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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楚天千里共婵娟

晴空如洗,万里澄碧,这个春日的阳光极好,一线一缕,自窗外斜斜射入,照得那天音宝琴呈出乌润的光泽,轻拢慢捻的手指,亦在金阳下玉莹剔透。

一室清音,淡淡如水……

风吟端着茶缓缓走近,浅碧的茶水中徐徐舒展了几朵白菊,沉浮摇曳,回身望向抚琴的公主,那眉眼间的温婉宁静触动了她,心底一热,居然有泪盈眶。

这样闲适怡然的公主,真是久违了。

“公主,您用茶。”

明曦月指下微凝,流水般的琴音戛然而止,“云舞呢?”

风吟绽开笑靥,轻快地回道:“回禀公主,云舞给荷衣找去了,一个劲儿地缠着云舞学打绦子。”

明曦月闻言一哂,那丝笑意,只是瞬间逗留在唇际,然而眉宇雅澹,盈盈流转,已如碧波潋滟。

这一笑,堪与室外的阳光争艳,风吟眨眨眼,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公主……您那么担心,可是今日三军回朝,皇上犒赏将士,热闹得不得了,您怎么也不去瞅一眼?”

明曦月眸光垂落,看着茶水中那些起落有致的白菊,稍后才低道:“用不着。”

风吟微怔,一时也不明白这句“用不着”是什么意思,可是公主神思淡淡,显然不欲深谈,风吟无奈,屈身行了一礼,退到外面。

余光瞥见那张愀然不乐的小脸,明曦月眸底洇起一笑,却不开口,只信手拨弄冰弦,琮琮峥峥……事隔已有几日,她却怎样也难以忘怀,当时打开那张信函,手指颤栗的冰冷,而信函上墨迹淋漓的寥寥数语,却是温润的一道金阳,裂开了心河的封冻,整个人开始慢慢地回暖……

——他果然没有让人失望!

铮王在信函说,大军救援之前,他已经率领仅余的一万多铁卫,胁迫住了羌戎汗王!

他和铁卫,一切安好——周盘,你泉下有知,合当瞑目了!

一丝丝黯淡,倏忽掠上她的眉睫……正是这缕伤怀与歉疚,使得先前想要踏出殿门的双腿萎然无力。

她伏在窗台上,远远眺望殿外,不知是几时绽出的柳色青青,和着几株碧桃的彤艳,勾勒出如此明媚的春光,拂面而来的暖风细细,混着草泥的气息,她阖上眼睫……心里一片静谧。

只凝神听着……仿佛远边还有鹂鸟悦耳的啼鸣,啾啾喳喳……

直到一阵沁人的馨香,那样清透地渗入胸臆之间,她恍然一惊,倏地睁眼:几朵含露吐蕊的春兰,颤巍巍在她面前散溢着一脉幽香。

明曦月猛地回头,微不可察的欣喜、震动,和丝丝苦楚,笼成一波烟霭,荡漾在她两泓秋水般的眸里。

咫尺之外,他站在阳光照拂的地方,清姿俊挺,似笑非笑地擒着那株兰草,眉宇间的三分倦色,却掩不住深眸里满盈的柔和。

“刚刚经过太液池,发现春兰开得正好。”君彻宇浅笑隽然,“没想到此行来去……居然已是兰花盛开的时候。”

眸光几乎是贪恋地锁在她的身上,眼前淡静而温柔的面靥,和心里脑中描摹了千百遍的影像重叠……深刻入骨。

千山万水,千难万险,他再次回到这里,他要牵着这双手,自此不离不弃。

她像是还在震慑中,君彻宇上前一步,那株兰草又近了几分,“给你。”

明曦月低头看向他指尖的兰草,眼前渐渐雾湿……那一句写意从容,仿佛他日前一去,不是在间关万里、朔风酷寒的塞外,而是在春波荡漾的太液池边摘撷离离芳草……

明曦月伸手接过,凉沁的兰草还带着早间清芬的露水……一滴滴,落在她手背上的,却并非露水。

“三爷……”

心里酸楚难禁,她其实有很多的话要说,也极力用着平生的自制隐忍内心颤栗的情绪,可是他蓦然笑起来,深邃的眸心,清亮得似乎揽下了漫天星芒,那笑中,某些情感的波澜丝丝涌动。

他倏然张开双臂,而她足下生了根似的,避不开渐近的怀抱……难以自持,在那温暖迫近之时,她亦伸手,轻颤着回抱住他的腰,数滴眼泪,迅速被他胸前的衣襟吸去。

近在耳畔的一句,深刻地锥在心上,刺痛难禁。

“我曾想,若真的不能回来,你可会为我留泪?”

君彻宇伸指轻触她泪湿的脸,黑曜石的眼眸湛出熠熠光彩,隐约的焰苗无声吞吐。

她恸然阖眼,樱唇却抿出了执拗,用漠然的语调回道:“不!我对自己说过,如果你连小小的羌戎都应付不了,我绝对不会为你掉一滴泪!”

低邈的笑声响在她的耳际,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明曦月没有挣动,眼底涌出的泪水仍在闪亮,唇畔却已柔和地一弯。

“天飏都告诉我了。”

明曦月抬眼,略带哽咽地说道:“对不起……我没能保住周盘。”

君彻宇神色一黯,摇头道:“周盘义烈,他用一命保全了大家。”

“仅此一次……我断然不会再让身边的人遭受这种际遇。”

明曦月震了震,他的语气,断冰切玉,眸底隐着的些许深晦,灼灼地燃着。

明曦月开始不安:今天的他,很奇怪,刚刚犒军完毕,诸事芜杂,居然孤身潜到菡萏殿,并且行止毫无避讳。

而自己刚才,也真的忘情了……明曦月蓦地脸颊发烫,想挣开他的胳膊,然而他纹丝不动,眉眼间徜徉的居然是几分的愉悦,略带戏谑地觑着她面颊徐徐洇出的轻红。

隔着琉璃落地罩,地传来步履声,明曦月心头怦跳,正想离他远一些,可是那步履声居然就在屏风外停了下来,随即响起风吟的声音:“启禀公主,太后娘娘着人来请。”

“知道了。”明曦月扬声应道,微有嗔怒地睨向他留在自己腰畔的手臂,“殿下,太后来请,不知是不是有意为殿下庆功?”

她眸光流转,恰好错失了君彻宇眼里的深沉,只是片刻间柔和了神情,低低笑道:“是吗?那不妨一起去看看。”

他俩来到延寿殿时,太后正捉了懿平对弈,想是赢了几字,笑声呵呵,而近身几名宫婢神情悠然,满室的和乐。

“奴婢参见公主,参见楚王殿下。”

荷衣眼尖,老远地就揖了一礼,太后望来的目光带了几分诧异,咦道:“哦?宇儿也来了。”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看着他立在大殿当中,清俊然若临风玉树,举手投足仍是卓然有度,太后牵起唇角,溢出唇的却是一声喟息。

懿平搁下手里攥着的棋子,不知怎的就红了眼眶,“三弟瘦了不少……这一次,苦了你了。”

她也就只能言尽于此,不能道明的深意尽数露在那双温暖的眸子里,君彻宇轻道:“我一切安好,多谢阿姐挂念。”

“你从静和那儿来?”

太后直言不讳的一句,惊得明曦月蓦然抬头,只是不论太后,抑或君彻宇,甚至连一旁的懿平,都是神色悠闲,浑不在意的模样。

看到君彻宇施施然地点头,明曦月神色微变,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一切未见分晓,只是隐隐察觉周遭的情势在改变……是什么?

太后像是没有看到她的忐忑,仍是往常一样掬着满面的笑容,“哀家不过和着她聊会儿,倒也要惊动宇儿了。”

明曦月心头怦跳地凝向太后:她老人家今日一连几句,明示暗示,在在显露她其实什么都明白了。

“太后……”明曦月迟疑着开口,竭力要分辨她那双深晦的眼里,隐匿的究竟是福是祸?

只是太后不过对着她笑笑,仍不急不许地开口:“宇儿,皇上正在御书房等你,莫要耽搁了。”

君彻宇眸色一深,“皇祖母?”

“去吧,别让皇上等太久。”太后淡道。

君彻宇略一思量——也好,就今天吧!

君彻宇一笑,“好,孙儿去去就回。”

“等等——”太后蓦地开口,抚在案几上的手自广袖里递来一物,“自己的东西都不要了吗?”

君彻宇凝目望去,却是那块螭龙佩,他微怔,眼光迅速向明曦月掠了一下,只是须臾的工夫,他举步上前温声道:“谢皇祖母。”

然而太后却在他伸手的瞬间,又将那块玉佩抽了回去,唇际似笑非笑,有意无意地睨向旁边的明曦月,“或者……是还给静和?”

明曦月心头剧震,遽然抬头对上太后深不见底的眼,遍体寒冽,她白了脸色,也不强言争辩,向着太后缓缓跪下。

“静和知罪。”

“你何罪之有?”太后语气淡漠,面上觑不出喜怒,几根手指落在瓷杯的盖碗上“嗒嗒”的轻响,一声声如同敲击在她的心版深处,薄薄的冷汗,透衣而出。

“皇祖母——”君彻宇剑眉微蹙。

太后迅速以目示意,按捺下他。

大殿里静寂无声,懿平瞥见明曦月渐渐没去笑容的脸,雪也似的白,双睫半掩的水眸,一径的幽凉,心里几度不忍,然而太后的深沉难测,一时不敢造次。

“静和?你何罪之有?”

太后又一次追问,仍是波澜不惊的语调,只是短短几字,早已是千石投湖,激得内心波涛如怒。

怎么说?说实话吗?

她还赌不赌得起?

涌上心头的讥诮虽然不能溢于言表,却锥得她一阵阵颤栗……好像,好像自从来到这永安宫,她就始终在危机的边缘游走,一直在赌!

赌皇上的忍耐,赌君天皓的仁厚,今日,却要赌上太后对他的眷顾,甚至在赌太后想念昭蕙公主,以至于对自己的那份移爱之情!然而又有几个上位者,能容忍得了身边之人的算计,不管这算计的初衷是什么。

“静和?”

明曦月慢慢抬头,眼眸澄清如波,像是倒映出了春日潋滟的阳光,对上首的太后深深地揖拜。

“静和知情不报,并指引周盘潜到延寿殿,惊扰了太后……静和领罪。”

她的直认不讳令懿平等无不惊诧满面,只有君彻宇点尘不惊,熠熠地凝向那袭樱色衫裙的人影。

他迅速看向太后,捉到那唇角模糊的笑意——心底一片雪亮,豁然开朗。

“皇祖母,皇上传诏,孙儿不敢耽搁,这就去了。”

懿平等震慑莫名地看他居然在此刻抽身而退,神情间云淡风轻,仿佛再不曾留意到大殿上还有一人正辛苦地承受着来自太后的苛责。

懿平正想开口,太后突然说道:“懿平,哀家这儿有事,就不留你了。”

竟是摆明了逐客,懿平愣了愣,不忍地觑向跪在那身形纤细的人儿,“皇祖母……”

太后却连眼也不抬,唇角拗下几分凛锐,懿平心口一凛,忙低道:“是,懿平改日再来。”

“荷衣,你们送送公主。”

“是。”

明曦月螓首低垂,跪在坚冷的青砖上,漠视着腿股上阵阵的痹痛,连一寸衫角都不曾掀动……只是,那分自持,在他一袭蓝衫毫无留恋,擦身而过时,俨然有尖锐的棱角扎进心口……恍惚又是几人的步履,轻盈地经过,她却已难以分辨……

是她太笃定了吗?

供认不讳的结果,是不是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唇际凄婉的一笑尚未凝结,低垂的眸光已经瞥到一角松鹤衬以四合如意云纹的裙衫,耳畔传来太后悠长的轻喟,风一般得轻和,苏苏地将她自凉痛中唤醒。

“起来……好孩子……”

太后亲自抚向她的肩膀,含笑凝视她,“哀家谢你都来不及,又何来领罪一说?”

“太后!”

跪得太久,她起身时直觉得两腿痛软无力,却哪里顾得及伸手去搓揉,太后前后判若云泥的对待,益发令人惴惴。

太后笑着叹道:“休要怪哀家刚才那样待你——若不如此,又怎么能窥见静和你真正的心意?”

明曦月不安地蹙眉,“太后,静和并无他念——”

“不,你有!”

太后猝然的一句打断她的分辩,也无情地击碎明曦月仅剩的自若,眸底细细碎碎剖开了裂痕,露出下面潜流的波澜。

太后仍然没有放过,刻意忽略那一刻她眉眼里隐然心碎的神情,紧盯着她,“只是一直被你压制在心底,为着明氏,甚至为了宇儿……你选择漠视,选择遗忘!”

“只是你想过吗?你选择的这条路,真的能如你所愿,一切安好?有朝一日,你会不会后悔今时今日的决定?”

眼里酸胀难禁,她用尽平生的自制,也挡不住扑簌而落的眼泪——即便狷狂如他,也不曾这样直面剖析她的心绪,不曾这般冷厉地撕开她平静的表面,露出底下累累的伤口。

明曦月伸出的手指,微颤地捂上面颊……再次拿开时,先时的失控已收敛了很多,眼睫处还是泪湿的一片,语气却已平静下来。

“太后……静和对自己的选择,不会有半点抱怨。”

“哀家知道。”太后一笑温柔,觑着她时神色里却是步步紧逼,“可是哀家不允许!”

“你所做的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回报。”

太后搀起她,明曦月只觉得四肢百骸都陷入无力之中,任由太后牵着走到案几旁,太后回身冲着她一笑,眼底光彩竟然明锐如刃。

“哀家也不允许,你枉顾我那孙儿的一片至情,把自己和宇儿置于亲者痛、仇者快的境地。”

明曦月默然:太后目如明炬,一点点疏漏,竟已洞彻了所有的事,然而事情不可能如此轻松地解决,即使以太后之尊,也有她难以逾越的屏障。

明曦月凄然摇头,低道:“可是——”

太后按住她的手背,止住她下面的话,望进她隐忧重重的眼,“哀家知道你担心什么——你看!”

明曦月怔然地接过太后递来的一纸丝帛,尚未打开,那耀眼的明黄色泽晃得人从深心里迫出了惶意……她一点点地展开,指尖捏着那丝帛竟是铁紧。

“太后——”

明曦月霍然惊起,难以置信地抬头,太后报以一笑,柔声道:“现在可放心了?”

“哀家本来想要说的就是,静和你不仅无罪,更是救我孙儿,挽我北胤边陲的功臣,哀家只有感激!这道圣谕,权当哀家的一片心意吧!”

明曦月无语拜倒,一直强忍的眼泪,终究泉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滴在明黄的丝帛之上,慢慢洇湿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墨迹。

“丹书铁券”、“荫袭明氏子弟的爵位”……

她通身上下没有半点的气力,独独是捏着圣旨的手指异样的牢固……这一切,犹如梦境。她的辛苦,她的坚忍所为的不正是明氏一族的安生吗?

“静和……谢谢太后的恩典。”

“如此你可放心了?”

太后深深地凝视,“哀家想方设法成全了静和,成全了明氏,那么静和你……可愿成全宇儿?”

明曦月微震,水眸里一色揪人心肠的凄苦,唇际隐约的自嘲,“太后,可惜静和的身份,只能给他带来不堪。”

太后摇头,几乎是叹惋着睨向明曦月笑道:“你这妮子呀,那么聪慧的一个人……只是身在局中,居然就给蒙蔽了眼睛。”

明曦月怔住,“太后?”

“圣旨是皇上亲自所拟,皇上的意思……静和不妨揣摩揣摩?”

看到她明眸里渐起的惊意,太后低低喟道:“静和啊静和,你现在该明白皇上封你书史的用意了吧?”

太后此句犹如醍醐灌顶……原来自己,竟还是掣肘他的一颗棋子。

原来他之前说的话——明曦月心痛如绞:如此当日他提出上缴兵权之时,已然窥知了这一切……抑或是更早之前?在他玩味地对她说“不该带她带到此处”……他就一个人,承受了所有。荒唐的是,她还一直认为自己牺牲得太多!

此刻蓦然忆起那日在齐岳山上,他黑眸里的坚清——“我定不负你!”

他不仅没有忘记,他还一直在用尽所有的能力守护维系,等到的却是自己一次次的漠然、退避。

君彻宇!

看到她面容浮起的那丝哀伤,太后的眼里充满了怜悯,“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明曦月宛受电殛,失声叫了出来:“殿下他——”

再难掩饰眉目间的悸痛,莫怪他刚才走得那样决然,她几乎能猜得到御书房里,他会和文德帝说些什么。

不,他怎能牺牲那么多!

明曦月泪盈于眶,足下略微趔趄,只是太后倒是一片坦然,隽然微笑道:“他自己的选择。哀家相信,他不会有委屈和不平,因为他得到了他所要的!”

此时,御书房前,君彻宇伸指推开半阖的殿门,一缕龙涎的香气扑面袭来,赵胜微笑着屈身轻唤:“殿下来了……皇上正在等您。”

君彻宇一哂颔首。赵胜轻悄悄地退到外间,顺手阖上了门。“彻宇吗?”

深威醇厚的声音,起自书房黄花梨书案的后面,随即掠来的眼光,温和中隐透锐芒。

“微臣参见皇上。”

“平身。”

文德帝眉心掬起一笑,广袖拂过几案,愉悦的声音带着穿透的力度,隔着两扇门牖,传到外间守候的赵胜耳中。

“彻宇,此次平定漠北四域,使得诸国来朝,你居功至伟,实属难得……”

帝王的眼光,是深不见底的两波潭水,即使那层摆荡的笑意,也是泛起的轻纹一觳,很快就淡去了。

君彻宇没有接话,只是淡定地立于帝王的身前,听到帝王再次唤他,他抬起黑眸从容对视。

“前次扫荡古越,朕已经赐了你九章亲王的服佩,这次又立下赫赫战功,倒叫朕封赏你些什么呢?”文德帝倏忽一笑,“朕还有什么能封赏你的呢?”帝王的眼亮若火炬,眨也不眨地盯着君彻宇,轻喟一声,“彻宇,告诉朕,你还想要些什么?朕……都应允!”

君彻宇笑了,剑眉轻轻剔挑出逸扬的神采,毫无退缩地迎上文德帝的凝视,“微臣向皇上讨一个人。”

赵胜心头剧震,杵在殿外,失神间只听到“啪嗒”一响,骇得他低头看去:指间执着的拂柄,不知何时掉落在地。

文德帝犒赏三军,皆有恩典,满朝上下是一片喜声融融,何曾料想,犒军的次日,含元殿大朝之日,一纸召令,令所有的人措手不及。

诏书明令:今楚王请尚静和公主,触禁祖制,特削其神策、神武三军统帅之职,革除尚书省门下功名,因屡建奇功,恩其宗室留藉,准其子嗣荫袭亲王爵。

晌午时分,紫宸殿再传第二道圣谕:今有明氏之女静和公主,淑慎娴静,毓质令名,配于楚王为妃,特赐吉日完婚。

两道圣谕,犹如巨石投浪,掀开了朝野一片沸腾之声,尚不待诸人从惊愣中醒觉,楚王和静和公主的吉日已在眼前。

耀眼的红绸自永安宫丹凤门前,一路沿着迎亲的朱雀大街,红浪般绵延张展,是日晴空万里,金阳潋滟下一列列宝皤羽扇,华彩熠熠,直灼痛了两旁观礼的人群的眼睛。

这一天,上京城可谓万人空巷,都涌堵到楚王府的附近,争着想要一观静和公主的风采:这位降国的公主,居然令北胤天朝,军中神话的楚王甘愿为之舍弃功名权欲,怎能不令人心生好奇?

可惜,可惜那顶朱轮华盖的车乘,四壁遮着重重锦幔,两翼护送的内廷侍卫和送嫁的宫婢,已经把花轿护得滴水不漏,哪里能觑到半分?

驻足围观的人群,失望连连,再望着花轿前方端坐在乌驹之上的楚王,通身气息虽不改素日之清冷,偶尔回望轻掠的眼神,眸底神采却是真切的愉色。

众皆有叹:美人如花,终让百炼钢成绕指柔,名声赫赫的楚王,瞬息从手握重权的三军统帅,一降为闲散的皇室宗亲。

有人震愣,有人义愤、有人扼腕……诸如张之谏一流,更是悔不当初——早知帝王有此伏招,何用之前枉费心机,生生暴露了自己的根底,触怒了君王,以至于落得现在狼狈的境地!

想那楚王锋头正劲时急流勇退,走得潇洒,却也换来帝王的信任,满朝的钦仰,有失却更有得!留下铮王入主兵部,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他们一众人苦心经营的结果,居然是落花流水,尽付东流。

眼望那顶花轿没入楚王府内,极目所视,迎亲的仪仗赫然绵延,数里不绝,皇室对其的恩典殊荣可见一斑。

是夜烟火通明,啸声清锐裂空,炸开漫天的火树银花,竞相争艳,那些遥遥坠落湮灭的星星点点,在诸人抬头仰望的瞬间,于内心印下一痕……那样的瑰丽明媚……

“殿下,您就不能留在上京?”赵琝微有哽咽,开口说出这句,胸中酸堵,一个劲儿地往眼里冲。

李顼按捺下赵琝后面的话,他虽然也是满脸的惆怅,到底心头未曾失去警醒,纵有满腹不愿,却也只能选择沉默。

君彻宇目中暖意一荡,“不能!”

赵琝神情一噎,委顿下来,却有一双手紧紧按在他的肩上——是楚王!

“只要我还在上京,这里就总有人坐立不安,难免生出事端,我也厌倦了……十年戎马,我想歇一歇,真正地寄情山水,畅游一回!”君彻宇神情里是不多见的写意悠哉。

赵琝微有触动,到底心里愀然。

张翼昌却粗声拧眉呼道:“可是殿下,末将等就是担心——”

“翼昌!”

不待君彻宇开口,李顼先一步拽住他,旁边的君天飏笑了起来,眉间眼底隐透凌踔之气,“所以你们更要好好守在上京,才不枉三哥对你们的一片冀望!”

张翼昌还有赵琝,双双自君天飏灼亮的眼里觑出些什么,心有所动,赵琝略一沉吟,正色低道:“是,末将等今后必当竭力辅佐四殿下,为我北胤边关的安危鞠躬尽瘁。”

君天飏笑着应“好”,转而看向君彻宇,锐目里却洇出阵阵的不舍,“三哥……上京有我,你且放心。”

“我自然放心。”

君彻宇黑眸里的深邃是难以描摹的感情,君天飏胸臆间热潮如涌,分明有咸湿的液体往眼里渗,他强笑着扭过头去,“啊……三哥,你看谁来了。”

君彻宇不消他提醒,唇际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牵起眸底柔和的几线,千丝万缕,牢牢系向缓步走来的人。

犹记得昨夜揭开喜帕的那一刻,她眨也不眨地望来,眸里隐约的泪光被龙凤喜烛映成了秋水柔光的潋滟之色。

他对她伸出手,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噙着些许心酸的笑容,任由他掌心的暖意,牵引着她步入行礼的殿堂。

那瞬间,许下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白首之盟……

“皇兄也来了。”身后的君天飏低低地提醒。

君彻宇的目光自她的身上移开,她旁边陪同的正是东宫君天皓。

仍是俊雅温和的一副仪容,只是在看向君彻宇之时,眼里凝出了些许的异样,“三弟……”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轻喟,君天皓深深地望着面前神情依旧淡然的君彻宇,“委屈你了。”

君彻宇但笑不语,走近明曦月的身边,牵起她的纤掌,却对着君天皓轻笑,“皇兄时至今日,还没恭喜臣弟一声。”

君天皓一怔,“啊——是愚兄的疏漏!”他赧然地一笑,朝着两人拱手揖道,“恭喜三弟娶得如花美眷。恭喜静和得遇良人!”强笑着说完,他的表情慢慢地沉凝,似是铁下心来,抛开了一切避忌,“三弟……凭你惊世之才,原不该如此埋没,有朝一日,愚兄定要——”

“皇兄!”君彻宇突然打断他后面可能更惊妄的辞令。

君天皓蓦地醒觉,唇际抿得很紧,辛苦克制着内心狂涌的波澜。

明曦月柔声道:“殿下可知道——你就是让三爷甘愿身退的原因!”

君天皓震慑地看着她水眸里泛起的暖意,娓娓的语声是涓涓溪流,一丝丝渗进烧灼痛意的心田——从他得知君彻宇被削功名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安枕过!

可是静和说什么?

君彻宇眸光一闪,却没阻止明曦月继续说下去:“因为三爷坚信,得以承继帝业,将我天朝民生带入真正的清平盛世的,必然是宽厚仁德的殿下!”

“三弟——”君天皓动容,紧紧盯着君彻宇,想从他的眉眼觑出什么来。

君彻宇倏忽扬起了薄唇,隐透的锋锐刺得君天皓心头微凛,就听他轻道:“对……所以皇兄一定不要给我后悔的机会。”

淡然的一句,没有道明的深意尽数藏在清锐的眉眼里,冰刃游光,倏地在君天皓心版上刻下印记,扎扎实实地拧紧。

甚至明曦月,乍然听到这句,也是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被他更紧地握住了手,掌心仍是不变的微温。

君天皓慢慢吐出胸中郁结,熟悉的笑容再次回到脸上,似笑非笑地睨向眼前二人,“呵呵……好大的威胁……看来愚兄日后,定不能有半点的懈怠了。”

君彻宇黑眸亦是洇出几许暖意,低邈地一笑,“那真是可惜。”

两人相视莞尔,明曦月垂落的眸光,甜痛交集,却更难以忽视心底摆荡的那丝骄傲——因为他!

他屈就了自己的傲骨与豪情,成全的却是一个盛世昌隆,四海安祥!

“开船了。”

江风沁寒,薄纱似的雾霭笼着云水交接的地方,远远地眺见巨制恢弘的永安宫,殿宇楼阁,宛如仙境般缥缈无踪……还有岸边衣袂翻飞的数人,隔着茫茫的烟水,朝着渐远的船只挥手……

眼角微湿,可是还没等它滑落,已有手指替她拭去,“不舍得吗?”

明曦月默然地垂下眸光,侧过身体靠向他伸来的臂弯,半晌才低低地喃道:“是……这里有你我难以割舍的人事……”

阖上眼的她,能聆听到他胸膛下一声声的心跳,清晰有力……温湿的气息拂动了她耳畔细碎的发丝,他居然在笑,低邈幽远,明曦月愕然抬头。

他的目中亮着一色炫人的柔和,“会有一天……你的那一点不舍得,也会烟消云散……”

“这是我的保证。”

明曦月一笑缱绻,柔声应道:“好。”

……

江天澄碧通透,阳光下一丝丝薄雾被蒸腾出五彩虹霓,缠绕在船舷的雕花护栏边,风吹帘幕卷,水鸟轻盈地擦过江面,“啾”的一声,留下美丽的剪影,只有水面皱起涟漪,一波波荡漾不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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