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美人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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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庐江郡西南近郊,数列军营,一夜之间沿着白兔山麓驻扎下来,月儿疏淡的光芒洒在帐顶的油布上,反射出金属般冷冷的光泽。

天空渐渐显出了暗青色,黎明即将来临。

有几户山民因为营生,起身很早,挑着柴薪沿山道而下,望见山脚下矗然而起的军营,都是惊讶的一声“咦”!

然而那军营的帐篷间偶尔有兵士走动,皆玄衣战甲,神情坚忍,眉宇间多肃杀之气,樵夫们都不敢再看,满腹惊疑地匆匆走开。

万籁俱寂,曙色渐明……旭日刺破云层笼罩,射出霞光万缕。郊野中凉气习习,草木葳蕤,尽显盎然。

中军的帐篷布帘忽然一掀,有三人施施然地从帐内步出。

为首之人正是北胤楚王君彻宇。

他一袭蓝衫,宽袍博带,意态从容,举动皆处处彰显出风流倜傥的儒雅气度,然而一双深邃的黑眸,眸光轻掠间已是丝丝寒冽,再看他的挺鼻薄唇,无一不冷,竟是亲近不得。

眺望远处的平畴沃野,明空丽日,君彻宇唇角一勾,黑眸眯起,仿佛自言地喃了句:“真是个好天气!”

跟在身后的一人是李顼,另一人则是北胤赵志勇将军之子,此次大军的副先锋官赵琝,他二人念及先时帐营内未完的话题,都有些神色怔忡。

“殿下!”

赵琝毕竟年少躁烈,看楚王这时似乎醉心于晨光美景中,十分的不解,也顾不上身侧的李顼递来的眼色,张口就道:“末将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们好不容易瞒天过海,潜至庐江,眼看郢州就在眼前,为何不攻?”赵琝剑眉一扬,大胆地直视着君彻宇。

君彻宇也不以为忤,甚至于唇边现出了若有若无的一笑,然而熟知他性情的二人,都觑出了他笑意里一丝讽意,赵琝霎时就涨红了脸,语声嗫嚅,极力为自己辩解。

“倘若再不兴兵,郢州郡等来了蜀中的增援,岂不徒增变数?”

“本王既然于此处现出踪迹,就代表了我并不想以武力攻伐郢州!”

赵、李二人闻声一震,李顼更是心头暗喜,抬眼时蓦然对上楚王似笑非笑的一瞥。想起那晚他和楚王的一席对话,面孔有些赧然。

“不伐郢州?!”赵琝愣在当场,看着他们似乎隐晦莫测的样子,真是一头的雾水,而君彻宇仿若不经意地瞟向四野,轻笑了句:“南都失守后,我等于此处显迹的消息……此刻也应该传到郢州了吧?”

他的眼里有着若有所待的神思,李顼恍然:楚王在等,等一个来自郢州的消息!伐,还是不伐……楚王在给郢州最后一刻的时机!

这已是他宽容的底线了!

眼见这赵琝似懂非懂,一径瞅向自己,李顼朗声而笑,“真要兵戎相见,我们现下应已攻到了郢州城,岂会在半途就被南鶥的暗探盯上……”说时他的眼风掠向君彻宇,一边恭然地接道:“这是殿下仁厚,希望能让郢州郡自己知晓利害关系,能如豫州等三郡自行投诚,能兵不仞血,才是王道!”

“不用给本王戴高帽,更不必用那激将法……”君彻宇轻哼了句,声音也在这时冷凝起来,“本王不会等太久,若逾期不至,我铁衣军必定扫荡郢州,绝不容情!”

此句一出,他眉宇间睥睨纵横的王者之气,仿佛已充斥于四野,天地万物都因这断冰切玉的一声而有了秋的肃杀!

赵李二人正因为这冷肃的气氛而不敢接茬时,远远传来哨兵的一声“报——”

随着衣甲霍霍的跑动声,一个面庞黝黑的传令官来到君彻宇站立之处,单膝着地抱拳道:“禀王爷,一人自称来自郢州郡,受南鶥靖安公主之托,来此求见王爷,请王爷示下!”

来了!

君彻宇冷邃的眼睛一亮,递给李顼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后者脸上已经按捺不住喜色,眉眼皆往上扬起。

“看来这靖安公主倒是能识大体,当机立断之辈,也不枉军师这番美意!”君彻宇带着几分戏谑,斜斜觑着李顼,令赵琝惊诧好笑的是这向来一副七情不动的军师,此刻白净的面皮,竟难掩一抹羞赧无奈。

李顼对着君彻宇深深地一揖,讨饶似的开口低道:“殿下别再取笑微臣,那夜我已告知殿下,为郢州……乃至靖安公主请命无非是念在昔日公主对鄙人有活命之恩,别无他意,也断不会徇私而贻误军机的!”

“本王又没说什么,何必情急?”

一番言语也只换来君彻宇云淡风轻地一哂,李顼唯有苦笑,奈之莫何。

转而见赵琝贼亮的眼珠子牢牢地锁在己身,咧嘴无声地笑着,心道不妙,想必事后这缠人的主儿定会不依不饶,盘根问底,他赶紧凝定心神,正色道:“王爷,使者不容怠慢,属下先行接见,稍后命他至中军帐内面见王爷!”

不待君彻宇再有指示,他转身疾走,颇有落荒而逃的狼狈,身后传来赵琝忍俊不禁的朗笑……

“殿下,如何?”

赵琝实在好奇那封信函上的内容,而楚王浏览过后,只慵慵地靠在太师椅上,眼色深晦,无从琢磨,看不出是喜是怒。偏偏李顼也恼他先前的嘲弄,站在一旁安然自得,连个眼色也不递给他。

“你自己看。”

一缕劲风蓦地袭来,赵琝吓了一跳,本能地骈指一夹,掌内哗啦轻响,低头一瞅:手中握着的可不正是那纸信函吗?

这是一张洒金花笺,纸质绵韧,隐隐有暗香浮动,显然出自宫掖,而眼风一扫所瞟到的笔墨,却如行云流水、凌峭飘逸,笔锋逆转的按捺之间,如劲风回雪,清泠铮然,毫无闺阁中的柔媚。

“好字!”赵琝脱口一声,忍不住细细地浏览,口中念念有词。

“……北胤朝堂上下一心,君明臣贤,更有北帝昔日兴水利,革弊政之为,泽披苍生、福及百姓,正可谓北国之幸……今下国宵小当道,奸佞持政,蒙蔽圣听,对贵国屡有进犯,实乃明氏之孽、罪难可恕……”念到此处,赵琝抬眼向君彻宇望去,嘻嘻一笑,“这位公主的姿态倒放得很低,比南帝倒识相多了!”

君彻宇不置可否,赵琝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然地继续看下去。

“……贵国天子之怒,伏尸千里……明氏之女素闻北帝宽和,楚王殿下亦有仁义之师的美誉,今罪女欲将郢州郡与郡内百姓托付于殿下,明氏之孽愿以己身受过……殿下仁厚,望念及苍生之苦,勿动干戈……”

“殿下——”

君彻宇打量着他颇为震动的表情,蓦然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措辞委婉,其情悯然,可谓谦而不卑、哀而不伤。”赵琝双手负于身后,颇有感触地叹道:“才女二字她足能当之!”

李顼“扑哧”一声笑骂了句:“得了,别在这儿吊你的书袋,酸得我够呛!殿下是问你属意如何?”

赵琝剑眉轩动,黝黑的脸膛因为这一瞬的朗笑而神采奕奕。

“此信不假?”

“有公主的印信为证,自然不假?”李顼敛容,正色回道。

赵琝扬声而笑,“靖安公主既然给我北胤君臣戴上如此高帽,我们也实在不好挑衅,而且殿下不也正有怀柔之意吗?何不顺水推舟,接下郢州呢?”

“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办吧!”君彻宇此时方淡淡一哂,黑眸望向李顼,“速去拟个密折,飞鸽传书于尹都,禀明皇上此间事态。”

“是。”李顼抬头,略有迟疑。

君彻宇已然察觉,眸光一闪,“你是担心皇上会严惩明氏?”

李顼慌然欠身道:“属下不敢妄自揣测君意。”

君彻宇薄唇勾起一丝揶揄,“皇上旨在合并,无意多造杀孽。我们攻下南都,接管郢州之后,当务之急自然是首在安定!明烈虽然暴虐无道,但明氏与天下豪门世族数代联姻,盘根错节,影响深远,潜在的势力仍不容小觑。这些……相信皇上比你我更清楚!”

他深吸了口气,沉吟着说道:“南鶥的余下几郡能否顺利兼并,就要看皇上的意思了……南鶥国人,乃至天下人的眼睛,都在观望着北胤对明氏的态度,皇上心里必有决断!”

转而君彻宇冷邃的眼光掠向李顼,李顼一震,似乎自他别有深意的眼底觑出些什么,耳边响起了他轻然却凝定的一句。

“靖安公主既有眷顾苍生的慈悲……我等自也不能‘辜负’她……呈于皇上的折子内容不正拿捏在你手中吗?”

李顼悟然,心下一喜,“是,属下这就去办!”

“赵琝!”

“在!”

“去传靖安公主的使者于中军帐内问话,本王有事交待!”

左右一文一武心腹之人各自领命行事,帐内岑寂下来。

临近晌午,帐外是艳阳高照,隔着半敞的帘布,能望见远远青山妩媚的轮廓,映着纯澈蓝空,这江南的胜景有别于北朝的粗犷,直叫人消磨了心底凛冽。

眼光一低,正落在赵琝临走时置于长案的信函上,笔墨入眼,唤起他乍一看到信函时心底的些许震动……由字及人,再忆及李顼说起过她有治世之才……

“明曦月……”

君彻宇喃了句,静漠的眼中第一次显出了几分玩味。

夕阳西下,天际的缕缕晚霞,如铺设的五色锦缎,照射着离宫殿宇,琉璃瓦反射的光芒绚丽夺目。

毓芙殿半敞轩窗,斜晖一脉,透过霞影纱,使坐在窗前的明曦月,一件素绫襦衫,笼上了些许轻红。

明曦月收回远眺的眼光,低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角,袖中的手,浑似察觉不到夏季张扬的热力,还是那般冰冷。

屏风外侍立的云舞,螓首低垂,莹澈的眸子下却是些许的淡青色,难掩疲惫。

蓦然有悠扬的琴音自内殿响起,云舞娇躯一震,脑中的混沌霎时被琴音涤尽。

初音平淡悠缓,细细审之,如一幅淡墨山水,深远涵淡……陡然她剔透的手指一揉一抹,仿佛一石击开千层浪,一束清癯的孤傲跃然而出。

琴音也自穿过毓芙殿外长长的走廊,一丝两缕的音韵钻入刚步出碎玉湖畔的两人耳中。

方逸谦浑身一激灵,音韵如同升堕天地,跌宕起伏,难抑抑郁萧瑟,然则音律振荡之中有种遮掩不了的兵戈之声,使得琴音于悲切中隐隐然自有不屈的气节,竟是一曲《广陵散》!

方逸谦暗叹了声:若非为了满城黎民,公主岂会低下她高傲的头,将封地拱手送人,还不能幸免地背负上“叛臣”的骂名……

这一恍,他同风吟已踏入了毓芙殿的外室,云舞看见他俩,面上一喜,脱口低呼:“二位总算回来了……公主等候已有多时!”

“这么说……北胤大军已经西撤,北帝终究饶过今上一命?”明曦月神色间悲喜难辨,低低地喃了句。

“微臣等所探知的就这么多了。”方逸谦叹道,“大军撤后,铮王遣长史徐韧暂时接管南都,今上与宫眷数百,待束装齐备后,由羽林卫副统领司徒青押送尹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那一种深刻的无望缓缓逼近,消磨殆尽她所有的气力。

风吟打量公主略现苍白的两靥,轻声说道:“方大人所言不假……我自庐江归来之时,正适逢铮王、宁远侯与楚王会合,所以楚王让我回禀公主,大军修整,可能会耽搁时日,应该两日后进城!”

“宁远侯?!”

方逸谦与明曦月皆是一惊,方逸谦急声问风吟:“宁远侯南宫显也来到了庐江?你可是亲眼所见?”

风吟怔然:“奴婢不认识什么宁远侯,不过楚王身边的一位小将,在禀报时是如此称呼的!怎么了……”

语声在望见公主与方大人面上的凝重时渐渐低细下去,不解且夹杂着些许的惶恐,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云舞。

云舞亦是白着一张脸,趁公主与方逸谦说话间,悄然拉过风吟,闪到了屏风外,压低了声音说道:“可还记得三年前熔帝庆生,公主奉旨进京祝寿?”

风吟一愣接道:“记得,我留任郢州,是你陪公主上的京,怎么了?”

“熔帝大宴群臣,边境邻国亦有使臣前来恭祝,飨宴的前一日,公主从贤妃娘娘那儿出来,不想在西苑内被北胤使臣之子撞见……”

风吟恍然低呼:“使臣之子……可是现今的宁远侯?”

“正是!”

“后来呢?”

云舞秀眉轻锁,叹道:“那宁远侯还真是轻狂冒失之辈,第二日竟当着满朝文武与外国使节的面,请求尚公主!”

“啊?”风吟低呼一声,万万没料想昔日公主的上京还有这一段风波。只是如今看来,宁远侯的“尚公主”自然是镜花水月一场。

“熔帝不仅没答应,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讥笑北胤使臣之子是‘下国小吏,焉能求南鶥帝女以降?’”云舞苦笑一声,杏眼毫不奇怪地注视着风吟面上的呆愣!

“难怪……”风吟心口一拧,惊惶蹿上了脊背,嗫嚅着念道:“宁远侯受此大辱,岂会善罢甘休?”

云舞贝齿咬着唇,眼底闪过一抹坚定,“无论怎样……就是要了我的一条命,也断不能叫人欺负了公主去!”

“我亦是!”

……

明曦月与方逸谦早已静默,二婢在屏风外的一番低语,断续传入耳中,及至那句坚清的誓约,明曦月心弦轻震,随之是难抑的疼痛,望见身旁方逸谦略现担忧的眼,唇边一线苦涩。

“宁远侯桀骜不驯,性情乖张,心胸也甚是狭窄,眦睚必报……臣怕到时……会有异变。”

“楚王治军严谨,宁远侯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贻误军机,楚王既答应保我郢州,郢州应该无恙!”

“只是当年宁远侯受辱于南都……臣只怕他对公主不利。”

“他若真来寻鶥,或许尚能助我一臂之力……”

方逸谦一震,抬眼望去,明曦月脸上一团疏离的笑,暮色四合,烛火未燃,她清丽的容颜是这内殿里唯一的亮色。

方逸谦纵有不解,但迎上她冷寂的眼色,亦是不敢多问。

“方大人,你需记住,不管是何人带兵进入郢州,都不要妄动!”

“微臣明白!”方逸谦应下,欠身行礼后匆匆离开了毓芙殿。“风吟,你进来。”

“是。”风吟轻巧地闪入内殿,云舞见暮色渐浓,则取了火折,点亮了一旁的掐丝珐琅雕云雀烛台,烛光一漾,柔柔地照彻每个角落……

紫铜飞云烛台上,六支巨烛参差燃烧,照得中军帐内宛如白昼,帐内数人,都在听铮王逸兴飞扬地叙述南都之战,当讲到羽林卫攻进式乾殿,那熔帝面无人色大呼“勤王勤王”之时,赵琝“扑哧”一笑,又极端轻蔑地说一句:“孬种!”

就连李顼白净的书生脸,也是眉头一拧,甚为不齿。

一番高谈阔论,君天有点儿口干,拿起案几上的“君山银针”,就着壶口牛饮而尽,瞥着赵琝甚为可惜的模样,目中尽是得色。

“哎——”满足地用衣袖掸掸唇际,浑不在意茶渍污了袖边。

“得了,此番攻下南鶥,日后这君山银针,还怕没的喝吗?”君天斜望着赵琝,笑得没心没肺。

烛光照射下的脸孔,生动得如同万里无云的晴空,英武的面孔也因戏谑而益加亲近。

楚王与他,性格南辕北辙,一冷一热,不知怎的却自小亲厚,有别常人。

君天脸上掩不住一丝好奇,眯眼望着李顼,好像知道这万事通定能解他心里谜团。

“这靖安公主凭她一国之长公主的尊贵,为何会远离京城,忝居离宫?”

李顼曼声回道:“还不是因为‘宣阳之变’!”

“宣阳之变?”

“是。”李顼叹了声,眼色倏然变得深晦。

“淳熙二十一年秋,南鶥怀帝缠绵病榻数载,已是强弩之末,朝臣们各怀异心,结党营私,明争暗斗,朝堂上是一片乌烟瘴气。眼看太子即位,殷氏将独揽大权,朝中有些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素与殷氏不和的右相吕长霆,骠骑将军穆安等,召集兵马,密谋在怀帝薨后起事。他们买通了宣阳门的廷卫,妄图在太子即位的那日以武力逼宫!”

“这又与靖安公主何干?”君天蹙起眉来,着实不解。

李顼冷然哼道:“师出无名,谁人能从?吕长霆等人的算盘,正是欲借靖安公主的声势,打着‘靖国难’的旗号,生生地把她拉进了混水!”

“可怜彼时公主仍在清凉寺中清修,哪里知晓他们的居心!”“然后呢?”

“孰料骠骑将军麾下一副将,临阵退缩,居然将密谋之事报知了殷相,殷后与她身后的势力不动声色,于暗中部署了数倍于叛军的兵力,在宣阳门前,把一干人等尽数擒获!”

听到此处,君彻宇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南鶥建隆元年,熔帝与殷太后开始肃清异己,大兴牢狱之灾,想来也由此事而起?”“正是!”

李顼点头,神情分明携有一丝愤懑,“吕、穆二人伏诛之后,外戚殷氏仍不肯罢手,借着‘宣阳之变’为由头,开始排除异己,凡是与吕穆二人沾亲带故的,皆不放过,朝廷之上人人自危,原先还在观望摇摆的中立势力,也纷纷投诚,朝堂上一片阿谀奉承之声,成了殷家一言之堂!”

“靖安公主必是受此牵连,远谪郢州的吧?”君天恍然,脱口喃了句。

李顼摇头,低低喟道:“靖安公主乃先帝爱女,朝野中素有清名,再则有蜀中文氏的扶持,殷太后与熔帝倒也不敢对她下手!”“那怎么会——”

李顼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

那一日,南都午门法场之上,老弱妇孺,惨嘶哀嚎之声不绝于耳,而四周虎视眈眈的刽子手,听着阵阵哀鸣仍是无动于衷……

浑浑噩噩的他,蜷缩在人群里,早已遗忘了恐惧是什么滋味,耳边依稀听见舅父的愤声叱骂……

远远的观台上,九旄玄色龙旗巍巍矗立,侍从如云,簇拥着华盖下一抹夺目的明黄,李顼几乎能想象出熔帝身边的殷太后,骄矜的面容上是何其冷酷的笑意……

沉浸在惨痛过往中的李顼,语调异常得凝重:“朝堂中一些清流名士,或与殷氏有怨隙者,在那场风波中也难逃厄运,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且祸及家族宗亲,熔帝、殷太后连老弱妇孺皆不放过,赐斩立决!”

“这也太狠了!”赵琝不敢苟同地蹙眉。

君天则哼然冷笑,“如此之举简直是自毁长城!”

“靖安做了什么?”

李顼迎向楚王冷凝的眼光,一字一顿地开口:“行刑前的一刻,靖安公主从清凉寺中闻讯赶来,当着所有朝臣与南都百姓的面,她做出了脱簪待罪之举,为一干死囚请命,朝野哗然!”

不奇怪他们的表情充满撼动,李顼苦涩地一笑,叹道:“微臣家境贫寒,自幼寄宿在南鶥舅父王知桐的家中,舅父因得罪殷氏,宣阳之变后被栽赃入狱,累及家族老少,微臣亦在其中。”

“微臣曾说公主于我有活命之恩,指的就是此事!”

君天忍不住说:“只是如此一来,与吕穆二人同谋的罪名她却是坐实了!”

“靖安公主与她身后的文氏一直令殷太后如坐针毡,此番能有机会揪到公主的错处,殷氏怎么会放过?”

君彻宇沉思着问道:“有锦侯文蔺辉的庇护,殷后不敢动她,于是将她贬离京城,算是拔除了肉中之刺!”

“正是!”李顼颔首,神色间感慨万分。

君天倏而明白,恍然道:“难怪……难怪偌大一个郢州郡,治下居然仅有一万兵力,熔帝对靖安始终是防备的!”

“南鶥先帝治世倒也清明,怎么老来如此糊涂,传位于一个不能承以帝业之人?”君天冷嗤了句,对于熔帝,很是不以为然。

李顼喟道:“军政中枢的势力,早已被殷氏盘夺,皇权被左右架空,病重的怀帝哪还有选择的余地!”

“不正成全了我北胤的大计吗?”

君彻宇意味深长的一句,令君天目湛异彩,拊掌而笑,“三哥说得正是!”

赵琝微笑地看着,感受到他们身上迸射的夺人气势,心口发烫,只觉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三哥,父皇的旨意还没到吗?”

“圣谕已下,最迟亥时也该至庐江了。”君彻宇环视众人,面对大家若有所待的表情,他只漫不经心地道:“圣谕一到,明日就能启程。”

“是!”

君天朗朗一笑,“郢州素有郢都美名,今入我北胤掌握,南北合并之势不久矣!”

“希望这位靖安公主,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郢州!”

君彻宇低低的一句,李顼闻声而震,君天更是长眉微扬,一手不经意间已然抚腰畔长剑。

“三哥可是指那川蜀之地,文氏一族?”

君彻宇深沉一笑,却不再提及,四顾场内几人,目光忽然一凛。

“南宫显呢?”

君天一愣,以手抚额,“啊”的一声,“三哥不提我倒差点忘了!那小子一到庐江就有些犯怪,向来硬朗得很,居然称起病来,回头我再去看看,顺便告知他明日之事!”

君彻宇颔首,李顼正要将入城后的事宜再行请示,自帐外传来一阵纷乱的声响,更有数声惊叫与马嘶。

“何事喧哗?”

君彻宇眼色一冷,无敌来犯却如此喧闹,这在他数年戎马生涯里还是绝无仅有的。

赵琝身兼羽林卫校尉之职,此时迎着君彻宇冷冽的一瞥,硬着头皮抱拳低道:“属下治军不严,这就前去查看!”

“不用了!”君彻宇淡淡地开口,众人随即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足音。

“报——”

君天大步流星地走至帘前,一掌扫开帐帘,拽进来一人。

赵琝望见那人的面孔甚是熟悉,须臾后脱口叫道:“曹忠?你不在前营戍守,跑到中军这儿闹什么事?”

“小的见过二位殿下,赵将军!”

“休得耽搁,出了何事?”君天挥手打断他,利眼已然淬出几点火花。因为这前营戍守的小卒,半边脸孔是青淤的,肿得老高,显然有人下了重手。

想到出征在外居然麾下将士还有私自械斗者,君天胸间已有怒气荡起。

“小的和几名弟兄正当值,不想遇上宁远侯爷带着数百亲骑出营!”曹忠一言未尽,场内数人已是勃然变色。

“说下去!”

曹忠呼吸一窒,不知何时君彻宇颀长的身躯已步至眼前,他也不肖冷言厉语,双眸如吸纳了满天星芒般的寒淬,迫人的气度逼仄而来。

曹忠头一低,颤声答道:“小的们依常规,向侯爷索要虎符,侯爷不允并强行出营,小的和弟兄几人上前拦阻,就被……”

“王爷——”李顼面孔泛白,眼里居然满布惊忧。

“南宫显为何如此?”君天一惊之后,更是满腹的不解。南宫显是士族中难得的一员猛将,虽然失之沉稳,向来狂放,但出征以来还算守纪,今晚为何罔顾军律,如此荒唐?

君彻宇不答,只望着李顼,显然后者有话要讲。

李顼知事态紧急,只拣重要的长话短说:“禀殿下,南宫侯爷三年前随老侯爷出使南鶥,曾请熔帝以尚靖安公主,不果反遭熔帝耻笑,今晚侯爷强行出营,臣只怕是往那郢州而去!”

“有这等事?怎么本王素无听闻?”君天脱口低呼,眼光不由自主地往君彻宇那儿飘。

“三年前,二位殿下正奉皇命于陇西一带屯田养兵,当时下臣留任尹都,与老侯爷府上的幕僚宗涣平乃旧识,所以略知一二。此事并不光彩,在南宫老侯爷一力的掩盖下,并未张扬出去!北胤朝中,所知详情者甚少!”

君彻宇霍然转身,黑曜石般的双眸里已隐现薄怒:郢州情势愈渐明朗,那南宫显却在这时要横生波折吗?

赵琝一把拎起曹忠,厉声问道:“可有看清他的去向!”

曹忠颔首道:“南宫侯爷一行兵骑,正是往西而去!”

“走了多久?”

“盏茶的工夫!”

“他好大的胆!”君天“啪”的一掌拍在案上,冷哼道:“三哥,我这就去追他回来!应该来得及……”

“不!”君彻宇决然的一句令诸人皆愣。

“四弟,明日大军由你统率,接管郢州的事宜也由你暂代!”

君天一震,“三哥,你要亲自去?”

君彻宇深不见底的眼里居然露出了一点忧色。

“南宫显眼高于顶,向来目中无人,既有昔日之辱,岂会善了?他性情狂躁,今日绝尘而去,你与他一般军衔,岂能令他从你!”

君彻宇说时已除下身上宽袍,露出里面银白的一袭劲装,赵琝默契地递上他的战甲。

君天只得颔首,“三哥……你路上小心!郢州尚未接管,以防生变!”

君彻宇扫了李顼一眼,淡然一哂:“你与靖安有旧,何不与本王一同前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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