子姐妹们闲来无事,就试着排演古舞‘踏歌行’……刚练到了一半!”

“踏歌行?哦,踏歌行……”

陌上春草茵茵,陇间娇女云云……芰荷为衣,芙蓉为裳,一路踏歌而行……那般绮丽胜景,如今只和梦中相见。

明曦月眸底乍现一抹追思,凝视面前面容如花的少女,柔声笑道:“好曲好舞……就在这儿演练吧,本宫也想一睹为快。”

清淙琴音,一缕如水,和着清亮的歌声,倏倏响彻菡萏殿,引得内侍宫人,纷纷驻足。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新词婉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

隐约的乐音传来,此刻正步出延寿殿的君天皓,闻之一震,“好曲——”

歌者嗓音清越,不类女儿家的娇柔,响遏行云,比之郦缳技法娴熟的唱咏,更显脱俗!那琴音倒是熟悉的!

君天皓眸里剔出几分兴浓,“原来是她?”当下脚步一挪,转向菡萏殿。

越近菡萏殿,琴音歌声越见峥淙,君天皓刚要迈进,眼光掠处,居然瞥见一个清拔颀长的身影——君天皓怔住,本能地缩回脚步,并按住欲通传的宫人,就掩在半阖的殿门外!

那身影,居然是一个本不太可能出现在这儿的人:君彻宇!

他一袭常服随意,悠然而行,然而在场无论主仆皆醉于舞曲,未曾留意渐近的他。君彻宇凝神细观,深邃眸光,亦是一恍。——陌上桃杏芬芳,柳絮飘扬,不尽芳菲却仍不及丹桂树旁,那群少女轻罗从风,水袖交横,敛肩拧腰,抛袖投足之间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枝叶婆娑,偶尔筛落细碎金阳,照现风鬟雾鬓之间的钿钗,流光碎影,映亮眉宇滟滟情思。

琴音似水,冰弦低促,她就坐在丹桂之下,眉眼低垂,闲情纤楚,比之上次献曲清晖殿,今日曲音,雅澹之中更蕴情致,素手微扬,最后一个滑音陡然铮鸣……清隽拂过少女飞扬的裙裾,拂过呢哝软语的烟波江南……

一体态娇小的宫女,掌中的银盘托着热气腾腾的一盏汤药,姗姗而来,走到明曦月身边之时,近旁交错飞叠的水袖裙裾,令人目为之夺,她忍不住用余光睐去,煞是惊艳……不知怎的足下一崴,托盘顿时飞出。

宫女“啊”地尖叫,明曦月愕然抬头,望见眼前碧舸惊骇的表情,风吟眼光瞥处,歌声戛然而止——“公主!”

君彻宇面色微沉,早在风吟惊叫之前就已掠出,可是毕竟迟了,碧舸离得太近——他只来得及伸臂挡了一挡!

“哐当”银盘砸在臂上顿时坠地,那杯茶盏里的汤药却尽数泼在了君彻宇的手背上!

“三爷?”

明曦月先是惊了惊,触及他瞬间变红的手背,目光顿时一暗,“三爷……”

第一声是惊讶他的乍现,念到第二声,却把胸臆下突涌的一股热流化为颤栗,比之已被烫伤的他,她的脸色更显苍白些。

君彻宇眉心仍紧着一丝清冷,烫红的那只手掩在长袖之中,“不妨事。”声音低沉,淡定,仍如一泓深潭。

碧舸伏在地上,骇到只会低泣,突然头顶上传来楚王的声音,惊得她浑身激灵,猛地抬起泪眼。

“记得下此莫要把如此烫的茶水呈上来。”

淡淡一句,居然没有任何的詈骂斥责,碧舸心头一松,眼里大滴的泪珠往下掉,颤声道:“奴婢看公主正在抚琴……心里想着等到公主用时,就……”

一旁的云舞等亦是白了脸,尤其荷衣,眉眼间凝着关切,上前轻道:“殿下伤得可重?太后娘娘那儿有烫伤的药膏,奴婢这就去取来。”

明曦月眉心微蹙——太后得知,只怕又是一场闹腾!

不待她开口,君彻宇已断然低道:“不用,本王已说过不碍事。”

“三爷。”

君彻宇转身,她眸里幽柔的一点在金阳下灼灼生辉,也是素日隐匿于深凝之下不容人窥视的些微温情……手背不是不痛,他却蓦然勾起一笑,浅浅的自嘲。

浮生百梦,弱水三千,他想掬饮的却只有这里的滟滟一波。

那一笑,黯淡了她的眼,也微灼了一颗心,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只那瞬息的刺痛,可以唤回内心的坚守和冷毅——人在棋局,万般已不由人!

“殿内就有药膏,三爷的手还是敷些药的好。”

君彻宇眸光一深,“也好。”

——清歌乐舞,丽影婆娑,本是不尽的风情摇曳,瞬间惊叫,一切戛然而止!

原本掩在菡萏殿外间的人心头大震,凝神细瞅过去,却更慑于那道惊鸿闪现的青影!

已经不需要去深想里面发生了什么,目睹那双人影慢慢迈向殿内……君天皓的深眸露出一丝悟然:原来……原来四弟是这个意思!

呵呵……唇线扬起优雅的弧度,君天皓沉吟着,袍身一转,人已远逝。

翌日上午,明曦月早早来到延寿殿,陪太后闲话家常,稍后有太医署的医官例行问安,明曦月本欲告退,却让太后留下用膳。一时得闲,遂坐在案几后为太后续抄经文。

医官每日里同样的问诊,太后腻腻地不胜其烦,一边儿挥着手蹙眉道:“行了行了,你且退下吧!”

这名医官面有难色,又不敢忤逆,悻悻的不知如何才好,明曦月搁笔微笑,“太后娘娘,问诊乃皇上旨意,是皇上的一片孝心,况且,只要您日日安康,是整个永安宫的福气!”

太后唇角扬起,眯着眼方要开口,那边秋纹急忙忙地一路小跑,“回禀太后,皇上来了!”

这个时候?平日里正是和肱骨大臣们商议国事的时候?

太后自然怔住,明曦月从几案边立起,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光,静静地侍于太后身侧,等着迎驾。

却见殿外琉璃屏风人影儿一晃,文德帝唇际含笑,“母后,静和的这句话真是说在了朕的心坎上!”

说时掠向明曦月的眼风携着丝丝称许,明曦月慌忙揖拜轻道:“静和见过皇上。”

文德帝呵呵笑道:“母后,您身边有静和这样遇事明理的人陪侍,倒叫朕宽心不少!”短短一句,满溢至孝之情。

太后面上虽还端着几分肃容,眼底分明漾着暖流,轻哼:“哀家是开怀了许多,所以皇上日后更要为静和谋一个好人家,才匹配得我们静和十分的人才!”

太后忽然有此一言是明曦月始料不及的,文德帝亦是一怔,随即笑道:“静和到宫中不过数月光景,母后就真的舍得?”

凛凛威仪的眼,湛出深睿的光泽,那种眼光不是任何人敢于对视的,可是她叫自己抬头,不能退却——退一退,身后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静和此生愿长伴太后左右!”

她并非慷慨陈词般激昂,语气平静,然而那眼眸深处的意味让太后一眼望见忍不住惊笑,“说什么呢,这妮子——”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面上难抑惋惜,“哀家高兴你有这份心……”

伸指捋捋她的鬓角,指下的面庞细腻美好,眉目清盈,可是如花年岁,又禁得几多时光的凋零?

太后摇头叹道:“想你以前亦是受了牵连,生生被误了姻缘……”

“静和不苦。”

明曦月低语,却更没有忽视一旁帝王的眼睛突然凝出针尖般的一点锐利……那削薄唇角噙着的笑,益发的模糊深凛。

“静和有尽孝之心,很好!”文德帝倏忽一笑。

太后则一径蹙眉,“皇上,哀家可要先说上一句,既是哀家身边的人,日后的去留,就权且交给哀家吧!”

文德帝浓眉一紧,瞬息又掠起笑容,淡道:“嗯……也好。”

一个“好”字语蕴悠长,敲入明曦月的耳中,别样的暗慑——什么意思?

太后却话锋一转,有点儿诧异地问道:“今儿这个时辰,皇上怎么得空过来?”

“辰时还听见紫宸殿云板响彻,应该有事要议吧?”

“哼!”不想文德帝一声冷哼,双眉深锁,“那帮禄蠹书虫!朕要之何用?商议商议——商议了月余,还没给朕一个交代!”

毫不掩饰的冷语呵斥,眉间眼底深藏的郁怒,全部令太后惊心,“怎么?朝廷遇到什么难事?”

文德帝素来内敛,鲜有如此急怒之貌,更遑论是露于她这个母后面前,不怪太后生急!

一问之后,太后不禁从座中站了起来。

文德帝忙上前搀了她的胳膊,眸底闪过一阵懊恼,“啊,瞧朕……到母后宫中探视,一言不慎,倒平白给母后添堵!”

“皇上就莫要急煞哀家了,说来听听?何事令得我北胤朝中上下君臣一筹莫展?”

太后心忧是真,然而深宫幽闭,多少沉浮动荡被她一一历过,此刻凝视着儿子,那双洗练的眼,倒更凝出几分的坚毅。

文德帝长长地一叹,“母后有所不知,月前工部呈上折子,今我北胤各处铁矿,矿藏皆告匮乏——户部督办得制造新币一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天润在渤海郡督管船只,眼下缺铁,这两方事宜都被迫而停!”

太后“哦”的一声,沉吟道:“南北融合之后,各地百废待兴,若能一统钱币,对农商的运作自然更为有利!”

“母后说得正合朕心!只可惜——”文德帝慨然长叹。

明曦月冷眼旁观:眼前帝王万事成竹在胸,先时急怒,自然只是作态之举,只为引出“缺铁”一说!

帝王今日真正的目的,她想她明白了!

楚王的提点尚在耳边,不想一切来得如此之快!

明曦月樱唇微微抿紧,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细听,文德帝眉心深深的一道印痕,久久难舒。

“可恼的是,掌冶府一干人等,领了朕的旨意和俸禄,查看琢磨了十来天,居然上奏称道矿藏采用过甚,铁矿已然额亏,而放眼南北,居然再找不到一个新矿!”

太后凤目生威,语渐沉凝:“铁矿于我军需民用皆是重要,岂能容他们一句‘找不到’就草草了事的!”

文德帝颔首低道:“母后说的是。唉……紫宸殿里再议下去也是枉然,朕这心里又急又怒,再听他们闲扯无稽,只怕忍不住要下旨办了他们!”

末了几字,仍是一显帝王之杀伐决断的心肠,明曦月抬了抬眼,文德帝似乎立有察觉,像是不经意地掠来眼光,对着沉默的她笑了笑,“静和素来颇有灼见,对此事有何看法?”

明曦月屈膝而拜,“皇上,臣女驽钝,不敢妄言!”

“呵呵,”帝王一挥广袖,“此非朝堂,直言不讳就可。”

“是。”明曦月启唇露出清雅的一笑,太后很是惊讶于她此时眉梢眼底的从容,心里微有所觉,亦凝神细听。

“皇上,臣女认为掌冶府的大人们并非诳言:我北胤旧日的铁冶所,的确采用过度,但凡万物皆有定量,总有用尽的一刻——”

文德帝眸里逼现寒芒两朵,笑容渐渐凝结,“这么说……静和是认同了他们的话?”

“并非如此!”明曦月蓦然摇头,“至少臣女就不同意他们说的——北胤南北已无新矿的判言!”

此言一出,文德帝及至太后,皆面有动容,文德帝五官里深藏的郁怒森寒,已在消融中。

“是吗?”

明曦月毫不迟疑地微一颔首,眉间一团气韵仍是淡定。

“据臣女所知,我朝不但有铁藏,并且储备颇丰,只要开采得当,断不会出现匮乏难继的局面。”

文德帝眉眼现出惊喜和急迫之色,却并不开口,只示意她继续。

“实际上……就在离上京城不远的陇西郡,境内一座镜铁山,山石坚利,正是铁藏所在。东莱郡,莱芜境内,储铁之量更为丰厚,况且离渤海郡很近,正可以一解晋王殿下缺铁之难!”

太后已禁不住绽出喜色,“静和——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明曦月不去在意帝王那双乍然亮奕的光彩,只保持着一贯的娴静,“臣女是从师傅烟霞散人的遗著中获知这些事情!”

“哦——”太后恍然,喜上眉梢,“这敢情好……散人一生游历四方,见识广博,所言所著自然不会空口无凭!”

“烟霞散人居然还有遗著留在人间?”文德帝蓦然拔高了语调,满面的讶然和兴浓,仿佛是首次听到遗著一事,呵呵笑起来,“莫怪了……静和乃散人之爱徒,又是这般****聪颖,散人一生所学,自然倾囊相授!”

那种眼光,只令她想到“绵里藏针”四字,背后已经有薄汗惊出,一双眉目仍笼在那片淡泊之中,平静地笑道:“皇上过誉,臣女不敢当。”

“烟霞散人……啊,那是朕深心里极为推崇的智者高僧,可惜……缘悭一面啊!”目光淡淡扫向垂手浅笑的明曦月,文德帝缓缓开口,“这部遗著想必倾尽了散人毕生才学……朕真想一观这天下奇书!”

来了!终于说出了此行真正的目的!

明曦月一叹,回视着帝王开始诧异的打量,“回禀皇上,当年静和自清凉寺被贬郢州,临行前一夜寺庙走水,静和逃生仓促,师傅的遗著……遗著就此遗失。”

当年的走水是真的!而今那部烟霞散记已成灰烬也是事实……隐瞒的,自然是其中不能明言的。

“遗失?”文德帝一怔脱口低道,眸底光芒蓦然寒了一寒,挟着隐隐的犀利分析扫来,似刀锋割体。

明曦月不能妄动,即使一线惶悸正在体内幽幽而生,她仍叫自己笑,从容不迫地迎上他的目光——能不能赢得这位帝王的信任,成败在此一举!

帝王眸色渐深,晦明不定,这平静的底下兴许就是狂飓的风暴,明曦月攥着的手指,捏得更紧……一线笑容,却蓦然缓缓爬上文德帝的嘴角。

眼前有闪耀的白光眩了一眩,她仿佛听到自己那颗心终于归位的声音……

“可惜了……这样一部奇书,朕居然从此失之交臂!”

“是,臣女亦是痛悔不已。”她低喃了句,眉间一闪而逝的伤感落进帝王眼中。

文德帝沉默片刻,突又和颜悦色地问道:“静和既然知道这是散人一生心血精华,想必早已阅览过此书?”

明曦月抬眼,日光映亮的面孔,笼着碧波晴光,恍似秋水为神,闻言只恬静地一笑,“启禀皇上,《烟霞散记》杂学博记,每篇每记皆言之有物,臣女自得后,终日手不释卷,内中所载,历历在目!”

太后惊笑颔首,朝文德帝掠去一眼,只见文德帝目现异彩,仰首呵呵笑了起来,“好好……看来日后朕真得多来与静和讨教讨教!”

“皇上言重了,能为皇上和太后娘娘分忧,臣女定然不遗余力。”

文德帝一笑敛容,颔首低道:“铁矿一事烦扰了朕月余之久,竟为静和所解……好!真好!”

那一个“好”再次敲入耳中,是拨云见日的一笔,是浓雾愁云上空射来的一缕阳光,望着面色逐渐晴朗的文德帝,若有若无的笑容,掠上了她的唇际。

他所说的“烟霞散记是人非书”,正为她和整个明氏家族,铺陈了一条平稳的道路。

次日含元殿中即传出旨意,着令工部协同掌冶府的官吏,征集天下善铸铁的匠人,日夜兼程赶往东莱郡。

不过倏忽二十天的光景,东莱郡的信使给永安宫带来了天大的喜讯:掌冶府于东莱郡境内东牟和郁秩两地,分别寻获了铁矿,其储量之丰,数倍于北胤以往启用的任一矿藏!

文德帝龙心大悦,颁旨令留守于渤海郡的晋王君天润行督官一职,在上述两地督造铁冶所——困扰整个帝都多时的缺铁一事,终得以解!

而随后文德帝另一道褒奖的圣谕则令很多人震愕:这才知晓,为帝王分忧解难的人,居然是幽居深宫的静和公主。这个日渐为人们所淡忘的降国公主,不想居然有此见识?

当下帝都宫掖,一时间人人侧目,连素来萧条清净的菡萏殿,也日渐热闹了起来。

今冬的上京,温暖而干燥,用太后调侃的话来讲,似乎连老天也知道永安宫中住下了静和这位娇客,一扫往年酷寒之象。

眼见着时序走入岁末……腊八粥还在齿颊间余香犹存,又到了迎春日。

今年不同往日,天下初定,南北一统,为彰显出清平祥和的盛世光景,今冬内廷司承办的各项除旧迎新,祭祀祈福活动,繁琐隆重,尤甚往昔。

这日巳正,太后刚携了了宫中女眷,从昭德寺礼佛供奉而归。

宫中采办司为太后拟定的新春礼单已经呈来,太后原想亲自浏览有无疏漏,明曦月看她神色倦乏,遂进言代劳。

于是这老少二人,挨在矮几边,一个检点礼单,修正疏漏,一个含笑托颐,神色祥和。

火盆里的银丝炭无声而炙,殿内融融如春。进来奉茶的荷衣觑了一眼,悄步退下,面上一笑宛然。

“太后,采办司的礼单已经很是仔细,并无大的疏漏,只是正月里有方婕妤和余容华要晋位分,臣女觉得依例当增加这两位娘娘的礼分。”明曦月整理礼单,对阖眼假寐的太后轻声禀道。

太后慢慢睁眼,眸底光芒闪耀了下,并不掩饰其间的赞赏和笑意,“好妮子……真是有心,上回皇帝来此不意间提起的事,你居然也记下了。”

明曦月笑了笑,“太后不要怪责静和多事才好。”

太后呵呵笑出声,“怎么会,有你的这份仔细,哀家省心多了。”

眼光落向那一摞子礼单,太后忽像忆起什么,若有所思地开口:“对了,哀家叮嘱过采办司,新春礼单,莫要忘记了顺应候沈妃的例分,他们可有落下?”

明曦月眸色一深,淡道:“太后,采办司没有忘。只是静和认为此举与礼不合,所以已经撤下了礼单。”

太后蹙眉,微有惋叹:“你这孩子,不过寻常的一份礼单,哪来这许多避忌。”

“娘娘的眷顾,静和铭感五内。只是,无功而受禄,臣女只怕顺应侯消受不起,真要一时狂放得忘了形,反给太后和皇上面上抹黑。”明曦月娓娓一句,说得极尽隐晦。

然而凭太后通透的心性,自然明白她的深意,为了这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她可算是殚精竭虑,可怜可叹!

这个包袱,还将是她终身甩不掉的累赘!

“哀家知道了……也好,就依静和的意思办吧!”太后琢磨着低道,“待到明年春上,沈妃添了娃儿,哀家再好好给她补偿。”

明曦月目现感激,涩然一笑,“静和先替沈妃谢过太后的慈悲。”

正说着,屏风外秋纹一声轻唤:“太后娘娘——”语调中不同寻常的惶意,令她俩对视一眼,心生疑虑。

太后瞬间直起了腰脊,眉心一道的深邃竖纹悄然拧起,“何事?进来回禀。”

秋纹碎步小跑,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忧心,“太后娘娘,不好了——兵部出事了!”

明曦月浑身激灵,手指猛地一软,那些礼单雪片似的纷纷散落在几案,她无暇顾及,只眸光沉沉,看向了突然静默的太后。

太后震惊过后,语调倏忽老了许多,“自从宇儿接管吏部,兵部失于管束,哀家就知道……迟早要出事。”

明曦月迅速扫了她一眼,暗自惊慑于她面上徐徐浮现的一抹疲倦和……哀色?

“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听说是昨夜有铁衣卫和内廷卫同时在下九坊狎妓,起了冲突,今晨两边人马皆不解气,居然引出了一场械斗。”

秋纹瞅着面前太后和静和公主的神色皆沉凝无比,心下更惶,声音明显低落下来:“赵师傅遣人来告,皇上已然知晓,十分震怒,着人传唤楚王殿下进宫议事!”

“狎妓?内械?”太后越听越怒,眉间更有彻骨的痛心。

明曦月听到“传唤楚王”,心口像被人重重地捏着,大有喘不过气的感觉,所以她开口说话,“秋纹,赵师傅还说了什么?”

“赵师傅说皇上定会令楚王殿下出面平息这场纷争。”

明曦月颔首,眸光凝向太后,她先时的激动倒是慢慢滤净下来,深垠的眸子里隐着一线深思。

“平乱不难,哀家只担心——”

她忽又缄默,明曦月却分明意会到她话中隐藏之意:圣谕令楚王平息纷乱,若劳而无功,自是有罪:但若楚王出面,旋即平乱,可见他在军中威仪之盛,如此一来,功高震主,岂非更招诋毁?

此行居然无论成败,他都已经输了——明曦月一阵凄寒,在心里冷冷地笑了笑:文德帝震怒是假,借此试探为真。

心念翻转,神思摇荡,耳边却听到太后沉郁地开口嘱道:“静和,哀家不方便出面,此事倒要劳你走一遭。”

明曦月心中一凛,“静和但听太后驱使。”

“宇儿平乱不难,哀家只是不知道此事过后他有何打算……庆乐宫人多眼杂,静和明早还是走一遭楚王府吧。”

“是,静和遵旨。”

内廷校场,昨日滋事的铁衣卫和廷卫都已齐聚,周遭更聚拢了其他闻讯而至的将士驻足,加上不当值的宫人内侍,顿时把校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中站着的近百名铁衣卫,衣衫破碎,个个带伤,就连夏行州亦是两颊青淤,露出了几分的狼狈。

铁衣卫瞪着对面的廷卫将士,眸底射出愤懑的光芒,若非上首楚王以冰冷的眼色掠来,势必双方又起争端。

而一帮廷卫将士的情形并不比他们好,唯一不同的只在于他们当中,大多数神情不羁骄矜——即便面前站着的人是北胤军中素有长胜之誉的楚王!

君彻宇看在眼里,面上毫无怒容,只薄唇无声地掀起一丝冷冽,熟悉他的铁衣卫们顿时心口生凉。

“你们倒是越发得出息了。”

夏行州胸口如压巨石,勉强抬眼看向上首,原本积压了一腹的不平,却在楚王深冷的眼光下被撵得粉碎——无论事情真相如何,身为一名军人,挟怨私斗已有错在先!

此刻面对楚王,夏行州启唇欲语,最终愧然地低头,“末将知错,愿领责罚!”

内廷禁卫军中的正副都尉韦霄、谢长风领了皇命正于御苑一带为新春行猎做准备,廷卫事务暂且交由另一名副都尉展鹏负责。

这展鹏与夏行州等一场械斗,虽怨气冲天,但对这些铁卫的身手、义烈也暗暗称道……两天里夏行州面上的沉肃始终没有变过,此时却因楚王一句冷斥动容服罪,展鹏还是惊了惊。

君彻宇的面色稍缓,然而不改眼中森寒,近百名铁卫个个垂首,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你等擅离职守,私自械斗,已犯我铁卫大忌!”说时一抹冷峭的笑慢慢在唇际掠起,“械斗……好,想必太平日子过久了太过乏味,本王今日就让你们好好纡解一回。”

“赵琝!”

“末将在!”赵琝出列,抱拳时忍不住眼光携着同情,望向旁边神容委顿的铁卫。

“由你监督,命所有滋事的铁卫赤膊上阵,绕校场快跑一百圈,若有一个掉队躲懒的,全体再罚一百!”

在场其他将士宫人皆心头暗悚,纷纷咋舌:内廷校场一圈已有一里之遥,纵然体力绝佳之时快跑一百也恐力有未逮,更何况这群铁卫械斗一日之久,水米未尽,且大都带伤在身,这个责罚真是太过了。

可是当君彻宇冷电般的眼光扫过一众铁卫,斥道:“你们可服?”

一众铁卫面现坚忍,垂头齐道:“服!”

赵琝伸臂一挥,以夏行州为首,百名铁卫谁也没有落下,包括个中有腿脚受伤的,也一瘸一拐地跟紧队伍。

君彻宇望向渐远的铁卫,沉吟片刻,徐徐转身。

展鹏猛地对上那双深眸,眉骨惊得一挑,飞入漆黑的发鬓。

彼时回想这两日的纠葛的确是无稽了些,然而他身为越国公的孙儿,廷卫的副督统,焉能如此服软,何况是在这群出身寒门,身份芜杂的铁衣卫将士之前?

哼!一帮寒酸小子,居然仗着些许的军功,跑来管他们的闲事?

楚王号称“长胜”,到底是因着天皇贵胄的身份!

南的战事打得漂亮,原因无非有两个:乃南一无明君,二无良将,此战无论谁人领军,都能凯旋而归!

任何人想要插手他们廷卫的事,都没那么好相与的!

楚王的淡漠只更激起了展鹏心头的那点桀骜,觑眼望向身边同伴,倒多半面现不岔!

展鹏瞬间挺起了腰杆,向着君彻宇抱了抱拳,粗声道:“末将见过殿下!”

廷卫将士出身都为官宦子弟,难以管束是出了名的,个中倒也不乏身手脱俗之辈,骄矜跋扈自然不同寻常士兵——比如这边的展鹏,那边工部侍郎的次子方志等。

他们脸上所露,心中所想,君彻宇一清二楚,只是不动声色,闻声只淡然点头,“本王奉皇命前来彻察私斗之事,展都尉等有什么要禀明的吗?”

“没有!”展鹏不逊地抬眼,眸底光辉亮如明炬,“末将就是看不惯夏行州那帮小子居功自傲!”

有宫人掩唇低呼:此番应答,满溢着挑衅和质疑,显然极端失礼,楚王傲岸冷烈,岂能相容?

有眼亮者果然觑见君彻宇目中一闪而逝的锋锐,面无表情地一哂:“居功自傲?”

淡淡的反诘,并无多少冷意,然而展鹏就是脊梁嗖嗖地发寒,抿紧了唇不接茬。

君彻宇背剪双手,“夏行州等铁卫若真有居功自傲,滋事扰民之举,本王一旦察属,定不轻饶!但是——”

他寒芒似的目光从一众廷卫脸上掠去,语声低漠却掷地有声:“但是事实若非如此,本王也断不能容忍他人肆意诽谤,践踏他们用血肉换来的功勋战绩!”

展鹏、方志互视了一眼,面现不岔,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掌攥紧成拳。

君彻宇一眼望去,星眸生威,眉心紧起些许的凌厉,“怎么,不服?还是你们认为沙场征伐仅仅是侥幸?”

铁卫们是他和君天皓从各级军旅中层层汰选,不问出处,能者居之,历来和这些出身高贵的廷卫们脾性相悖,廷卫们瞧不起铁衣卫的出身,铁卫们更看不惯这帮娇生惯养,张扬跋扈的廷卫!

君彻宇的话正敲在廷卫们的痛脚处。

“末将等不敢……”

几人答得不情不愿,君彻宇神情间乍现清傲,“本王既为铁卫统领,诸位既然不服,今日尽管放手一搏!”

他本非好斗之人,然而十载军旅生涯令他深刻地了解,军营之中,拳头有时的确比道理更能服人!

此句一出,周遭众人傻了眼,可是展鹏等却双眸一亮,方志上前一步抢问:“殿下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

能和有“长胜”之誉的楚王一较高下,虽败犹荣!

方志等跃跃欲试,却被打横的一只胳膊拦下,展鹏面色阴晴不定,不冷不热地突然说道:“殿下千金之躯,我等刀剑无眼,若是——”

君彻宇傲然冷叱:“展鹏,你昨日纠众滋事的血勇哪去了?”

展鹏脑子“轰”地一热,想也不想,“锵”的一声宝刀出鞘,一道圆弧惊灿的光环罩向那青衫挺逸的身影。

赵琝一眼扫见,禁不住轻呼:“好刀——”

展家的轻雪刀,一经使出,刀罡劲气如三九严冬,寒浸割体。这展鹏内息尚欠火候,单论刀术,却绝对炉火纯青——莫怪他如此骄横!

看到那绵密的刀芒,方志嘴角将笑未笑之际,忽然一袭青影灵矫如龙,楚王不避不让,骈起一指点向展鹏的刀身——宽刃一沉,刀身压力重如千钧,展鹏目现惊骇,此时招式用老,待要变换,猛地对上楚王似笑非笑的眼,心头既惊又窘!

方志觑出不对劲,扯过身畔银枪,振臂一呼:“我也不服!”

银枪呼啦一声横扫而出,他这一牵头,又是数条人影冲出,刀光剑网瞬间罩向那袭青影。

离得最近的展鹏和方志二人听得分明,君彻宇冷哼了句,不待他们近前,突然袍袖无风而动,劲风袭面,校场尘沙扬起,刺得方志两眼生痛,忍不住阖眼,掌中陡然一空——此惊非同小可!

再睁眼时,那柄银枪已被楚王擒在手中,不见他如何运力,银光横空,枪影闪点,“砰”的一声正着方志小腹,胸口气血翻涌,方志脸色煞白,抚胸而退。

耳边劲风狂飓,再看场心,那杆银枪如怒龙出海,扫劈点挑,如若无人之境,数名廷卫将士扑倒跌摔,方志仅一退的须臾,场心的同伴,已无一个是可以站着说话的了,满地呻吟声中,余下廷卫面面相觑,再无哪个敢上前挑战的了。

展鹏和他对望一眼,惊悚至极:因为知道此番楚王借力打力,还是手下留了情的,这才汗颜了悟,自己素来自持的本事,对于历经沙场峥嵘的君彻宇面前,不啻花拳绣脚,不堪一击!

周遭有宫人侍卫忍不住惊声叫好,一干廷卫则面如死灰,再无半点跋扈,展鹏咬唇,掌中宝刀慢慢垂落……

触及楚王仍然淡定无波的眼,突然心头一烫,轻雪刀咣当落地,他扑通跪倒,“属下心服口服,愿为殿下差遣!”

他这一举止,令身后所有廷卫再掌不住矜持,纷纷跪地,“愿为殿下差遣!”

对于廷卫的先倨后恭,君彻宇只一贯的淡冷,眼见着他们目现的热烈,他笑了笑,“差遣就不必了——尔等非我部将,本王不能越俎代庖!”眼中锋利划过众人之面,有人忍不住寒噤了下,却听他缓缓说道,“只是聚众纠事已触怒天颜,不得不罚,你等可服?”

展鹏等涩然颔首,君彻宇语声一冷:“不偏不倚,尔等与铁衣卫一般责罚,你们认为这样可公平?”

方志大惊,待呼,被展鹏拼力揪住,示意他向校场看去:那边受罚的铁卫们,数九天寒,却挥汗如雨,有人足下灌铅,却被左右同伴架着还要坚持,显然因着楚王的那一句“一人落下,全体重罚”的话!

楚王治军之苛严,今日总算领教——方志若再出言不逊,纠缠不休,只怕最终会吃更多苦头!

“末将等领罚!”

赵琝“扑哧”一声忍俊不禁:这展鹏倒还见机得快!只见他向楚王揖了一礼,迅速整起廷卫的队伍,也加入那群受罚的群列。

赵琝微微一笑,转身望向楚王,猛地一怔——纷乱得以平息,然而楚王殿下眉梢眼底的神色,并不见半点轻松,那种深郁,却不是他能看得懂的。

平乱、惩戒,复命……等到校场风波一切平定,已是翌日辰时。

回到楚王府,君彻宇甩蹬下马,守在门房的亲卫本来有事要禀,蓦然瞥见楚王紧抿的唇线一记锋冷,这名亲卫怔住,只这片刻迟疑,君彻宇步履如风,人已在数丈之外。

“殿下——”

周盘恭敬地立于正厅门外,君彻宇微微颔首,“什么事?”语声不改淡定,然而一股抑怒摆荡在胸,郁郁难抒,他右手伸出,广袖扫过,哗啦震开了门牖。

周盘惊了惊,掀唇低道:“殿下,公主等候多时了!”

其实已经用不着他多言,门牖洞开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厅房内端坐的人影——君彻宇心头剧震,待那双明眸望来,君彻宇目中倏然划亮异彩。

“三爷……”

她声音清冷如昔,神情里的矜持依旧,可是微扬的唇线,却有暖意隐隐流连……只这若隐若现的丝缕温情,就足以荡平心头的那些淤塞,君彻宇无声而哂,“你怎么来了?”说时一笑自嘲,“想必校场风波你也听闻了?”

“太后娘娘也知道了,很是不放心。”明曦月轻声接口,待他走近,更看得清楚星眸里密布的血丝,眉眼风采虽仍淬厉,却也难掩一丝疲倦。

这一宿,忙于平乱,忙于应对……煊赫如他,却也是如此无奈!

不想去细辨心头突然涌上的酸楚,所以她很快开口:“太后实在担心,不知三爷可有要帮衬的地方?”

“没有。”君彻宇答得很快,语气稀松平常得很,明曦月迅速望了他一眼。君彻宇星眸闪了闪,唇畔一笑从容,“两方纠葛已解,也都责罚过了,皇上已然知晓,回去禀明皇祖母,毋庸她担心!”

面前那双凤眸掠起不豫,眉心微蹙,君彻宇似笑非笑地眯起双眸,漫道:“还是……你有其他的担心?”

似真似假,夹着可能的调侃,那种眼光和语调,无人处实在令她难以适从,所以她转身,不让渐起的红霞露于他的眼光下。

“三爷,你当明白静和问的是什么?”

自古鸟尽弓藏,她就不相信他当真没有这份警醒!

明曦月走到案边,端起缠枝青瓷盏,徐徐走近,瞳仁深处是一抹****的光芒,沉静地对视他。

“三爷一宿未眠,想必很是疲惫,静和不急,可以等三爷稍事休憩后,慢慢告知静和。”

君彻宇接过她递来的茶盏,玩味的目光流连在她瓷白的面靥上,倏忽一笑,抬手将茶水一倾而尽。

“皇祖母令你前来,真是算无遗漏!”

明曦月一怔,“什么?”

君彻宇掠了掠唇,淡道:“没什么。”

话锋陡然一转,他黑曜石般的眼,腾越的还是那种气定神闲,“想知道我日后的打算?”

明曦月微一颔首,凤眸到底流露几许焦切——门外轻轻的扣门声,传来周盘的低语:“殿下,李军师等人求见。”

来了!

今日居然这般巧合,所有的人都在关注同样一个问题。

明曦月急道:“三爷,我来此最好不要声张。”

君彻宇眸心温柔稍纵即逝,却在她一怔之时,伸臂揽过她的纤腰,“跟我来!”

明曦月呼吸一滞,她没能挣开他轻柔的力道,但只一瞬,他已抽身而去。

隔着一道紫檀屏风,她静静地坐下,听到他清冷地开口:“周盘,让他们进来。”

“王爷,廷卫那般兔崽子——”张翼昌粗声嚷着,突然青影一侧,楚王的眸光冰凌般刺了过来。

“你何时才能改掉这副急躁?”

张翼昌面孔涨得酱紫,想想仍是愤懑,哼道:“真是便宜他们了!”

“殿下。”跟进来的李顼、赵琝却没忘了礼数,双双揖礼,李顼抬头,斯文的眉目分明染着一点惊忧。

“来得正好,替本王拟一份明日上奏的折子。”

“是。”李顼低声应下,挟着三分揣摩地觑向楚王,可他深湖似的黑眸,仍是沉定难测。

“不知殿下让属下草拟的是什么折子?”

君彻宇貌似闲冷地坐下,仿佛一瞬间笑了笑,“上缴兵权!”他淡淡说着,却将一双眼光投向了紫檀屏风——那后面静默无声,只是,可以想见里面之人听到此句之后,会在心头翻出多少惊涛?

厅中太过震惊的几人,却是谁也没有留心他的异状,赵琝甚至浑忘了矜持,断喝道:“万万不可!”

“殿下——”李顼拧起双眉,捏拳轻问,“皇上开口了?”

君彻宇一哂,摇头,张翼昌脖子都爆出了条条的青筋,“那殿下为什么——”

“等到那时,就不再是缴出兵权这么简单的事了。”君彻宇冷冷接道,顿时封住了所有人的嘴。

张翼昌等面现悲愤,赵琝星目带泪,“殿下——赵琝誓死追从!”

“胡闹!”君彻宇负手而立,轻轻的一个眼风扫过,不怒自威。

赵琝心头一凛,顿时缄默,垂下头去。

“身为我北胤男儿,志在定国安邦,岂能做那女儿之声?”

赵琝大惭,语声嗫嚅:“只是……末将担心,殿下一旦缴出兵权,那帮人要算计你,就更无忌惮了!”

李顼颔首连道:“属下担心的也正是这点。”

君彻宇沉吟着摇头,“军权乃今上之心头大忌,军权的回归是迟早之事——本王只是做得更漂亮些。至于你们所担心的问题——”他突然射来的眼光,寒亮如秋星冷潭,丝丝傲凛,“在本王看来亦不是问题!”君彻宇食指倏忽在案几上轻叩,几人心头震动,听他低低哼道,“如此……我会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整顿刑部。昨日的纠纷本王已经问过夏行州……乃因夏行州等看到廷卫中有人吸食五石散,殴打舞姬,并出言讥讽铁卫,妓院狎妓是假,廷卫们受人挑唆前来滋事是真!”

李顼等恍然。

君彻宇接道:“下九坊的运作,和朝中那几位素有瓜葛,舞坊敢堂而皇之贩卖五石散,个中自然是有蹊跷——此事要查不难,而且牵涉到的人,本王保证一个也不会少!”

李顼听到此处一口气方才吁出,展颜而笑,“原来王爷早有准备。”

“下九坊这几处酒肆舞坊,近来纠葛频发,闹得整个上京都一片乌烟瘴气,王爷缴出兵权,刚好从刑部入手,拿此事开刀,也算是敲山震虎,让左相等知道进退!”

赵琝却仍有不豫,“殿下与这群虎狼周旋,却是比沙场征伐还来的凶险——缴出兵权,日后境况,到底成了如履薄冰。”

君彻宇眸底乍现寒芒,只不紧不慢地笑笑,“怎么,本王带了这么多年的兵,你难道认为本王号令三军……离不开那一枚帅印?”

赵琝一震,胸臆间热潮涌动,“不是”两字脱口而出,这下纵连迟钝的张翼昌也已明白,厚唇咧开好大的笑容,“殿下,我等留在军中,定不负王爷所托!”

李顼暖暖一笑,上前揖道:“那属下这就回去拟写奏折,殿下一宿未歇,我等不再叨扰,暂且告退。”

细心的他没有忽略君彻宇神色间的疲乏,忙扯了还要张口的张翼昌,转身走出了厅房。

君彻宇没有动弹,靠在椅背上的身躯一瞬间松弛下来……直到衣裙曳地的悉蔌声,尚未睁眼,细细的兰香脉脉兜转,在鼻间萦绕不休,他轻笑,睁眼。

面前仍是那张素雅的容颜,如水一般清亮,只是些许的悲色流离于盈盈秀目。

“三爷……”

“什么?”君彻宇深眸里阒黑一片,沉沉得令人探不到深浅,对着明曦月轻松地笑道,“你想知道的……应该不必我再重复了吧?”

明曦月交合在身前的双手,冰一般的温度,因着他的若无其事而轻轻颤栗。

为什么两人之间耿耿于怀、郁郁难抒的反而是她?

突涌而至的一股悲潮回旋不息,哽咽了她的声音,也混沌了素日的清明……说什么北胤男儿志在定国安邦,那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宏图壮志。

这才惊觉,原来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一个人惊才绝艳,却没有可以匹配的身份施展抱负,处处制肘。

先前对于部将的开解之言,她听进去了,却无法苟同——缴出兵权的他,就是一只被生生折断羽翼的鹏鸟,还怎么翱翔九天?

“三爷……你就如此甘心?”明曦月终于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还是克制不住手指的轻颤。

他注意到了,眼里渐渐浮起了一丝肃然。

“我为什么要不甘心?”君彻宇蓦然反问,深沉的眸光在她的眉眼间寻获他想了解的心绪痕迹。

他曼声说道:“常年领兵作战,期许的不正是四海靖安,宇内晏清吗?现在天下得以一统,无论朝野,无论贵贱,都能过一段太平日子!这不是很好吗?”

他的话,叫人断然反驳不得,明曦月哑然。

千百种意念纷涌而至,但她所有想到的话都不能说……她没有看错,那双黑眸里隐隐闪现的,仍是山河空许的孤漠!

昨日心头熟悉的揪痛又在无休无止地蔓延,明曦月深吸了口气,“三爷既然主意已定,静和也无话可说……这就回宫向太后回禀。”

君彻宇目光一闪,像是笑了笑,温暖,无声。

“宫里也不清净,自己珍重。”

正转身欲走,身后的这一句,几令眼眶热辣,明曦月不曾回头,却温婉颔首:“好……”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