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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塞燕高飞人未还

正月二十二,楚王君彻宇统帅八万精兵,出征克敌。壮武将军梁国栋受命监军,一路同行,国舅谢泽、宁远候南宫显为粮草监运使。

楚王兵行神速,不日已会合先行十万大军,两日后与羌戎三国的骑兵交锋于凉州城外,初战告捷,并已驱逐羌戎汗王至祁连山下。

消息传到上京,满朝鼓舞,人人快慰。

是夜,风狂雨骤,敲打得菡萏殿檐下的铁马阵阵丁当,扰人清梦,明曦月听着殿外淅沥的风雨,一时百感千绪,脑中竟似走马灯似的,没有一刻消停。

焦躁地从榻上坐起,中宵的寒凉还是浸得人手足难以舒展,忍不住又往棉襦里缩了缩。

这是第几夜了?这样心绪难平,终夜无寐……何须隐藏,她是在担心出征未还的他!

从上京城接到第一则消息之后,可谓捷报频传,最近收到的一封文书,上呈天子:楚王连连获胜,克敌无数,羌戎三国联盟之力早已溃不成军:监军有意请示上谕,楚王坚称要荡平羌戎,永绝后患,一意出兵鄯善,现已行兵到了蒲昌海。

午后在延寿殿,她听到了这则消息。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封文书,明褒暗贬,也有意指称楚王独善专行,意欲灭绝西域诸国,有悖文德帝历来秉承的仁义之风。

写这文书的,自然就是监军梁国栋,他是张相的人,也是文德帝有意安插在军营,掣肘君彻宇的一粒子!

只是,梁国栋素来奸猾,倒不至于胆敢直面相犯,君彻宇也不会容得他无端放肆,这次……出了什么事?

就是这个念头,侵扰得她一宿难以安枕,太后听了那些话,也没个动静……真是自己多心了吗?

可是,他本非穷兵黩武之人,不能相信他会说出“灭绝西域,永绝后患”之类的话。

不……明日她要找人去问一问,还要派风吟走一遭京郊,东郊迎春已过,铮王应该得空返回了!

“公主,这天刚蒙蒙亮,外边冷浸浸的,您不妨迟点儿再走。”明曦月侧过身体让云舞给她系上织金斗篷,一边应道:“就是趁现在宫里各处走动的人少,若给有心人撞见,又是麻烦。”

云舞立时噤声——凤仪殿的那位最近正为公主与东宫走得过近而隐约不喜,这关键时候,还是少惹风波的好。

“是。公主,那我们可以从昭德寺那儿绕过去,也好说是进香祈福。”

明曦月嫣然轻笑,“好丫头,倒是越来越周全。”

云舞粉白的面靥腾地烧红,螓首赧然一低。

明曦月转身走了两步,黛眉弯出些许沉凝,“风吟走了有多久?”

“刚刚一炷香的工夫,公主放心,风吟经常和采办司的宫人出入宫掖,守门的侍卫大抵不会为难她,她又机灵,此刻想必已在去往京郊的路上。”

肩舆在殿外等候已有片刻,云舞探身对守在肩舆旁的两名内侍说“去昭德寺”,回身觑见公主那双幽深的眸里几点悒色如笼烟云,好像还低低地喃了句:“往返东郊,再快也得一天的光景……”

云舞胸口酸涩:这么久,期间周折丛生,公主内心的挣扎与苦痛,她和风吟终究觑出来了……然而公主与楚王殿下,家国万里,咫尺天涯,要怎生来了结?

楚王殿下,你莫要出事!

到达昭德寺,天际也刚泛出青白的一色,明曦月回身对那两个内侍淡道:“你俩先找处地方歇息,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接本宫。”

皇家寺院,原有避忌,内侍乃蒙垢之身,历来只能于寺院殿外伺候,这两人自然没有疑心,唯唯应声。

明曦月和云舞相视一笑,待两人行得远了,这才足下一转,向昭德寺后面的园宥走去,只需穿越苑内的一块树林,就是君天皓素居的明义殿。

昨夜一宿疾雨,今晨雨水虽已停歇,然而雾霭沉沉,一踏入这方树林,顿觉周遭湿嗒嗒的一片阒黑,使这原本堂皇气象的皇家园宥,竟也多出了几分阴森怖意。

云舞的身体不觉之间靠得更紧,明曦月笑了笑,又有一些怜惜,低道:“我们快点儿,到了前面,就不会这么黑了。”

其实有了这些雾气遮掩,倒让她更好行事。

心里实无惧意,在这皇城宫掖里,再多的魑魅魍魉,又怎及得上人心的诡谲狡诈?

云舞略微羞赧地点头,“奴婢无用——啊——”她陡然尖叫,满盈着悚意。

明曦月一惊之下本能地伸指掩住她的嘴唇,“怎么了?”

云舞满面的惊骇,浑身上下都在哆嗦,瞧那模样,居然像是撞见鬼似的恐惧,明曦月甚至感受到她被自己掩住的双唇,都在克制不住的颤栗。

明曦月立刻警觉地四处张望:除了周身寒沁的薄雾,哪里还有人影?

“云舞?”

“公,公……主,有人,有人抓我的脚!”

明曦月骇然低头——没有!没有人!

视线落在云舞曳地的长裙边,微微露出的鞋尖,缎面上一朵海棠仍是滟滟出彩,可是——淡缃色的缎面,分明多出了一个指印,掺杂着淡淡血污的指印!

云舞顺着明曦月的视线下移,一眼之下,惊怕得就要叫出声,明曦月一把扯住,语声清冷地疾道:“噤声!莫要引了人来!”云舞心神一醒,却还是禁不住发抖,眼里雾气凝结,骇得几乎堕泪。

明曦月无暇理会,眼光轻掠,移向云舞适才站立之处,那儿密集的灌木丛生,雾气迷蒙中,根本觑不清什么。

明曦月脚步无声轻挪,向云舞竖指示意,云舞意会,再不言语,眼瞅着公主一步步趋近,心头怦然,几乎没从胸臆间蹦出。

明曦月低下身去,慢慢地伸手——云舞终究惊悚交加,又万分担心公主安危,忍不住一句低呼。

“公主当心!”

明曦月猛地挥手拂开眼前丛生的杂草,跃入眼帘的正是一袭铁色衣衫的身影,那人不防之下惶措地抬头,但看他肩头猛地耸动——明曦月惊了惊,眼角余光瞥见寒白的刃芒。

那人发如飞蓬,浑身褴褛,脸颊上触目的几处血斑伤痕,些微的天光下益显得可怖,可是她随即看到发丝遮掩下的眼睛:坚毅隐忍,并不陌生!

明曦月心头大震,脱口而叫:“是你!”

那人浑身激灵,掌中白刃咣当坠地,呆愣片刻后突然俯身就拜:“公主,真的是您?小人还以为适才听错了。”

“周盘见过公主!”

扫见他这番血污狼藉的形貌,明曦月心口倏地裂开一洞,几乎是厉声地低叱道:“周盘,你应该在军中守护殿下才是,为何——”

云舞辨清那人的面目,也是惊疑不已,见公主神色陡然凝重起来,心口如压巨石,觑着那周盘浑身狼狈,肩胛处还有伤口在微微渗血,云舞掩唇,目现不忍,上前低道:“公主,周大哥受了伤。”

她走近了想看看那伤口,周盘却往旁边一避,面露惨痛,“比起殿下和两万铁卫的危急,周盘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他忽然以头抢地,连连磕着,神色间已然悲愤若狂,“小人昨夜潜回皇城,可是大内守卫的神策军,已由方志和南宫显暗中撤换,小人无力接近圣颜,也见不到太子殿下!”

周盘以齿噬唇,嘴角血丝蜿蜒,云舞暗自惊心,不忍再望,就听他沉痛地低道:“宫中无处藏身,小人只得隐匿在此,想今晚夜闯明义殿,不想刚才听到公主的声音,小人一时情急,冒犯了云舞姑娘。”

周盘匍匐在地,并未觑见明曦月面上突然洇起的惊痛,“他……他真的出事了……”

周盘闻言抬头,眉眼红得似要沁出血来,“公主,我张掖城内,外有羌戎大军虎视眈眈,内里粮草殆尽,若没有殿下凭着机巧多变的阵势周旋克敌,连番挡住羌戎的攻击,张掖城早已城毁人亡!”

“等等!”明曦月手足俱是冰凉,连声音也渐渐凝成冰粒般,“你是说……张掖?而且粮草殆尽?”她语声凄寒,“殿下不是克敌无数,近日追击羌戎残兵败将到了鄯善吗?”

周盘急怒交加,猛地立起愤声低叱:“梁国栋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若非他执意围剿羌戎汗王被掳,殿下怎会因为救他而受困于张掖!”

他一句吼完,忍不住连声呛咳,伏在地上的身体一半因为伤势,一半是脱力,哆嗦蜷缩如虾米,云舞不忍,上前伸手搀扶,“周大哥,你慢点说。”

明曦月以手抚额,背脊上嗖嗖的凉意,她阖了阖眼,硬是把先前急遽涌上来的水雾拢了回去,再睁开时,眼波里已是一片静沉——不能乱,亦不能伤!否则只会把他往死路上更推近几步!明曦月腰脊倏地挺起,对着簌簌发抖的周盘低道:“周盘,起来,把塞外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本宫。”

诚如君彻宇所料,北胤大军到达凉州之时,羌戎一族因为久攻凉州不下,士气低落,首次交锋就惨遭溃败,羌戎汗王历来对这位“军中神话”的楚王颇为忌惮,加上粮草不继,只得悻悻撤军,凉州之围立解。

由于北胤天朝向与西域诸国有通好之谊,在圣意未决之时,君彻宇自然不想生事,于是他只着令张翼昌驻守凉州,赵琝前往收复张掖两地。

可是这一决策却遭到随军的监军副帅梁国栋的反对,慷慨激昂地称“羌戎一族其心可诛,断不能容他们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并且次日唆动了几名将领,带了几万精兵,追剿羌戎的部队,扬言要在祁连山下活捉了羌戎的汗王。

祁连山已近羌戎领域,羌戎的汗王亲队,合则当地前来救援的兵力,以逸待劳,在山脚就大败了梁国栋的人马。

梁国栋的僭越逾权让君彻宇震怒不已,却也知道此人这次的督军之职,乃是圣上亲封,身份特殊,纵有万般不是,也绝不能容他有失。事出仓促,而军中兵力已然四分,一在凉州、一在张掖,一为梁国栋唆使,余下的仅有两万铁卫,君彻宇不得已,只得率领这剩下的铁卫,亲身赶往祁连相助。

就在梁国栋兵败如山倒之际,君彻宇和铁卫们及时赶到,把他自羌戎的疾弓劲矢下救回一命,可是羌戎的主力也已全部转移到了祁连,羌戎汗王再见到君彻宇,恨由心生,竟舍了梁国栋和他残余的兵将,只全力围剿君彻宇和那两万铁卫,梁国栋这才侥幸逃出祁连。

临行前君彻宇命其迅速回转凉州,调集张翼昌和赵琝所率兵力前来支持,可是这厮一去不回!

若不是君彻宇依靠祁连险峻山势,布下奇诡莫测的阵势,逼得羌戎大军化整为零,逐个击破,只怕那巍巍祁连,就是他们埋骨所在!

周盘说到此处,不知是气力不继,还是回想起当时不堪的际遇,一时哑声,只大口地喘气,浓眉痛苦地揪结,辰光渐明,映亮了那张蜡黄到枯槁的面容。

明曦月捏紧手指,任由指甲深陷到掌心的肉里……这皮肉越痛,她就能忽略掉深心里一波波的焦痛和惊惧。

周盘这番形容……她能够想象得到如今张掖城内的惨境!他,怎样了?

“后来呢?”

明曦月听到自己的声音,虚浮得很,云舞朝周盘和公主之处两边瞅瞅,眼角倏地泪湿。

周盘抬手拭去额头冷汗,咬唇道:“殿下带着我们余下铁卫,从祁连山的东麓闯出了羌戎大军的包围,殿下说荒漠之地,一旦羌戎大军形成四面围剿之势,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只得退入临近的张掖城!”

明曦月原本颔首不语,此刻突然出声冷道:“梁国栋是不是假传军令,把原本驻守在张掖的兵力也调走了?”

周盘一怔,惊于她心思的敏锐,点头疾道:“正是!殿下在祁连山久候增援不至,就曾说梁国栋从中作梗,我等先还半信半疑,直到进了张掖城,才发现那里已是一座空城!除了久居城内的一些老弱妇孺,整个张掖,没有一点防御的兵力!更别说粮草军需之物!”

明曦月面色寒白,唇际抿成凌峭的一线,“这些时日,你们……如何度过?”

周盘惨然一笑,“所幸这张掖借着祁连山年年不尽的雪水,衍生出一片绿洲,虽是荒漠之地,却也年年丰登,张掖城里的百姓多余存粮,藏于家中地窖,先前张掖失于敌手,很多妇孺逃避不及,就躲在了地窖之中,这次殿下带我们死守城池,这些百姓竟倾囊相赠,所以才支撑到现在!可是,小人等突围离开张掖之时,城中余粮,也仅够十来天之需,再等不到增援,只怕就得宰杀战马以充饥!”越说越低的声音,明显已夹杂着模糊的泣音。

“公主可知,此次突围并非仅有小人一个,可是随行的两名同伴,没有丧生在羌戎的铁骑下,却是在回途的路上,为了护卫小人脱逃,死于一些蒙面人的围剿,那些蒙面人,虽然身份不明,但……公主想必猜得到是谁。所以小人宁愿舍却近在咫尺的凉州,辗转回到了上京!”

周盘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血红的眼紧紧瞅着明曦月,一字一顿地开口:“公主殿下,请务必设法,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云舞泣不成声:原来公主的担心竟不是多余。

“公主?”她小声地唤着,不解公主此刻为何不发一言,只有脸色在朦胧的雾霭中益显苍寒。

谁也不知她此刻内心的惊涛狂潮,无声涌动,一波波袭来,似乎要生生溺毙了她……诸般绝望,居然一如当日国破城亡的心境!

那一连串的捷报,居然都是虚妄之言!

今天已是二月二十五,他,又还能再苦撑到何时?

心里痛到极至,却也恨到极至:难怪!难怪当日君天皓力谏君彻宇挂帅,张之谏等并未过多地抵触,原来……早就设下了连环阴毒的毒计。

她知道谢后一党早有心铲除异己,为了扳倒铮王,君彻宇早已是眼中之钉,却没料想他们会如此迫不及待地下手,也没想到谢后、张之谏居然胆大妄为到欺君罔上,谎报军情,以一国之荣辱存亡来设套……抑或,这本是帝王之意?

这一想让明曦月惊悚莫名,心头有万把锯齿在钝钝地挫着,眼看辰光一丝丝乍明,时间一点点流失……就像是把她的躯壳也渐渐掏空……她知道,拖不得了!

“周盘,你不能就这样去见圣驾,你也绝对见不到圣驾!”

明曦月突然开口,幽浮缥缈的语调,让周盘胸口乍然开了一个洞,无比得汗怵,惊得那额角斗大的汗珠滚落下来,艰难地开口哑声念道:“公主……”

难道,他竟错估了静和公主和殿下的情意?还是这位降国公主为了自保,自私得不愿襄助?

一股愤懑兜卷而来,周盘有一脚踏空的错觉,脑中眩晕陡起,“你——”

陡地对上她幽深的眼眸,里面一刃浮光潋滟,隐约是难以明诉的焦痛,那般清冽地望来,周盘顿时噤声。

不,他至少不应该质疑殿下的眼光!

“本宫有个办法……却不知,你是否舍得一样东西?”

周盘大震,惊喜笼罩的面孔涨得通红,“只要救殿下和我等弟兄,周盘没什么舍不得!”

“好!”明曦月唇际弯起一笑,却是锋锐之中犹带着三分的寒意,云舞心里咯噔一下,

只听到明曦月定定地说道:“你的一根手指!”

云舞惊悸地低呼,退了一步,险些撞倒周盘,她猝然转身,一眼望进他惊愕且坚忍的眸心,只片刻的怔愣,这周盘已毅然地颔首,“但听公主安排!”

明曦月的语声平静,却难以遏制自己心里洇起的颤栗……何时,自己竟也变得这样狠冷?

“待会儿云舞给你拿一件内侍的衣衫,本宫掩护你潜到庆乐宫,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隐有深意地凝向周盘,低道,“无论你有何冤屈因由,这擅闯宫禁的罪名你到底逃不脱,所以……需要你一点牺牲,否则,也无法取信于人!”

“是!”周盘站起的身躯,慢慢挺直腰杆,亦无多言,只这一字,在在显出一份忠肝义胆。

云舞上前递过一条帕子,目中不无钦佩,“周大哥,你且包扎一下!”

他望了一眼,却转而避开淡道:“谢谢云舞姑娘……只是,小人认为还是这样比较好。”

明曦月无声而哂,幽黑的眸里漾起些许的赞赏:身为楚王亲卫,心思缜密之处毕竟不与常人!

“周盘,你可带了殿下的亲笔书函?”

此语问得周盘一怔一悔,“信函在吴岫的身上,他已经——”

明曦月秀眉微挑,广袖里的手团紧又松开,沉吟良久……她的瞳仁深处露出一份决然,自袖袋中摸出一物,递到周盘手里。

周盘瞥见之下一时骇住,猛地抬头,“这是?”

螭龙纹样的玉佩,玲珑剔透,温润柔莹,姿势稀罕之物,可是身为楚王亲卫的他,并不陌生,可是,居然出现在此时此地,静和公主的身上?

这玉佩,自齐岳山归来就遗在她这儿,日后也曾提及归还,他却不置可否,淡然一句“送出之物,绝无收回之理”,一点拒绝的余地都不留,没想到今日居然派上用场,可见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面对眼前不解的两人,明曦月却不欲解释,也无暇辩说,只对周盘低道:“拿着此物,想必能取信于太后。”

太后神情雍容,眉眼再是和煦不过,一旁的荷衣觑见,忍不住低头噙起微笑:真好,自从边关的捷报传来,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情松快了许多,今日听见静和公主说起太液池边几株早发的桃花,还兴起了赏花的念头。

“太后,湖边的风还是紧,您披上这件斗篷吧。”荷衣手捧宝蓝纹绣的斗篷,语声殷恳。

明曦月莞尔笑道:“还是荷衣仔细,太后,静和给您披上。”

轻盈地上前,为太后细细地系紧斗篷的丝绦,瞅着近旁这几名少女,个个貌似芙蓉,仿佛占尽春天娇娆,太后眉心掬起一朵笑纹,正欲开口,陡然一声呵斥。

“什么人?”

是一名内侍的叫声,当下人影交错,纷叫迭起:“来人呀,有刺客!”

“保护太后!”

太后先是一惊,接着眉心揪结——不过闪过一条黑影,连个面都没照到,这边厢无论内侍宫婢,还是执戈林立的侍卫,一个个面带惊惧,如临大敌,闹成什么样了!

远处人头攒动,不知道涌来了多少大内的廷卫,依稀有兵戈交击的脆响,似乎还夹杂一人悲愤的吼声。

太后凝神去听,却分辨不出什么,然而站在近旁的明曦月,蓦然苍白了脸望来,惊得她胸口一紧,“怎么?”

“太后……他,他好像在说楚王遇险!”

“什么?”太后猝然色变。

骇得荷衣一径地发怵:怎么了?她,怎么什么也没听到呀?

楚王殿下,不是在边关好好的吗?怎么会遇险?

“把人给哀家带上来!”太后厉声说道,拂袖进入延寿殿。

明曦月紧跟其后,谁也没有在意,她额角覆着的细密汗珠——这侧侧轻寒的早春时节,她却已汗湿重衣!

肇事之人被五花大绑,由侍卫们推搡着进到延寿殿,足下踉跄,一个不慎,扑通一声就跪在殿内的方砖地上,慢慢抬起的面庞,在天光下呈出无数细碎的伤痕和血污,荷衣等不由得掩唇。

他外罩的那件内侍的衣袍,早已撕扯破碎,露出里面铁色劲装的一角,衣衽边角上不起眼处有一排纹样,太后一眼瞅见,神色微变。

突然见明曦月浑身轻震,望着那人脱口叫道:“周盘?”

太后眸中光芒寒淬,“怎么,静和认得此人?”

明曦月颔首,正色说道:“太后,静和在楚王府内见过此人,他正是楚王殿下的亲卫之一!”

周盘虎目渗泪,悲声开口:“小人正是周盘,见过太后娘娘。”太后伸指按住鼓鼓抽痛的额角,一阵阵冷栗,眸光穿过指缝落在周盘身上,既有压抑的悸然,也如刀似剑的寒彻,一字字冷冷地说道:“你既是楚王亲卫,此刻就该待在鄯善,助殿下一臂之力,为何却有今日私闯宫掖之举?”

周盘倏地抬眼,苍灰的一张面皮,涌出阵阵的潮红,想必内心激荡苦痛,竟然喷出一口血水,骇得四壁宫女低叫不已。

他抬袖揩去,定定地直面太后寒厉的审视,“请太后做主,再迟,恐怕殿下就有生命危险!”

“放肆!”太后“啪”的一声,掷下几案上的青花瓷盏,周遭噤若寒蝉,然而明曦月却清楚地觑见那双素来通达沉静的眼眸,亦是暗云低压。

周盘无畏无惧,面上一片生死置之度外的平静,看到太后震怒,他也不多言,只从怀中掏出一物,“太后请看此物!”

静静躺在他掌心的,正是那块螭龙玉佩,那抹柔润的光泽一度映入太后的眼帘,明曦月眼看着,素日慈和深威的太后娘娘,倏然似被抽走了元神般,而随后周盘沉痛的话语,更是一丝丝掏空了太后的力气。

“太后娘娘,梁国栋阵前作梗,陷害殿下孤身陷于张掖城,羌戎大军围困在城外,而张掖城现在一无增援,二无粮草,殿下身边仅有的两万铁卫,也在伤亡中……小人奉命突围,前往凉州搬救兵,却被梁国栋等派人追杀,同行伙伴,已惨遭毒手!”周盘泣道,“太后明鉴,梁国栋几人的狼子野心,就是要置殿下于死地!小人不敢再往凉州,只得潜回上京!只怕这时日耽搁已久,殿下他——”

太后面如死灰,明曦月虽然早已知晓,再次听他说起,还是恸断肝肠,泪滢于睫,这时低声一唤:“太后?”

太后倏地一醒,绣掾露出紧捏成拳的双手,语调泛起无比的痛心,“静和……此玉佩是皇家子嗣的信物,非到万不得已,是不可能从身上摘下……宇儿他——”胸口一阵淤塞,话再接不下去。

明曦月亦是沉默,“太后,危情刻不容缓,您再伤心,也得想想办法!”

太后长吸了口气,眼色沉沉,如坠进无底的潭渊,语气一径的苍寒:“终究得走到这一步……”

她面上还遗留着先时的哀然,随后一句冷喝,却震得殿内诸人无不惊怵。

“荷衣,去请皇上过来。”

荷衣默然垂首,转身欲去,身后又传来太后冷幽幽的声音:“再走一遭凤仪殿,对皇后说,哀家这里有要事相商,她再忙,也请移驾一叙!”

明曦月抚向怦跳的心口,知道这里顷刻间就会风云变色。

延寿殿,除了周盘悲慨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诉着,其余诸人,是一片沉寂。尤其在觑到上首君王沉暗的眼色,连一旁侍候御前已近三十载的赵胜也是心惊胆战。

太后也不搭腔,甚至没有再望向身边的帝王,只是不胜疲倦地支颐靠在几案边,一双眼睛早已阖紧,根本觑不见里面任何的波动,只有谢后,开始是一派雍容,明曦月冷眼相觑,在听到“粮草不继”、“苦无支持”之时,唇边一直端着的笑意,闪出些许的不自在。

“周盘,朕再问一次,你今日所言,没有半点虚妄?”

文德帝亦非疾声厉词,深眸两缕寒芒,只消对视一眼,就有剜心似的触痛,明曦月背脊上有森森的寒彻……她曾经面对过那种压力,知道那是何种惊悚难耐的感觉,心里焦灼,低眸斜斜扫向周盘。

然而周盘内心激愤苦楚,积蓄良久,再思量还在危殆之中的楚王与弟兄,早已浑然不知道“惧为何物”。

周盘伏地深深跪拜,声腔隐约哽咽:“皇上,小人愿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半点虚言!”

文德帝嗯了声,眉心一紧,谢后看得惊心,倏忽开口轻道:“陛下,此人来历不明,言辞对朝中重臣亦多诽谤,但凭他一己之言,怎能令天下臣民信服?陛下不可轻信!”说到最后一句,她冰冷的眸光扫向周盘,里面嫌恶厌憎,几欲着人把这条漏网之鱼凌迟了。

可是周盘不惧,闻言正待反驳,却见太后陡然睁眼,冷然开口:“静和,把这玉佩呈给皇后看看!”

她不说皇上,单提皇后,谢后心头打了个突,忍着那丝悚然,目光扫向明曦月,还没怎么看清楚,那玉佩已给文德帝一手拿起,帝王岿然不动的神情,到底有了一丝裂痕,谢后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牵强。

周盘看得分明,突然扬声说道:“皇上,小人擅闯宫禁,今日所奏又是越级僭越之举,罪不可赦——但请陛下发兵救援,小人愿以死领罪!”

明曦月闻声一震:不对!他们原先的设想并非如此!

然而,仅是一个闪念的瞬间,大殿内惊叫纷起,太后霍然起身,文德帝目光一深,皆因为跪伏的那人,掌中一刃寒芒,“扑哧”一声入腹!

眼见那褴褛的身影慢慢滑倒,明曦月脑中轰响,掩唇却发不出任何的声息……不!她没有要他以死相谏!

“求……求皇上……发兵……”

文德帝盯着这人,深目里瞬间闪过触动,朝着周盘淡淡点头,“朕信你!”

周盘的身下慢慢洇出刺目的血水,他死灰般的面色却因为那三个字而浮出一层光彩,明曦月悲难自抑,侧过身去,很快揩掉涌出来的眼泪。

“来人,快宣太医!”

太后语声微颤,可是谁都看出,周盘死志坚毅,那一刀,刺得极深。两名内侍听命上前,小心地抬起周盘。

明曦月迅速向云舞示意,云舞双眸含泪,会意地点头,趁着大殿诸人烦乱,悄然退出,赶上了那两名内侍。

“周大哥——”

云舞碎步跑到他身边,但见他面如金纸,亦是强弩之末,心头悲恸,再止不住泪水的肆虐。

“啊……是你……”

周盘双唇翕合着什么,却是无力再说出来,云舞一呆,俯身就到他的嘴边,凝神细听。

“公主不忍……不好开口,可我……知道,取信于皇上,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又怎么够……咳咳……”云舞泪如雨下,紧紧握住他一直在抖的手指,“云……舞姑娘……请,请让公主……公主对,殿下——”

语声未尽,握在掌心的那只手,倏地无力而坠,云舞泣声一窒。

延寿殿内,文德帝的一句“我信你”,成全了周盘的忠义,也摧毁了谢后心头的笃定,整间延寿殿,在周盘被抬出去以后,再无半点声息。

文德帝捏着掌心的玉佩,手指一松一阖,眸里神色闪变了几度……而谢后的心情也自起落了几度。

她在赌,赌最后的一点凭仗——赌君王心底那根难以拔除的刺!

太后忽地喟息一声,文德帝顿有所觉,眸光一深,“母后,您看这事——”

太后摇头,满脸的疲乏,“军政大事,原非我后宫应该干涉的……皇上英明决断,自然已有定夺,犯不着哀家来操这份心!”

太后一句,令谢后无声冷笑:不干涉?那何必兴师动众,把皇上和自己双双“请到”了延寿殿?

文德帝眉心紧着一丝深虑,慢慢起身,抬足走了几步,想想又退回太后的身边,把那块螭龙玉佩,轻轻放在了曲几上,太后这时蓦然端详过来,离得很近,近到文德帝可以一眼看到她发鬓上的斑白,辨清她历经风霜,流年暗换的面孔里,一抹透心的苍凉。

就是这缕淡到极至的哀伤,突然就像利箭般刺入帝王的心里……依稀多少年前,他的母亲,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望过来!

当年……君心似铁!现在呢?

太后伸手握起那块螭龙配,唇际黯然一笑,“皇上至孝,但凡都爱征询哀家的意思,只是哀家早已力不从心,苟活了大半辈子,人间的富贵也算享得尽了……还能图什么呢?只但愿我君家帝业昌隆,子嗣绵延,哀家这百年之后……也就有颜面去见先帝……和若尧了!”

谢后听到那最后一句,已是心惊肉跳,再觑见文德帝眉眼神色,顿时面如土灰——她这一赌,到底输了!

明曦月一直垂首立在太后身旁,神情静默,直到帝后二人双双离开延寿殿……她轻抬眸光,凝向已经空泛无人的殿堂。

她没见到帝后是以何种表情走出去的,但是太后委婉隐晦的一句,正是借着早年遗留在帝王内心的些许歉疚之意,力挽狂澜……如果这都不能打动文德帝,那,一切都完了。

君彻宇!你可还等得及吗?

不,你一定要守到最后!如果,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会轻视你,绝不为你掉一滴眼泪!

心里历历重复着这几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唇齿噬破了嘴唇,咸涩的腥味一直在口中翻搅。

文德帝步出延寿殿,姿态还是从容,谢后的唇齿翕合数次,欲言又止,跟在后面随行了一阵……帝王的步履越行越快,谢后走着便越来越心悸,提起裙裾莲步匆匆,埋首赶着。

那袭玄色织金暗龙纹的长袍身影,猛然一顿,吓得谢后低呼出声,身体收势不住,险些撞上那深威的身影。

汀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谢后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眼前那双风急潮怒的眼给骇住了,一字未言,帝王冷冷地喝道:“跪下!”谢后双膝一软,即使低着头颈,还是感受到发顶逼仄的压力,入耳的声声冷厉,一丝丝鲸吞蚕食着她。

“后宫不得干涉朝政!你以为母后这话是说给朕听的?”文德帝咬牙念着,眸底已有彻心的疲惫,森然地盯着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只是人心原本没有知足的一日!

“休要以为朕不知道这些年来你私下的那些动作——朕不过念及多年的结发之义,只要你还知晓分寸……朕倒也不想揭穿!可你——”文德帝凝来的目光,冰也似的深冷,颌下三绺长须,居然无风而动,显然内里已怒到极至。

谢后本是牙关紧咬,还欲争辩,“结发之义”四字,和帝王此刻的模样,尽数掏空了她的身体,半身萎倒,汀蕊惊惧地扶住。

“你居然敢用我北胤边疆的安危存亡,来一逞你的私欲?你眼里,可还有国家王法,祖宗家规,可还有朕?”

“皇上……臣妾不敢……”眼见着“国家王法”、“祖宗族规”这些沉重的帽子一一扣来,谢后花容惨淡,勉力做最后的挣扎,伏在地上泣道。

然而帝王甚至不再顾及周边驻足异样的内侍眼光,只厌烦地睨着丧尽国母风范的她,嗤道:“不敢?那谢泽呢?南宫显?抑或梁国栋,还是张之谏?”

他每说一名,谢后的身体就瑟缩一分,而文德帝末了森然的几字,终于殆尽了她最后的倚仗。

“有你这样的母亲……朕真替天皓惋惜!”

谢后大悚,痛不可遏地惨呼一声:“皇上——臣妾知错,臣妾知错!皇上——”

可是文德帝拂袖之后决然而去,“你该庆幸皓儿宽仁积德……今日朕就饶你一命!回你的凤仪殿,好自为之吧!”

谢后大恸,伏在汀蕊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隐约听到文德帝冰冷的话语。

“传朕旨意,梁国栋谎报军情,贻误军机,叛斩立决!谢泽,南宫显身为粮草监运使,却玩忽职守,结党营私,着令刑部查抄家产,发配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