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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了却君王天下事

朔风割面,暗云低压,一丝薄弱的曙光将明未明。

他站在角楼上面,凝目远眺,漠野的尽头是尖耸插云的奇峰险壑,近处黑压压的营帐密布,旌旗重重,正是如狼似虎的羌戎大军。

亲卫林侗,悄然无声地走近,然而瞥见那道孤漠的身影,林侗胸口生涩,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吞了下去。

“怎么?”

那身影倏然转过来,林侗怔了怔,看见他清冽的眸光时无以相对,紧抿的唇,流露出心里焦痛。

君彻宇黑眸遽冷,“想必……今日我张掖城颗粒不剩了?”

林侗心头的那点炙焰灼得他整个喉咙都搀了沙砾似的,“殿下——”哑声唤了一句,千般怆苦、万种不甘尽数袭来,欲泄不得。

面前的殿下,多日来与一干铁卫同寝同食,没有多嚼一粒米,未曾多饮一勺羹,整个人清瘦许多,唯一不曾改变的,就是那双深眸里的锋锐傲骨。

林侗撇过脸,抬手迅速擦过眼角……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周盘三人,走了有多少天了?”

“回禀殿下,正好是十八天。”

君彻宇噙着一丝淡讽低道:“张掖往返凉州,快马急驰,不过三日光景,十八天……梁国栋居心叵测,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周盘他们!”

之前不曾对铁卫们道明其中古怪,只在那军心二字不能乱。

“殿下?”林侗大惊,这些天来赖以凭借的那微薄的希望,就这样被生生浇得冰凉。

君彻宇屈指成拳,遥遥望向城墙下羌戎气冲斗牛的羌戎大军……曙色渐明,今日等待的,又将是一场酷烈的厮杀。他的黑眸,倏忽燃起星星一点的焰苗……

“林侗,本王前日让你做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是!”林侗神色一凛,“只是残留的焰火并不多,属下按照王爷的嘱咐,拆除下来的药粉分别装进了竹筒,只是分量不足,属下还在里面加进了清油和干漆,两日赶工,也不过五十余个火雷!”

君彻宇颔首,“那就够了!还有通道沟渠呢?”

“何祯带了人一日也不敢落下,今晨刚刚挖通了靠近城门口的那几户地窖。”

林侗一一禀明,却因为不知这些部署用于何处而有些许的诧异,“殿下,这些是——”

君彻宇一哂:“传令所有铁卫马上集合,今日……我们突围出城!”

早已洞悉梁国栋一党的毒辣,先时周盘等愿领赴死之心出城请援,他也仅抱着试一试的意思,想着或许这边的异状会惊动凉州城里懵然不知的赵琝等……可是这一次他们的部署,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所幸,他从来没有真的把两万儿郎的性命系在遥不可知的运气上!

“殿下?”林侗大震,忽喜忽忧:突围?可是援兵迟迟不至……突围,就凭己方剩余不足一万五千名的铁卫?

君彻宇不答,眼角微挑,那一身睥睨仍是锋芒逼人!

林侗黯黑的脸,蓦然生动起来,大声应道:“是,属下这去!”

他大步流星地走下角楼,君彻宇唇际的浅笑慢慢隐去,转而见天际泛起模糊的霞色,却浅淡得难以浸染风急云涌的苍穹。

“焰火中的成分,与火器不尽相同,倒是可以融会贯通两者的优点!”

上京城内,星火如海,她曾巧笑倩兮地说着,此次出征,可惜那威力慑人的震天雷尚未大量制成投用,可是她那一席话留在心里……不想今日,自己却拿来克敌。

君彻宇眼里柔和只一瞬,转而翻出凌踔义烈,战衣银甲迎着第一缕日光,散射出灼目的光芒。

“都清楚了?”

君彻宇负手而立,眼光自铁卫们的脸上扫过,他们不是没有疑问,然而跟随楚王多年,经历大小战役不知凡几,什么样的凶险艰难,楚王都带着他们闯过来了,心底的信服与遵从,是在生与死的淬炼里一点一滴积聚而成的!

所以,他们诧异,却绝对服从!

君彻宇唇际有微不可察的笑意:很好!难得此时,军心仍是固若金汤……心里的念头牢不可破,他一定要把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都平安地带出去!

“王爷!”

君彻宇猝然回头,一名城头驻守的铁卫匆匆跑来,双手抱拳回道:“王爷,羌戎汗王带着国师兵临城下,正在骂战!”

君彻宇眉心微蹙,因为这铁卫眉间眼底,隐忍着愤愤不平,“怎么?”

“他们……骂得好难听!”

这名铁卫因为心里激愤,整张黝黑的脸,截至颈脖,都涨得通红,君彻宇深眸微冷,唇角勾起一笑,却没有丝毫的温度,“走,一起去看看!”

“林侗,卫拯,你俩各带一千人马依计行事,剩余兵力由陈骁锋指挥,不得擅动!”

“是!”被点到的三人斩钉截铁地出列听命。

君彻宇对前来通报的铁卫淡道:“我们走!”

“王爷!”

城头岗哨上的几十名铁卫,群情激愤,看到战衣银甲的君彻宇沿着墙梯走来,为首的徐擎本来已经耐不下愤慨,正欲开口,突然迎上楚王澈寒的眼。

“把你还嘴的精力留着克敌吧!”

“王爷……”徐擎愧然低首。

君彻宇却不再看他,步履稳健,徐徐走到城头的围墙上!

城下雪原铺展千里,一箭之地就是密密麻麻的羌戎大军,放眼望去,旌旗猎猎,轻装简骑的先锋营,稳稳地护卫着羌戎汉王的旗蠹,中间两骑,君彻宇并不陌生,紫骝马上端坐之人,正是羌戎汉王苏鞑尔,旁边的想必就是羌戎国师了!

当君彻宇的身形在张掖城头乍现的瞬间,那指手划脚,唾沫横飞的国师,戛然而止。

“北胤楚王?”

那国师不过喘息片刻,傲慢地再度扬起脸,朝着墙头上的人影喊道:“楚王殿下不是号称军中神话,十年不败,今日得见不过尔尔呀!”

君彻宇淡然讥道:“今日得见?原来本王记性不好……之前在祁连东麓有幸一会的不是国师阁下!”

那国师瞬间臊红了脸:祁连山上君彻宇和铁卫们被困,正是从自己防守的东麓列阵突围,明明算无遗漏,就是圈不住他们奇诡莫测的阵法,以数万之众居然擒不住不足两万的兵力,国师引为平生耻辱,今日被君彻宇一言戳穿,顿时颜面尽失。

身边的羌戎王见国师神容委顿,浓眉揪成凶狠的一字形,粗声吼道:“君彻宇,本汗王瞧你也是个有血性的,怎么连日来像个娘们儿,躲着不肯见人!”

君彻宇眸心一点炙焰,无声而燃,面上的表情却没撼动,只讥诮地一笑,“苏鞑尔,你的刀剑若有你的口舌那样锋锐,这张掖早已是你囊中之物!”

“你——”羌戎王大怒,“噌”地拔除腰刀吼道,“君彻宇,休得狂妄,你道本王不知吗?苦守二十余天,援兵居然不至!你们已经是一颗弃子了——认命吧!与其鸟尽弓藏,死在自己人手里,不如出城寻个痛快!”羌戎王说完哈哈大笑,转首对身边的国师叫道,“国师,你瞧好了,这就是卑劣的中原人!”

“是,汗王说得极是!”国师故意拔高声音,“儿郎们,瞧瞧他们那副孬种的模样,叫他们滚回老家奶娃子去吧!”

羌戎兵士爆出阵阵嗤笑,铁卫们霍然色变,徐擎愤然一声“******”,反手搭上肩头,就要摘弓,可是手臂上一瞬压来传来沉沉的力道,他惊然抬眼,楚王用锋冷的眼色望来。

“给我!”

徐擎一凛,很快卸下肩背上的铁弓,君彻宇掣肘压腕,弓弦劲张,并指一连擒住三支白羽箭,箭尖厉芒不可逼视。

那羌戎王正笑得志得意满,倏忽瞥见墙头上清劲的人影没有怎么闪动,却仅是片刻,那青年已是弓矢在手,箭芒逼人,心下一紧,大喝道:“先锋营,护驾!”

“哐啷”一连串的甲胄声响,先锋营的兵卒们纷纷上前,架起坚实的盾牌,密密地护卫,国师先是一怔,随即耐不住那点惊悚……祁连山上,君彻宇一枪挑落左将军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想着便觉得脖颈嗖嗖发凉。

“护驾,护驾!”

亲卫们的纷叫,仍是盖不住一缕裂空的锐声,凌厉得似乎吸纳了天地间的肃杀,带得暗云翻涌,第一排高举盾牌的兵卒们还没看清那些厉芒的模样,“咻咻咻”三道乌影凌空而过,兵卒们大骇惊叫。

君彻宇以内劲勒弓,三箭连珠,势若迅雷,电急流光,羌戎王本来还面露镇定,待看到羽箭的势头,翻脸便叫“不好”,果然,左右护卫根本挡不住君彻宇连珠的羽箭。

劲风已经割面,羌戎王目现惧意,避无可避之时,他神情里狠辣一闪,那国师还在懵然,突然被一股大力扯得半身歪倒,竟被羌戎王抓来横在身前一挡!

国师连句呼叫都来不及发出,一支羽箭破喉而入,“扑哧”一声,热辣辣的血水溅得羌戎王眼睛发痛,羞怒交加,更有丝丝寒栗。

那支羽箭,原本洞穿的会是自己!

羌戎王双手猛地无力,任由国师的尸体“扑通”坠地,他抬手揩抹眼角的血水,一时无言!四皆死寂!

君彻宇黑眸里锐芒炽热,唇际却掀起稀薄的嘲弄,“汗王好快的身手!”

羌戎王惊怒羞恼,只恨不得上前一把揪下那傲岸的人鞭挞至死,“君彻宇,你等着!”

君彻宇却连眉梢都没惊一下,淡道:“不用等了!汗王如此盛情,小王不好回绝——”

羌戎王狐疑丛生,难以置信地瞪着慢慢洞开的城门,“你——搞什么鬼?”

君彻宇霍然抬头,云端边缘隐射的霞光,给那张面孔镀上一层金芒,清俊洒逸的神态一如赏风吟月。

“汗王,请进城吧!”

羌戎王目光凝缩,突然哼道:“空城计?君彻宇,你莫要自作聪明,你这张掖城弹尽粮绝,穷途末路,居然想起这招!你杀我国师,今日定当铲平整个张掖!”羌戎王厉声暴喝,小小一座张掖久攻不下,还损兵折将不知凡几,心头狂怒难遏,恶狠狠甩出手中鞭子,“先锋营听令,分两路进攻,拿下张掖!”

目光扫过墙头那张年轻的脸,蓦地瞥到一瞬的异色,羌戎王心头狂喜:果然,和他耍这招空城计!胆识过人,可是用错了地方!

“冲啊——”

羌戎王高举王刀,半空滑下耀眼的光环,厉声呼道:“谁能一举擒下北胤楚王,本汉王封他为左将军!”

一句激得万人耸动,群情慨然,也不知是多少张嘴同时在冲杀呐喊,惊潮般地一股股涌进张掖内城。

城头哨岗上的那些铁卫,开始还强撑着投放些滚木石块,奈何羌戎大军声势浩荡,这方顽抗无异于螳臂当车,不知何时城墙上已空落落的没有一个身影,更别说是君彻宇。

眼见着张掖城阔达数丈的城门空开,己方大军还在潮涌而入,却没瞥到一个漏网的北胤兵卒,羌戎王唇际的狞笑一点点扩大……

“轰隆——”

巨大的声响匐然乍起,羌戎王不防之下耳底被震得生疼,突来的异状惊起心底隐隐的不祥——怎么城门前浓烟滚滚,火光明灭?

那声巨响是什么?

“传我命令,中军人马,快快撤回!”羌戎王略一思量,猝然对身侧的亲兵疾道,胸口下隐约不安:君彻宇那小子诡计多端,行军布阵历来兵不厌诈,实中虚,虚中实,今天莫要贪功急进,中了道!

“撤军——撤军!”亲兵扬手挥动掌中彩旗,一边有人鸣金示警,可惜前方又是连续的轰鸣声,这亲兵的彩旗还没落定,张掖城城门外,突然平地炸开一团火光,伴着裂耳的轰声,扬起的飞沙走砾咯得人人掩面。

突然有人胆寒地惊叫:“汗王——北胤,是北胤的人马!”

羌戎王闻声剧震,眯眼望去,离自己不过一射之地,蓦然多出两丈开外的坑壑,还没怎么看清楚,唏溜溜数声战马的嘶鸣,蹄声轻疾,快若流星地奔来。

再一扫两翼,浓浓硝烟之中冲出两列骑兵,铁衣玄甲,居然不是自己的先锋营!这一惊,冷汗透衣……

中计了!他的先锋营尽数入了城,却给那火器乱了阵脚,短时难以撤回!没有了先锋营的护卫,自己的王队首当其冲,被迫得直面敌手。

羌戎王心思闪念,大喝一声“驾”,调转方向,回身就往后翼部队奔驰,临去前依稀一瞥,后面急追的骑兵,为首之人,眉目深冷,不是君彻宇却是谁?

“汗王——小心!”亲兵骇得扬声大叫,还留在原地待命的羌戎后翼兵马,眼看着地下突然冒出奇兵,全部哗然,而惊变骤起,羌戎王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指令,一干将士手持兵戈,目瞪口呆,看着那列玄甲骑兵慢慢颇近……不知何人猛地惶叫:“护驾,护驾呀——”

羌戎大军这才如梦初醒,刀剑利器纷纷出鞘,无数条人影耸动,羌戎王心头顿松——他就要驰进后翼大军的合围之中!

可是身后不远,还有轻雷般迅疾的蹄声,亦步亦趋,一点点拉近了距离,羌戎王觑空回头一瞥——肝胆尽摧!

双手哆嗦,控着的缰绳顿时失去凭仗,坐下紫骝因为拉力一张一弛,居然打了个趄,险些把背上的羌戎王甩下马鞍。

“苏鞑尔!再有妄动,本王叫你血溅五步!”

君彻宇舌绽春雷,一句炸响在羌戎汗王的耳边,隔着百步之遥,霍然正有森森乌泽的箭铉冷冷地指着自己,乌驹之上君彻宇白衣银甲,不动如山,双臂坚稳,又是三箭连珠的起式,一袭风氅展翼如鹰,傲视群伦。

羌戎王大骇——百步之遥!可是须臾之前,也是那三支寻常的白羽箭,连珠齐发,摧枯拉朽般地撕裂王旗之前坚如铁壁的阵势!

羌戎王脑中“嗡”地轰鸣起来,暗恨不已——弹尽粮绝,穷途末路,还以为仅仅是最后挣扎的“空城计”,没想到……没想到眼前的青年,居然还有这一手!

漠北的朔风阴寒袭体,羌戎王却在这时擦了擦鼻翼冒出的汗珠,眼里狠色一闪,哼了声:“有种就杀了本汗王!”

君彻宇讥诮地扬唇,“苏鞑尔,少在这儿惺惺作态!弑兄戮弟换来的汗位,你会舍得丢下?”

“你——”羌戎王目眦尽裂,怒目而视,本想破口开骂,可是恰好对上君彻宇澈寒的黑眸,眼前掠过那一箭洞穿国师咽喉的画面……硬生生地咽下恶气,挤出些许的笑容。

“好,看来你也无意杀我,说吧,你要怎样?”

羌戎王恨恨地开口,嘴里说着话,心头飘起一念:这小子无非是拿自己的性命胁迫大军撤退!答应了又何妨……只要他们这一遁逃,自己就不在这小子的箭势射程之内了,彼时大军重新反攻,这空旷无垠的荒漠雪原,他还能插翅飞上天不成?

君彻宇睨着对方唇际隐约的狞色,知道这羌戎王在想什么,他也不戳破,眸光只一深,淡道:“我不想怎么样,只是劳烦汗王留此作陪一会儿,待我部将着一撤走!”

羌戎王目瞪口呆,脱口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君彻宇一哂,眉宇间浑似不甚在意地扬声道:“汗王不是一直有意切磋吗?本王定当奉陪到底!”

“你——”羌戎王气结,而君彻宇身后的林侗等一干铁卫,惊痛交加,纷叫迭起。

“殿下,要走一起走!”

“我等绝不苟活!”

林侗目中酸涩,忽然掏出囊袋里仅余的十余个火雷,嘶声低吼:“殿下,林侗誓死追随,我们再用火雷,从这里杀出去!”

君彻宇目光掠来,隐然薄怒,叱道:“你以为这粗劣的东西真能当作震天雷来用?”

“殿下!”

“走!带着他们往东折回凉州,你们一万之众,即便梁国栋心有不轨,仓促间也断然阻止不了,待会合了赵琝、张翼昌,他们自有定夺!”君彻宇深深地望来,“那时你们再来支援!”

“可那时——”

林侗噤声,因为觑见楚王倏忽森寒的表情,对着铁卫们疾声喝道:“林侗!军令如山,再有异议违令者,自此逐出我铁衣兵营!”

铁衣卫面面相觑,一时噤若寒蝉,皆不敢再出言相悖。

林侗反手一抹脸颊,被硝烟尘土所污的面颊,露出一道道清亮的痕迹。

羌戎王远远望见那些铁卫们个个面露悲壮,连番射来的眼光多有怨愤,心头也是惊悚,他控着缰绳的手掌慢慢地用力……

可恨!可恨那君彻宇言谈自如,一双手臂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似乎凝固在了空中,三箭的箭铉,牢牢锁定他的眉心、咽喉和胸腹要害!

好,倒要看他一人一力,能守到几时!

“楚王,你瞧你这一干部将个个忠诚,难道你就割舍得了!”羌戎王阴阴地扯唇。

漠上风声朔朔,吹起帽缨几绺,斜斜掩住君彻宇的眼,只能看到他隐约嘲弄地一笑,“怎么,看来舍得的反倒是汗王?”

那么轻悄的一句,几乎被劲风吹散,一丝一丝送入羌戎王的耳里,他满脸的阴鸷不甘,几番迟疑,还是慢慢抬起了右手。

“传令万俟将军,撤开东路包围,放他们——”

东边惊雷般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大地颤动的威势,羌戎王那个“走”字,顿被噎在嘴里发不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哗啦”一下调转马首,怒声喝问:“怎么回事?”

有了君彻宇前车之鉴,羌戎王一听见那轰炸的巨响,顿觉毛骨悚然,猛地扭身眺望,这一看阵势倒抽了凉气:东边烧起了冲天的火光,先时阵营密布的情景俨成散沙一局。

又是连接巨响,坐下紫骝也惊得四蹄乱踏,更别说马上的羌戎王,口中厉声叱喝:“去看看,怎么回事?”

可是不待亲兵们探察,前方对峙的铁卫们猛地爆出震天的欢声,模糊地传来几句。

“震天雷!是震天雷!”

“殿下——救兵到了!”

……

君彻宇在那轰炸声响起的刹那,身心已是一松,眸心里汇聚的寒潮一点点褪去,放眼打量,周遭水泄不通的羌戎阵营,自东边某处,似是被利刃剖开般地裂开一缝,伴随着阵阵的轰鸣,惨呼惊叫不绝于耳……须臾之后,是熟悉的冲伐喊杀的潮声,铁衣重甲,蹄声隆隆,一列骑兵如入无人之境,身后旌旗掠风,玄底金线,熠熠生辉的一个“铮”字!

君彻宇眸色一暖,缓缓低下了弓矢,而此时的羌戎王,只匆忙地一回首,面如土色:己方数万大军先前排列的阵势早已给天降的骑兵冲得七零八落,一眼望去,荒野之中,火光肆虐,硝烟蒸腾,只看得见血影刀光横空交错……

不远处,君彻宇清峭从容,渊停岳峙,羌戎王眸光变了几变,到底胆气已泄!

“走——”

《北胤史·四域志》记载——

永嘉二年春,楚王、铮王率军克敌于张掖,大败羌戎。苏鞑尔汗王遁走祁连,伤重不治而亡……羌戎一族自此势微……漠北西疆、四域诸国,自此通好,于我天朝,秋毫无犯……

永嘉二年三月辛酉日,楚王铮王班师回朝。

“母后可放心了?”

文德帝呵呵笑着,又随手接过太后递还的捷报,垂下的眸光又一次扫过捷报内容,脸上不无欣色。

太后一笑释然,喟道:“哀家还要恭贺皇上,张掖一战,令漠北四域的异族心悦臣服,如今放眼四海,也算得上是宇内晏清。”文德帝眼里乍然亮起烈烈豪情,掀唇轻道:“母后说得是……这不只是朕的喜事,更是我北胤的喜事!”皇帝语气清淡地哂道,“朕正在想,要好好犒赏彻宇!”

似是不经意地瞥向太后,可是太后浑不在意地啜着茶水,倏忽想起什么似的,扬声呼道:“荷衣啊,你过来!”

“奴婢在。”

“你走一趟菡萏殿,就说楚王不日返京,一切平安,也免得公主挂念!”

这话说得好没来由,却叫人凭空生出臆测!

熟谙太后处事缜密无漏,为何今日君前失言?荷衣满腹震慑,抬眼正对上太后微有深意的眼,心里一惊,“是,奴婢马上就去。”

文德帝目视那宫女匆匆离开,脑子里电闪急光,转了几转,这会儿也揣摩不了太后的用意,浓眉深锁,“母后有话不妨直说,这算什么?”

“被有心人听去,只怕还误了他们!”太后不以为然,云淡风轻地笑了起来,“刚刚皇上不是说还要犒赏宇儿的吗?”

“可是——”

太后伸手一阻,拦下文德帝的话,“皇上,今日就当成全哀家的一桩心事——哀家也想开了,只要宇儿一生安好,那些什么富贵名利,不过浮生云烟而已!”

文德帝沉默片刻,慢慢抬眼凝向太后,其中一点尖锐,落入太后坦然宁定的眸心里,“母后此言……是在怨怪朕吗?”

太后一哂,摇头,眸光忽然变得温柔,“不……若有怨怪,也只能怨怪宇儿不是皇上嫡子!”

文德帝先是震住,继而神色黯淡:不错,若嫡出皇子之中,能有他这样秉性才情的,何愁帝业难继?

“可惜……”文德帝脱口呓语,话刚出口,整个人蓦地醒觉,表情里的怔忡仅是须臾,很快又恢复平常的不怒自威。

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指揉向眉心,声音里既有疲乏,亦有难辨的几分伤怀,“皇上呀……哀家虽说幽闭庆乐宫中,但这么多年来,我儿为这天下社稷殚精竭虑,吃的这些苦,别人不知,哀家难道也不知吗?”

文德帝不由动容,“母后……”

太后紧紧盯着文德帝的眼睛,“哀家明白皇上担忧什么……可是自幼看他长大,皇上难道连自己的眼光也信不过了吗?”

太后的眼神明睿又通透,文德帝微不可察地避开,牵起唇角淡道:“母后……朕无意伤害自己的亲侄,这一次……的确是意外。”

“哀家知道,否则又怎会在这里心平气和,与皇上谈论此事?”

“彻宇自小在宫中长大,朕视如己出,而他的秉性,朕又怎会信不过。只是……”文德帝眸心慢慢洇出些许的寒锐,“只是这政治漩涡的风口浪尖上,并非事事由得自己的心性……多少事都是在有心人的企图下推波助澜,成了恨事,朕只是为之后数十年的清平盛世未雨绸缪。”

太后也敛去了笑容,一字字地把话音敲进文德帝的耳中:“皇上说得有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为我北胤的长治久安着想,也的确不能不防——所以,今日哀家正要恳求皇上,既然这朝堂政权漩涡丛生,何不就让他们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没有想到这番话出自太后的口中,文德帝怔了怔,目中倏然又是几许异色,“他们?”

太后笑着颔首,“对,是他们!”

她略有几分疲态的面孔,突然泛上一些与之年龄不太相符的狡黠,深深地一瞥,笑道:“静和绮年玉貌的一个女儿家,却给皇上封为书史,留在哀家宫中,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文德帝震住,惊笑着喟道:“母后……您还是目如明炬,朕……真是班门弄斧!”

“母后,您何时看出来的?”

太后眼里精芒陡盛,“宇儿生性孤冷,可是南征归来,眉间分明多了心事……让哀家敢下如此定论的,还得谢谢咱们的皇后!”

“母后知道吗,彻宇南征归来,就向朕上了一道请婚的折子!”

“哦?”太后眉心微蹙,目光闪了闪,“静和拒绝了?”

文德帝嘿然一笑,“她分明猜到请婚之人是谁,却在朕开口之前,自请出宫,以遁佛门!”

太后沉吟了良久,悠长地一叹:“想必……那是南征归途上的事了。”

“这两个孩子,心性处事都是人中龙凤,偏生在感情一事上瞻前顾后,忧虑重重!”

太后凝视满脸揶揄的文德帝,轻轻地摇头,“皇上,此事症结倒不在宇儿。”

文德帝听出话中别意,“那母后的意思?”

“皇上,其实静和要的很简单,她只是想自保,对于皇上而言,明烈世子实无可惧。锦侯远在蜀南一带,鞭长莫及,皇上何妨允了静和,让她放下一颗心来,随宇儿双栖双宿,放逐江湖,既可了哀家一个心愿,又免却皇帝的一则隐忧,岂非两全其美?”

文德帝温声笑起来,“如此当然最好,只是……母后看此事该如何着手?”

“一枚丹书铁券,一道荫袭爵位的圣谕!”

文德帝舒出一口气,嘴角无声地扯动,“呵呵……好大的恩典。”

“是!”太后端坐正色地沉道,“却能换来我北胤此后的盛世帝业!”

文德帝陷入沉思中,倏而望向太后,“放逐江湖?岂不是游龙入海……难道母后就不担心蜀郡拥兵的锦侯?”

太后脸上慢慢流露的神色,是坚毅、豁朗与慈和,更夹着几分洞彻世情的漠然,“所以……皇上对明氏一族更要殊荣有加,从此深深地扎根在上京城内。”

“母后笃定了静和就丢不下这些?”

“她若丢得下,南明氏就不会走上这一条不归路。”太后淡淡地开口,“此其一,其二,哀家信得过宇儿!”

她平静地再次凝向文德帝,微霜的眉梢淡扫着几许的凛然,文德帝先是不语,在那样的目光下,倏忽泛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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